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吳敬守的訴說中,梁橫感覺周圍的空間越來越冷。
那異常的寒冷甚至透過了防水服,入侵了皮膚。
“他變成了某種人形的怪物,腦袋和胸腔融為一體。
臂膀分解成了無數細密的觸須,但觸須上并沒有吸盤,那些觸須更像是海星的觸角。
他背上的血肉已經轉化成了非常厚重的生物質甲殼,幾丁質含量非常高,比人工合成的幾丁質甲殼高得多。”
梁橫知道,幾丁質是是一種從海洋甲殼類動物的殼中提取出來的多糖物質。
簡單的來說,海洋甲殼類生物的殼中幾丁質含量越高,甲殼本身的硬度就越高。
吳敬守在訴說《就撈你》打撈船船長身上發生的異變時,沒有一星半點的恐懼。
仿佛那異乎尋常的畸變不會引起他的任何不適:
“我們剖開了他的后殼,發現他的甲殼和肉身之間已經變成了充滿了組織液的孵化腔.
不知名的藤壺在孵化腔中繁殖茂盛。”
說到這里的時候,吳敬守看向梁橫:
“那并非羊香壺,的的確確是一種未記載在《大航海日志》里的新物種。”
“我們當時把這些藤壺進行了封印,送到學者島上進行檢驗。
從學者島發回的報告來看,這種新物種的物質和基因結構非常混亂,根本就不是自然演化的產物。
也就是說,這種新物種,可能是人造的。”
梁橫一下子回想起在《學者協會》沉船中看到的那些裝在瓶子里的藤壺。
他通過鸚鵡螺知道,那些小東西曾經被用來實驗,最終被變成了某種類似【人造錨點】的東西。
從吳敬守接下來的敘述中,梁橫很明確的知道,先前看到的【人造錨點】,必定和打撈船船長變成這個樣子有關系。
‘如果【錨點】不僅僅只會讓人擁有深淵的力量,還會讓人的身體產生性狀層面的變異,那就太恐怖了……’
梁橫打了個哆嗦。
吳敬守微微皺眉:
“那份報告里的描述實在是非常模糊,我要搞清楚寄生在打撈船船長背上的藤壺到底是什么東西,就必須進行更深入的探索。
后來,我向我的導師求助,想要搞清楚這是什么東西。
我的導師只告訴我,不要再調查這件事了。”
梁橫看向吳敬守。
吳敬守回以肯定的目光:
“是的,《學者協會》出手了。”
他又將目光轉向地面上已經變成了大腿一般大小的“幽靈態”劉彬朗:
“我當時以為,我們永遠都無法得知當年那些事情的真相了。
直到今天,有了這個人的幫助,我們終于能將當年那些事的線索串聯起來。
【災變遷移之地】、【惡鬼】、《學者協會》的人造錨點實驗、發生異變的人和突然來到此地的藤壺怪物……
我總是認為這些事情之間存在著什么關聯,但……
線索,還不夠。”
吳敬守閉上了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范睢便繼續問劉彬朗:
“你們呢?你們后來怎么來這里了?”
