- 蜜蜂的寓言
- (荷)伯納德·曼德維爾
- 3807字
- 2024-03-05 18:38:16
前言
法律和政府之于公民社會的政治團體,猶如生命及其精神之于生生不息的自然群體。有關尸體解剖的研究發現,在維持人體機器運轉的重要器官和奇妙關節中,作用更為直接的并非堅硬的骨骼、強健的肌肉和神經,亦非完美地覆于其上、光滑白嫩的皮膚,而是那些微小的薄膜和纖細的導管,它們往往為一般人所忽略,或被視為無足輕重。拋開藝術和教育,單純考察人的天性,你亦會發現:使人成為社會性動物的,并非其對協作、善良天性、憐憫、友善,及塑就美好形象的其他品質的渴望;人那些最卑劣、最可憎的品行反而是必不可缺的,能促使人融入最龐大(以世人的標準)、最繁榮的社會。
在以下寓言中,我已充分表達了這一觀點。大約在八年以前,該寓言被印在價值6便士的小冊子上發行,當時的標題為“嗡嗡作響的蜂巢,或無賴變為君子”,可其后不久便出現大量盜版,其實印刷的紙張僅值半個便士,那時很多商販都在沿街叫賣。小冊子的第一版面世后,有些人故意或出于無知曲解了該書的創作意圖(倘若它有什么意圖的話),認為整部書就是在譏諷美德與道德,鼓吹惡德。于是我便下定決心,只要該書再版,我就要千方百計使讀者了解我寫這首小詩的真正意圖。我不以詩歌之名來美化這幾行松散的句子,亦不會僅因其韻律而期望讀者品味出什么詩意來,那么我究竟該給它取個什么名字呢?著實難辦,因為它們既非英雄史詩,亦非田園牧歌;既非諷喻詩,亦非滑稽詩或英雄喜劇詩。若說是故事,它們可能缺少某些要素;若說是寓言,它們貌似又顯得冗長了些。因此,我只能將其作為一個披著詩歌外衣的故事,這毫無炫耀才智的意思,而且我已盡力用淺顯易懂的語言來講述這個故事:不論讀者叫它什么,我都樂于接受。有人說,蒙田[1]雖然特別擅長描述人類的缺點,但卻鮮少發現人性的種種美好之處——只要人們對我的評價不比蒙田差,我便認為那是對我最好的接納。
不論這里的蜂巢所代表的形象被看作世界上哪個國家,這則寓言對這個國家的法律和體制的描述,以及對其國民榮譽、財富、權力及職業的描述,都將告訴我們:這定是一個龐大、富庶而又好戰的國家,且甘愿臣服于一種有限的君主政體的統治。這則寓言諷喻了以下詩句中所提到的幾種行業和職業,而且幾乎涵蓋了不同等級和不同身份的人,但其目的并非傷害或針對某類人,而僅僅是為了表明:種種卑鄙齷齪的因素共同構成了一個秩序井然的健全社會。因此,為頌揚政治智慧的神奇力量,一部由最微不足道的零件構成的精妙機器便應需而生。這是因為,這則寓言的創作意圖(正如“寓意”部分所作的簡要解釋)主要是為了表明:既享受一個勤勞、富庶和強大的國家所提供的最優雅安逸的生活,又擁有一個黃金時代所能祈求的一切美德與純真,實屬天方夜譚。同時,我將以此為契機揭露一些人的荒誕和愚蠢,他們渴望成為富貴之人,并且極其貪婪地追求他們所能獲取的一切利益,卻又總是私下抱怨或公開譴責那些劣行及不便。而自世界肇始以來,有著諸多劣行及不便的王國或國家,又無不同時以其強大、富庶和優雅而揚名四海。
為此,我首先簡要介紹了一些專業和行業通常會導致的某些錯漏及腐敗現象,然后再闡述如下觀點:通過巧妙的管理,每個人的惡行,都將在社會的偉大和世人的幸福中遁形。最后,通過闡述普遍的誠實、美德及國民的節制、純潔和滿足所帶來的必然后果,我旨在證明:如果人類可以矯正其與生俱來的某些錯誤,他們就無法在如此龐大、優雅而強有力的社會中立足,因為他們早已處于某些聯邦或君主政體的統治之下,而這種統治自創世以來就一直在蓬勃發展。
你如果問我為何做這一切,Cui bono[2]?這些看法會帶來什么好處?顯然,除了給讀者些許啟發,我想它們別無他用。但倘若有人問我,讀者從這些觀念中會有什么感悟,我便會回答:首先,讀過我的這些見解后,那些總是對他人吹毛求疵者,將學會反躬自省,叩問自己的良知,將會為總是抱怨他們自身的過錯而羞愧。其次,那些喜歡安逸和舒適的人,攫取了一個偉大又繁榮的國家所創造出來的一切利益,他們將學會更有耐心地接受那些不便之處,因為世界上沒有哪個政府能全知全能;這些人還應當明白,任何人都不可能只享受安逸和舒適,而逃避那些不便之處。
如果人們愿意接受對他們說的話,想讓自己變得更好,我想,我在這本小冊子里發表的見解,自然應當收到一定的效果。然而,若干世紀以來,盡管有許多精心創作、不無裨益的著作問世,并給人類帶來諸多改善,但人類卻依然如故。我不會奢望憑這樣一本不足掛齒的小冊子使人類有更大的進步。
既然我那點怪念頭可能會帶來些許好處,我想我必須得證明,這本小冊子不會對任何人持有偏見。因為,一種出版物即使毫無裨益,也至少不應有絲毫壞處;所以,我在那些似乎最容易出現例外的段落中作了一些解釋性的注釋,讀者自會有所發現。
從未讀過《嗡嗡作響的蜂巢》的吹毛求疵者也許會對我說:對于這則寓言,不論我說些什么(其篇幅尚不及該書的十分之一),我的目的無非就是引入“評論”部分;我并未厘清那些存有疑點或晦澀模糊的地方,而是只談了我想要詳細闡述的一些東西;我不但沒有花精力去彌補以前所犯的錯誤,反而使之變得更糟。他們說這番話是為了證明,在貌似離題的漫談中,我時刻不忘弘揚惡行,這比我在那則寓言里做得更無恥。
