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天的伊始，走出高考考場的那一刻，宋清芷結束了她三年的高中生涯。

在她的印象中高中過的很快，快到她似乎并沒有記住什么，除了映在她記憶里的一個背影。

宋清芷挺內向的，不太愛說話，青春期的少年常常和誰聊的最歡，都會選擇與之結群作伴，由于她的性格，顯然沒能融入其中。

那個背影，宋清芷只見過兩次，一次是補課時隨意的一撇，少年沐浴在陽光下和煦的笑容無比耀眼；另一次是課間操場上不經意的對視，竟紅了臉頰。

那個時候，宋清芷挺喜歡看小說的，而那個背影帶給她強烈的現(xiàn)實沖擊，情竇未開的少女并未在意自己微小的心理變化，只覺得是自己的想象過于嚴重。

高考后，便是為期兩個月的暑假，宋清芷并沒有閑著，在分數(shù)出來前，她拾起了書法，因為高中繁重的課業(yè)書法一度遠她而去。

宋清芷發(fā)現(xiàn)自己對書法還挺感興趣，小時候閑來無事她會找出父親讀過的報紙，一筆一劃，充滿虔誠的寫下一個個板正的毛筆字。那時還是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的愛好，后面送她去系統(tǒng)的學習書法。

常說字如其人，但她的字可和性格反著來，字體飄逸瀟灑，力透紙背。

出分的那天晚上，她并沒表現(xiàn)出多緊張，沉靜的輸入準考證和密碼，卻在得知成績后驀地松了口氣，高三的低落期給她帶來些許影響，好在結果不壞。

宋清芷平淡的過著假期，沉浸在書法的世界里，享受片刻的安靜與閑寧。

很快到了開學報道的時間，宋清芷考得還行，報了B大，離家也不遠。報道完，和父母一起用過午餐，便將他們送到校門口。宋清芷看時間還早便想著逛逛校園，熟悉一下。

沒走多遠，書法社招新的攤位讓她停下了腳步，學姐們熱情地招待，宣紙被秋風掀起一角，露出半幅未干的《洛神賦》。墨香里忽然摻進一縷雪松氣息，她握著狼毫的手微微一顫，筆尖的墨汁在蟬翼宣上洇出小小的月亮。

那個背影正在填寫報名表。

淺灰色衛(wèi)衣被秋風鼓動，后頸有一顆淡褐色小痣。宋清芷看著他用左手寫字，筆跡遒勁如竹，最后一筆帶著鋒利的鉤。記憶突然被劈開一道裂縫——三年前課間操的塑膠跑道上，穿藍白校服的少年轉身時，左腕銀色手表折射的陽光，也曾這樣刺痛她的眼睛。

“同學？你的報名表。“社長提醒第三次時，宋清芷才驚覺自己已經盯著招新表看了十分鐘。路隨，建筑系一年級。這個名字躺在表格最上方，被陽光曬得發(fā)燙。

那天晚上，宋清芷在宿舍鋪開宣紙，狼毫舔飽松煙墨。她寫了二十七遍他的名字，直到墨色在宣紙上疊成一片夜雨。最后那幅字被她裁成書簽，夾在《九成宮醴泉銘》的折頁里。

大學生活像一卷緩緩鋪開的澄心堂紙。宋清芷總能在各種地方遇見路隨：圖書館三樓靠窗的位置，他面前攤著《營造法式》，鉛筆在硫酸紙上沙沙游走；銀杏大道盡頭的涼亭里，他給寫生的美院生當模特，脖頸仰起的弧度像鶴；甚至食堂二樓的重慶小面窗口，他舀辣椒油時左手小指會不自覺地翹起。

但她始終停在三步之外。就像書法課上每次老師讓臨《靈飛經》，總不敢在真跡上落筆，生怕驚擾了墨魂。

元旦書法展那天飄著細雪。宋清芷的瘦金體《蘭亭集序》掛在展廳東南角，絹本上金粉勾的流觴曲水閃著細碎的光。她站在人群外，聽見路隨的聲音穿透細雪：“這個'之'字，像不像斷橋殘雪？“

他在說她的字。

宋清芷后退半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展柜。路隨轉過頭來，睫毛上沾著窗外飄進的雪粒：“同學，這是你寫的？“他指腹擦過落款處的“芷“字，在灑金箋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水痕。

那晚路隨說起童年在蘇州園林描摹碑帖的往事時，呼出的白氣纏繞著展廳的檀香。閉展音樂響起時，宋清芷發(fā)現(xiàn)自己的羊絨圍巾上落滿雪?！瓉硭麄儾⒓缯驹诼╋L的窗前聊了整整兩個時辰。

路隨說要去建筑館趕模型時，宋清芷把圍巾悄悄塞進背包?；厮奚岷笏龑礓佋谠鹿饫?，用銀針挑出十二粒未化的雪籽，封進汝窯青瓷瓶。這個瓶子后來跟著她搬了四次宿舍，始終擺在書案右上角。

大二秋天，路隨的名字突然從書法社名單上消失。宋清芷在圖書館查詢系統(tǒng)里看到他借閱的《書法心理學》，書頁間夾著銀杏葉書簽。她站在哲學類書架前，指尖撫過他鉛筆劃線的段落：“筆墨是心相的拓片。“那天起，她養(yǎng)成了每周查閱借閱記錄的習慣。

畢業(yè)季來得比想象中快。宋清芷在收拾行李時翻出那個青瓷瓶，雪籽早已化作水汽。她在暮春的槐花香里燒掉了所有灑金箋，灰燼飄向教學樓上永遠送不出去的《上林賦》——去年路隨獲得劍橋交換生資格時，她熬了三個通宵寫的長卷。

火光明滅中，手機突然震動。書法社群里，路隨發(fā)來最后一條消息：“感謝四年相伴，祝各位前程似錦。“他的頭像還是招新時拍的照片：左手握著一支湘妃竹狼毫，筆桿上刻著“與誰同坐“。

宋清芷想起大三那年校慶，路隨作為優(yōu)秀代表發(fā)言。那天她坐在禮堂最后一排，看他白襯衫袖口露出半截紅繩——后來聽說是女朋友去靈隱寺求的。她當時正在臨《伯遠帖》，一滴淚突然落在“優(yōu)游“二字間，氤氳成小小的湖泊。

畢業(yè)三年，宋清芷看到了書法社群里，路隨的喜訊，她的青春喜歡過他，也僅僅到喜歡為止，最終喜歡淹沒在一片祝福中。

山高水遠，唯愿卿常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