梁橫提起精神,便聽那持續縮小著如小號幽靈般的劉彬朗說道:
“我們被船長的狀態嚇到了,幾乎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有個伙計告訴大家,帕島有個地下田,地下田底下就是大溶洞。
我們可能是觸發了什么東西,被傳送到溶洞里面了。”
“知道了這些之后,我們試圖尋找前往外面的路。
可道路是很奇怪的,我們總是會回到之前所在的道路,整個溶洞中的道路似乎像是循環的。
更可怕的是,有和我們長相一樣的東西,從溶洞的黑暗中出現。
它們……我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它們是什么。
我們只知道,一旦被它們吃掉,它們就會取代我們的身份而存在。
它們很強……我的同事們有很多被轉化成了它們。
我能在風中聽到它們進食的聲音……”
即便時間已經過去了這么久,劉彬朗依然把那些事情記得很清晰。
他顫抖的聲音所帶來的涼意被【命燭】散發的溫暖所驅散。
“大家在這時候已經完全無法保持理智了,一些人瘋了,一些人跪在地上央求它們不要吃掉自己……
我……是跪下的那一個。”
劉彬朗樣貌凄慘:
“我……我被它們抽筋斷骨,被帶到這個地方,然后就成了它們的幫手……
我當初在城里……那時候城里還有活人,我就幫著它們去擾亂那些活人,好讓它們能把那些活人吃掉。
活人一旦死了,他周圍的空間就冷了,它們和我這樣的東西能在那地方生存和行動,其他活人再不能進入那里了。”
梁橫聽著他這番話,立刻意識到,他所描述的是“空間失去【生人之熱】”的情況。
吳敬守之前說過,這個世界之所以存在生機,就是因為無數生命的【生人之熱】滋養了一切。
聽劉彬朗這么說,【災變遷移之地】這種獨立的空間竟然也適用這種法則——
當【生人之熱】泯滅,這一小片世界也就失去了生機,變成了類似【黃泉】,或者【陰間】的東西。
梁橫心想,這種情況顯然是特殊的,因為在現實世界,即便一個地方沒有人,也不會變成陰間。
“我……就是這么過去了很多年。
這么多年間,這座城市里的活人越來越少。
主要原因是,活人在死后,就變成了它們的一員,和它們一起對付其他的活人。
比如說,如果有一個家庭,其中的一員被它們獵食并轉化了,那么這個家庭成員就會讓整個家庭淪陷。
我剛來的時候,活人還是不少的,整個城市雖然已經淪陷在戰火中,但一些大商場,車站、警局……
還有一些大型的公共設施,都還有安保力量。
后來……人越來越少,能供人踏足的地方也越來越少。
直到今天,城區那邊已經幾乎完全淪為死地,按理說應該是沒活人了。
它們稱呼那種淪為死地的地方,只能由它們這些東西踏足的地方,為【寂靜之地】。”
寂靜之地……
梁橫在內心重復著這個名詞。
范睢見劉彬朗已經縮小到了手掌大小,他急得很,只想從這人嘴里套出更多信息:
“你小子說的不對啊!我們明明看到白天的時候這里還好好的!到晚上才成了現在這樣子,和你口中的【寂靜之地】完全不同!”
劉彬朗也急了:
“我沒騙人!這種情況是最近才出現的!
有個很厲害的人物出現了,他進入這里之后到處種種子。
我聽它們說,那種子能夠將陽光轉化成生機,每當太陽出現,【寂靜之地】就會充斥著種子們轉化成的生機,城市就又活過來了!
一到晚上,種子們沒了太陽,生機消失,城市就又變回了【寂靜之地】!”
梁橫奪過話頭:
“不對!這里不僅僅是恢復生機那么簡單,是整個城市都恢復到當年戰前的樣子了!”
劉彬朗更急了:
“這我是真不知道啊!
我只知道晝夜轉化是從那位厲害人物的到來開始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呀!
我真的只是一個小嘍啰而已!”
梁橫皺著眉頭:
“那種子長什么樣?”
劉彬朗回道:
“我只見過一次,那玩意兒好像是……藤壺!對!是長著羊眼的藤壺!”
范睢和梁橫對視一眼,同時看到了對方眼睛里的恍然大悟!
藤壺怪物在到處寄生羊香壺!
