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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靴子

很多年前有個名叫勞里斯·馬德森的好漢,他本已升上天堂,卻又因為自己的靴子降下人間。

他飛升的高度不到一艘全帆纜船的桅桿頂部,確切來說,還不如主帆高。升到那里后,他站在通往天堂的珍珠門外,看見了圣彼得,不過這位往生門道的守護人只是沖他晃了一下光溜溜的屁股而已。

勞里斯·馬德森本該死去的,但死神不肯收他,于是他重又落地為人,以另一種面貌。

在因這趟天堂之旅出名之前,勞里斯·馬德森最為人熟知的事跡,是憑借一己之力發(fā)動了一場戰(zhàn)爭。六歲時,他的父親拉斯穆斯在海上失蹤。年滿十四周歲后,他在家鄉(xiāng)艾爾島的馬斯塔爾港一艘名為“安娜號”的船上當(dāng)了水手,但僅僅三個月后,船就迷失在波羅的海中。幸得一艘美洲雙桅橫帆船救下了全體船員,自此以后勞里斯·馬德森就夢想著美洲。

十八歲時,他在弗倫斯堡通過了航海考試,但同年再度遭遇船難。這次是在10月里一個寒冷的夜晚,離挪威曼達爾港海岸不遠(yuǎn)的地方,四周海浪拍濺,他站在一塊礁石上,掃視著地平線尋求救助。接下來的五年里,他的航跡遍及七大洋。他南下繞過合恩角,在一個漆黑的夜里,聽見過企鵝的尖叫。在美洲西海岸,他看見過瓦爾帕萊索港;在悉尼,他看見袋鼠四處蹦蹦跳跳,那里的樹木冬天只脫皮而不落葉。他遇見一個名叫薩莉·布朗的女孩,眼睛像葡萄,能講許多有關(guān)前桅樓街、拉博卡區(qū)、巴巴里海岸和猛虎灣的故事。他吹噓過自己第一次穿越赤道的經(jīng)歷,當(dāng)時他曾向海神致敬,船體穿越赤道線時,他感覺到一陣顛簸;為了紀(jì)念那個時刻,同行的水手強迫他喝了海水、魚油和醋,用柏油、煙灰和膠水為他施洗,用一把刀鋒崩了邊的生銹剃刀為他剃胡子,最后又拿刺人的鹽和石灰為他處理傷口。他們強迫他親吻海后安菲特里忒雕像那坑坑洼洼的赭色臉頰,將他的鼻子強按進她的嗅鹽瓶中,而瓶子里面一早就被他們裝滿了剪下的指甲。

勞里斯·馬德森業(yè)已見識過世界。

其他許多人也見識過。但只有他一個人帶著一個奇怪的念頭回到馬斯塔爾港,家鄉(xiāng)的萬事萬物都嫌太小,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他頻繁使用一種他稱之為美洲語的外語講話,那是他在隨永不沉沒號海軍護衛(wèi)艦航行的一年中學(xué)會的。

“Givin nem belong mi勞里斯·馬德森。”他說。


他與新街出生的卡羅利妮·格魯貝育有三子一女。三個兒子中拉斯穆斯繼承了祖父的名字,另外兩個分別叫艾斯本和阿爾伯特。女孩名叫埃爾塞,是老大。拉斯穆斯、艾斯本和埃爾塞形容近于他們的母親,那是個矮個子、沉默寡言的女人。阿爾伯特則長得像父親,四歲時身高就已經(jīng)趕上了大他三歲的艾斯本。他最喜歡玩的游戲是推著一枚英國鑄造的生鐵彈四處滾。那東西太重,他舉不起來,但這并沒有阻止他一再嘗試。一臉倔強的他,總是繃緊膝蓋,使出全身的力氣。

