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元年二月中旬,晌午剛過。
御書房的窗欞篩進幾縷稀薄的陽光,在澄泥金磚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空氣里彌漫著陳年墨香與龍涎香沉郁的氣息。
司禮監掌印太監黃易垂手立在門外廊下,猩紅的蟒袍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
他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泥塑,唯有微微翕動的鼻翼和緊貼褲縫、指節發白的手,泄露著內心的緊繃。
御書房內靜得可怕,只有偶爾傳來書頁翻動的輕微聲響,如同細沙滑過緊繃的鼓面。
(這差事……怕是燙手得緊)
黃易心中默念,昨夜劉進中那諱莫如深的眼神和“陛下有要事......”的低語,如同冰冷的蛇纏繞心頭。
厚重的隔扇門無聲滑開一條縫,劉進中那張總是掛著謙卑笑容的臉探了出來,壓得極低的聲音帶著一種粘稠的親昵:
“黃公公,請吧!陛下……可等候多時了?!?
黃易身體微不可查地一顫,連忙躬身,聲音同樣壓得極低:“謝過劉公公提點?!?
他動作快如閃電,袖中早已備好的一錠約莫十兩的雪花官銀,便如同變戲法般滑入劉進中寬大的袍袖深處,動作流暢自然,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劉進中袖口一沉,臉上那謙卑的笑意瞬間加深了幾分,如同油彩暈開,他極輕微地點了點頭,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像是贊許:“懂事!你小子!”隨即側身,將黃易讓了進去。
御書房內光線比外間更顯幽暗。
巨大的紫檀御案后,年輕的皇帝朱標并未穿著龍袍,只一身玄色常服,更襯得面色如玉,眼神深邃難測。
他正微微蹙著眉,指尖捻著一卷展開的、質地異常柔韌的紅色絹布。
那絹布之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黃易從未見過的、扭曲如蝌蚪般的奇怪文字,絕非漢字,也非蒙文、回鶻文,透著一種詭譎的異域氣息。
黃易趨步上前,在距離御案五步遠的地方“撲通”一聲跪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奴才黃易,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標并未立刻叫他起身,目光依舊膠著在那卷詭異的紅絹上,仿佛在研究某種天外之物。
半晌,他才緩緩抬起眼皮,視線如同實質的冰棱,落在黃易低垂的頭頂。
“起來說話。”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黃易連忙謝恩起身,垂手肅立,眼瞼低垂,不敢直視天顏。
朱標將手中的紅絹布輕輕放在案上,那蝌蚪般的文字在幽暗光線下仿佛活物般微微扭動。
“朕,”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在死寂的書房里格外清晰,“有樁事情,需得你去辦妥。”
黃易心頭猛地一縮,腰彎得更深:“奴才承蒙陛下天恩,擢拔于微末,粉身碎骨亦難報萬一!陛下但有差遣,奴才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聲音里帶著十二分的恭謹與決絕。
“此事……”朱標的聲音拖長了,帶著一種刻意的、令人心悸的停頓,目光銳利如刀,似乎要穿透黃易的顱骨,“不需外庭那幫子文官知曉。一個字,一絲風,都不能透出去。
除了經手此事的核心之人,其余……多一張嘴,便是多一分禍患?!彼眢w微微前傾,那無形的壓力瞬間倍增,“事不密則害成。
其中分寸,黃易……應當懂得如何處置,對嗎?”
“懂!奴才明白!”黃易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猛地再次跪下,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奴才以項上人頭擔保!絕不讓半點風聲走漏!若有不密者,奴才……
奴才定當親手處置干凈,絕不留后患!”那“處置干凈”四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帶著一股鐵銹般的血腥氣。
朱標似乎滿意了這反應。
他緩緩起身,踱步到巨大的雕花長窗前,背對著黃易,負手望向窗外庭院中幾株蕭疏的寒梅。
陽光落在他玄色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長長的、沉默的剪影。
(這潭水,先攪渾了看看,是沉渣泛起,還是真金浮現?)
劉進中無聲無息地靠近御案,拿起那卷令人生畏的紅絹布,動作輕巧而熟練地將其卷成一根細長的圓筒,如同封印某種禁忌的符箓。
他雙手捧著,遞到依舊跪在地上的黃易面前。
黃易如同接過千斤重擔,雙手恭敬地高舉過頭頂,接過那細卷,入手只覺絹布冰涼滑膩,仿佛某種活物的皮膚。
他不敢有絲毫耽擱,立刻將其小心翼翼地塞入貼身內袋的最深處,那位置緊貼著心口,仿佛要以此明志。
“奴才遵旨!定當竭盡所能,不負陛下重托!”黃易的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微微變調。
朱標依舊背對著他,聲音從窗邊傳來,平靜無波:“另外,負責此事的工匠及其家眷,自招募之初起,便需隔絕內外。
選址之地,要建高墻深院,嚴加鎖閉。
日常所需,由你東廠專線供給,一應人等,許進不許出?!?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字句:“朕,準你再招募一千戶可靠人手,直屬東廠,補齊此次差事所需人手。
人,要精干,更要……口緊?!?
劉進中此時已悄然在御案旁展開了一幅詳盡的京城輿圖,手指精準地點向城北靠近運河的一片區域。
“陛下,”劉進中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恭謹,“城北臨水皇莊那塊地,僻靜,水路也便利,周遭多為官田,閑雜人等稀少。
您看……”
朱標的目光落在輿圖上那標記著“臨江皇莊”的地塊,微微頷首:“嗯,此地甚好,水陸皆便,又遠離喧囂?!彼抗鈷哌^圖上的標記,似乎在確認著什么,“嗯,位置是不錯,環境也清幽……”
隨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相干的事情,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菇涼……咳,跑題了?!?
他迅速收斂笑意,轉向黃易,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冷靜決斷:“對外,便以‘征發徭役,治理運河險段,加固堤壩’的名義行事。
所需物料、民夫,皆循此例調用。
工部若有詰問,自有內官監和司禮監替你擋回去。
明白?”
黃易將皇帝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刻刀般鑿進心里,連連叩首:“陛下圣慮周全!教誨真乃學究天人!
奴才……奴才即使豁出這條性命,肝腦涂地,也定要為陛下將此差事辦得妥妥帖帖,絕無半點差池!”
“去吧?!敝鞓说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