我不會浪費時間來應對這些指責,若有人心存偏見,任何解釋都無用。不論何種情況,“惡德”都有其存在的必然性,那些認為承認這點就是犯罪的人將永遠不會參透其中的奧妙。不過,若是對這一點進行深入探究,那么會發現,它所能引起的一切冒犯,都必然是由于從中可能得出的歧義,而我不希望任何人得出歧義。我堅持認為,“惡行”與偉大而高效的社會密不可分,如果離開“惡行”,那些社會的財富和威嚴或許都將不復存在。我也并不是說,某些人如果犯了罪,就不應該不斷譴責他們,或不應受到應有的懲罰。
在倫敦,我想沒有多少人出門時只步行,而人們還是會希望倫敦的街道比平常更干凈些;但現實是,除了自己的衣物和個人便利,他們對什么都漠不關心。不過,一旦他們開始意識到,使他們不快的一切都源自這個大城市的富足和繁華,開始關心幸福安寧,人們便不太會希望看到它的街道變得干凈整潔了。這是因為,如果他們想到無數行業都需要各種各樣的材料,想到這個城市每天消費掉的大量食物、飲料和日用品,想到由此產生的各種垃圾和廢棄物,想到街上熙熙攘攘的馬匹和其他牲畜;想到二輪運貨馬車、載客馬車及更重的四輪馬車日復一日地磨損著路面;尤其是想到摩肩接踵的人群不斷涌入和踐踏這些街道的每個角落等所有這些時,我們將會發現,這個城市無時無刻不在制造新的垃圾。想想那些繁華的街道離河岸有多遙遠,想想那些垃圾一產生便要立即清除需要付出多少代價和心血,你就會明白,倫敦以前若是比現在更干凈,就不會有它今天的繁榮。現在我想問問,一位好市民倘若考慮過以上所說的這些,會認識到骯臟的街道與倫敦的幸福是密不可分的,這會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罪惡嗎?這么說,擦鞋和清掃街道就不會受到絲毫妨礙,因而也不會有人對擦鞋匠和清潔工抱有偏見了。
然而,如果有人問我:若不考慮這個城市的利益或福祉,在什么地方散步最令人愉快?毋庸置疑,我肯定認為應當是一座芬芳的花園,或鄉間一片濃蔭蔽日的小樹林,而非倫敦烏煙瘴氣的街道。同樣,如果有人問我:若拋開一切世俗的偉大或虛幻的榮耀,在什么地方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我便會說:那應當是一個和平安寧的小社會,那里的居民既不受鄰人嫉妒,亦不為鄰人敬畏,依靠他們的特產過著自足的生活,從而成為一個強大而富有的民族;他們時刻準備以武力征服其他民族,以盡情享受來自異域的奢華生活。
以上便是我在本書第一版中向讀者傳遞的觀點,而且在第二版的前言里,我也沒有增添其他任何內容。但自那時起,對本書的一片討伐聲便不絕于耳,這恰恰暴露出那些“好心人”的真實面目,他們所謂的正義、智慧、仁慈和公正不過如此。這本書曾被大陪審團提起公訴[3],并且遭到成千上萬人的譴責,盡管他們根本未曾讀過本書。還有人將這本書拿到市長大人面前大批特批。一位神圣的牧師每天都對它進行徹頭徹尾的駁斥,甚至還在廣告上謾罵我,并威脅說,他會在兩個月或最多五個月內推翻我這本書的觀點。在本卷末尾的“為本書辯護”部分,讀者會看到我不得已為自己所作的辯護,其中還附有大陪審團的裁定和一封致尊敬的C爵士[4]的信。這封信不僅邏輯清晰、語意貫通,還極富文采,批判者展示了他謾罵的天賦及獨有的睿智,即能在別人一無所獲的地方發現端倪。他強烈反對邪惡的書,劍鋒直指《蜜蜂的寓言》,而且對其作者可謂是咬牙切齒。他給本書作者的“不端行徑”安了四個有力的罪名,并多次優雅地暗示大眾:這類作者相當危險,會招致上天對整個民族的報復。因此,他善意地提醒大眾警惕這個作者。
考慮到這封信寫得很長,而且并非完全針對我一人,我本打算只摘錄信中與我有關的部分內容;但在更細致地研究了此信后,我卻發現,信中與我有關的部分和與我無關的部分交織得很緊密,實在是難以分割。因此,我只得拿整封信來煩擾各位讀者了。盡管該信冗長繁瑣,我仍希望那些讀過它所譴責的那篇文章的讀者,閱讀此信時能別有所獲。
[1]蒙田,即米歇爾·蒙田(Michael de Montaigne,1533—1592年),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國作家、思想家,作品以《蒙田隨筆集》最為有名。
[2]Cui bono(拉丁語),意為“何益之有”。
[3]此事發生在1723年。1728年11月23日,米迪爾塞克斯的大陪審團再度裁定此書為“可恥的、不名譽的作品”,并批準將原書及該陪審團1723年的裁定一同發表。
[4]尊敬的C爵士(Right Honorable Lord C.),指漢諾威的卡特萊特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