“用力舉,我快活的小子們!用力舉,我的小壞蛋!”勞里斯看到小兒子掙扎使勁的樣子,總會大聲鼓勵。

1808年英國人圍攻馬斯塔爾港期間,這枚鐵彈砸穿他們位于十字路的房子屋頂墜落下來,勞里斯的母親驚恐不已,當(dāng)即在廚房地板的正中生下了他。小阿爾伯特不玩時,那鐵彈就停在廚房,卡羅利妮拿它當(dāng)研杵,用來碾芥菜籽。

“我的兒,你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想用它來宣告你的降生,”勞里斯的父親有一次對他說,“瞧瞧你剛生下來時個頭有多大。要是當(dāng)時鸛鳥把你從空中丟下來,你也能像這枚英國鐵彈一樣砸穿屋頂?shù)摹!?/p>


“Finggu。”勞里斯說著舉起自己的手指。

他想教孩子們學(xué)習(xí)這門美洲語言。

Fut的意思是一只腳。他指著自己的一只靴子。Maus是嘴巴。

一家人坐下來吃飯時,他揉揉自己的肚子,齜出牙齒。

“Hanggre。”

所有人都明白,他是在說他餓了。

媽是misis,爸是papa tru。勞里斯不在家時,他們都像其他正常的孩子一樣說“母親”和“父親”,只有阿爾伯特是個例外。他與父親之間有一條特別的紐帶。

孩子們有許多名字,小黑崽、小壞蛋和兄弟們都是。

“Laihim tumas。 ”勞里斯對卡羅利妮說完噘起嘴,仿佛要親吻她。

卡羅利妮笑著漲紅了臉,然后生起氣來。

“別鬧了,勞里斯。”她說。

?

1848年,丹麥王室與波羅的海那頭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的德國叛軍爆發(fā)了戰(zhàn)爭,叛軍希望與丹麥切斷聯(lián)系。海關(guān)的老管事人德·拉波特是第一個知情人,因為基爾港的叛軍臨時政府給他發(fā)了一封“宣言書”,同時還要求他移交海關(guān)的保險柜。

整個艾爾島都做好了武裝斗爭的準(zhǔn)備,我們迅速組建起一支自衛(wèi)隊,領(lǐng)頭人是一位來自萊斯的年輕教師,自此以后人們都稱他為指揮官。我們將灌滿柏油的木桶用舊繩索纏在柱子上,豎在島嶼的最高點用作燈塔。德國人若是打海上來,我們就將柏油桶點燃、起吊以傳遞信號。

在納斯特比約格,在韋斯奈斯旁的小山上,都豎有這樣的燈塔。四處都有我們海岸警衛(wèi)隊隊員在密切注視著地平線上的動向。


不過,這場戰(zhàn)事很快就被勞里斯拉低了水準(zhǔn),他這個人本來就是個渾不懔。一天晚上,他從埃肯弗德峽灣回來,途經(jīng)韋斯奈斯之時,在靠近海岸的地方,他大喊道:“德國人來啦!”那聲音在海面上回蕩。

片刻工夫,小山頂上的柏油桶就點燃了,接著是納斯特比約格的那座,其他燈塔也依序點燃,一路接力到將近十五英里外的西內(nèi)紹伊山,最后整個艾爾島都被照亮了,宛如篝火之夜。

火焰接連躥起之時,勞里斯躺在他的船上,為自己所引發(fā)的這騷亂景象笑得爬都爬不起來。等他回到馬斯塔爾,只見四處燈火通明,雖然已是深夜,大街小巷卻擠得水泄不通。有人在叫嚷著難懂的命令,其他人則都在抽泣和祈禱。一群好戰(zhàn)之士正在馬克街上行進,身上均佩著長柄鐮、干草叉和樣式奇怪的槍。面色驚恐的年輕母親們在街道上匆忙趕路,懷里緊抱著哭號的嬰孩,心下確信德國人會用刺刀像串羊肉一樣將他們串起。到了馬克街與西街交叉口的水井旁,一位船長的妻子正同一個女仆爭辯。那女人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認(rèn)為應(yīng)該躲到井里,于是命女仆先下去。