雖然不知道它到底是為了什么,但好歹有了關于它的線索。
回答完之后,已經變成了拇指大小的劉彬朗就從梁橫眼前化作一縷青煙,飄散了。
范睢對梁橫說:
“他去了往生。”
梁橫點了點頭,看向吳敬守。
吳敬守像是終于想明白了什么,抬頭看著他們兩人,淡淡的語氣里有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鄭重:
“我會進行一次衍算,我可能會死,但無需擔心,我會在死后指引你們繼續前進。”
他將目光轉移到梁橫的目光里:
“我要提醒你的是,【循環】不僅僅是你的循環,還是其他被困在【災變遷移之地】里面所有人的【循環】。
當任何一個個體做出了對【災變遷移之地】的改變,從而影響到【循環】時,我們都會受到影響。
但,唯獨你,作為【漂泊者】,記憶是不會被【循環】所改變的。
你擁有幾乎無數次的試錯機會,這注定你所掌握的信息必定比任何人多得多——當你擁有足夠時間對這里進行探索的情況下。
那么,就存在這么一個情況——
有強大的【惡鬼】,或是其他生人,知曉了我們的存在,知道了你作為【漂泊者】的身份,知道我們會產生很大的威脅。
于是,它/他將會想方設法除掉你,或者利用你,甚至想方設法強行控制你,只為了利用你的能力。
你的處境非常危險。
我會盡量算出一個好的結果,但你一定也要萬分警惕。
質疑一切,梁橫,你一定記得,一定要質疑一切。”
梁橫點了點頭。
吳敬守說完就坐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如果我沒有死,我們就去救援城主女兒的其他同伴。
如果我死了……一切都按照我死后的指引來進行。”
和之前不一樣的是,這一次話說完的時候,吳敬守已經把自己的【命燭】放在了身前。
梁橫和范睢一起用【壹】字符封閉了門窗之后,開始了短暫的等待。
……
……
梁橫陷入循環之前。
城市中心區域。
午后的陽光斜射入一間裝修古樸的陽光房,照亮了窗臺旁花架上成排的鮮花——
百合、郁金香、玫瑰、香子蘭、粉茉莉……
也照亮了鎏金的紅皮躺椅之上,尚且還溫熱的老婦人的尸體。
原本屬于老婦人的梳妝臺上,目光呆滯的小綠安靜的坐在那里。
她臉上剛剛被抹上的厚厚一層粉底掩蓋了尸斑和腐爛的痕跡,從角落里衣架上拿來的碎花裙則遮蓋了遍體外露的森然白骨。
臉上的其他妝容則現得十分丑陋且粗糙,因為王武并不會使用那堆滿了盒子的各種小瓶子。
只能按照他單薄的審美去竭盡所思,使用那些化妝品,把小綠打扮成“盡量正常”的樣子。
在讓小綠看起來勉強有了人樣之后,王武的眼神掠過房間另一邊小榿木高腳桌上,綠色油漆已經嚴重掉皮的黃銅電話。
‘還不是時候。’
王武走向老婦人安靜躺在躺椅上的尸體。
他之所以找到了這座房間,不僅僅是因為從房間外面看到了可以給小綠做偽裝的梳妝臺,還因為他從這老婦人身上感受到了不尋常的深淵氣息。
‘這就是傳說中的【淵種】嗎?’
聽說過,沒見過。
王武不確定。
他在老婦人胸腔里扒拉出來了有趣的東西,那是一堆活著的藤壺。
王武仔細打量,感覺這藤壺從形狀上看起來像是【羊香壺】,但又和正常的羊香壺不太一樣——
這東西的頂端沒有長出“羊眼”狀的結構來。
王武注視著面前藤壺的培養基,腦袋里沒個確切的想法。
‘與其說是【生長】在培養基里,不如說是【種植】在培養基里。
因為明顯有【種植】的痕跡,血肉組織顯然被破壞了。
這些藤壺是被強行種在這里的嗎?’
王武左右查看,在稍稍板起老婦人的尸體時,發現這藤壺并不僅僅是生長在血肉之上的——
藤壺和血肉合二為一的“根部”,向上生長出藤壺本體,向下分散出密密麻麻的白色絲狀物,就像是……植物的根莖。
王武原本以為這白色絲狀物扎進了躺椅的紅皮子里面。
把躺椅撕開一看,才發現,這白色絲狀物的尖端,竟然在陽光下變得若隱若現。
仿佛就像是……
扎根在虛空之中。
王武不知道這東西到底是什么。
‘看起來很有價值的樣子。’
‘要不……打電話問問?’
他克制住了對電話那頭大人物的依賴,想要自己嘗試一下——
“小綠,來。”
他將小綠呼喚到面前,并伸手抓起一顆長勢茁壯的藤壺,扎進了小綠的手心。
小綠完全沒有感覺,也沒有反應。
但她掌心的藤壺明顯發生了變化——
在陽光的照射下,藤壺竟然像是從小綠失去生機的身體里汲取到了某種養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起來。
在王武驚呆的目光中,小綠的掌心開始以同樣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