“您先請,夫人。”女仆堅持道。

我們男人也都在彼此差遣,只是這里當(dāng)船長的人太多,誰也說不服誰,因此所有人能達成一致的做法就是,鄭重地起誓,要想我們放棄自己的生命,必須讓敵人付出最大的代價。

喧囂也波及了教堂街,牧師扎卡里亞森正在家中宴客。一位女客暈了過去,牧師十二歲的兒子盧茲維抓起一根撥火棍,準(zhǔn)備反擊進犯的敵人,保家衛(wèi)國。在教師兼教區(qū)執(zhí)事伊薩格先生的房子中,一家人都為迫近的攻擊做好了準(zhǔn)備。這家的十二個兒子原本正為母親慶祝生日,體形豐滿的伊薩格夫人于是為他們備好了盛滿火灰的陶土罐,下令說只要有一個德國人膽敢攻進來,就將火灰都倒到他臉上。


我們的隊伍繼續(xù)前進,沿著馬克街往雷貝巴寧街走去。領(lǐng)頭的老耶珀揮舞著一根干草叉,高喊只要德國人夠膽,歡迎來拿下他。小木匠萊夫斯·彼得森被迫返回家中。他原本勇敢地將槍掛在肩頭,口袋里塞滿了子彈,但走到半路才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帶火藥。

到了馬斯塔爾磨坊那里,磨坊主的妻子,強壯的韋伯夫人早已佩好干草叉,堅決要求加入戰(zhàn)斗。她的樣子比我們絕大多數(shù)男人都更具震懾力,我們當(dāng)即歡迎她加入這個嗜血的隊伍。


勞里斯是個容易激動的人,這時也受大街小巷里的戰(zhàn)斗激情鼓舞,沖回家去尋找武器。卡羅利妮和四個孩子正藏在客廳的餐桌下,他沖進門興奮地呼叫:“快出來,孩子們,戰(zhàn)斗的時刻來了!”

只聽得砰的一聲悶響,是卡羅利妮的頭重重地撞上了餐桌底板。她費勁地爬了出來,站直身體沖丈夫大叫道:“馬德森,你是不是徹底昏了頭?不能讓孩子們上戰(zhàn)場!”

拉斯穆斯和艾斯本開始上躥下跳。

“我們想去!我們想去!”他們齊聲叫喊,“求您了,求您了,讓我們?nèi)グ伞!?/p>

小阿爾伯特已經(jīng)開始四處滾動他的鐵彈了。

“你們都瘋了不成?”他們的母親吼了起來,不管是誰湊過來,她都一巴掌扇在他的耳朵上,“趕緊給我滾回去,鉆到桌子下面去!”

勞里斯沖進廚房,尋找合意的武器。“那柄大煎鍋收到哪兒了?”他沖客廳喊道。

“你碰都別想碰!”卡羅利妮吼了回去。

“行吧,那我拿掃帚,”他宣告,“德國人會后悔的!”

接著他便走了出去。他們聽見他哐的一聲帶上了門。

“你聽見了嗎?”長子拉斯穆斯對阿爾伯特說,“父親甚至都沒說美洲語。”

“他瘋了,”他們的母親在餐桌下的黑暗中搖搖頭,說道,“你們聽說過有誰扛著掃帚上戰(zhàn)場的?”


勞里斯到來后,我們這群好斗之士爆發(fā)出哄笑。誠然,人人都知道他是個自大的人,但他的身板高大又強壯,有他做同伴是件好事。

“你就只有那一件武器?”

我們認(rèn)出那是把掃帚。

“對付德國人足夠了,”他高高地舉起它揮舞著,答道,“我們直接把他從這里掃出去。”

我們本就覺得自己所向無敵,聽到他開的玩笑更是大笑起來。

“留幾把干草叉,”拉爾斯·博德克說道,“堆尸體時還用得上。”

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抵達開闊的地界。行進到韋斯奈斯還需要半小時,但我們步伐輕快,熱血沸騰。到了德雷巴肯,燃燒的燈塔越發(fā)鼓舞了我們的戰(zhàn)斗熱情。但聽到黑暗中傳來馬蹄聲時,我們都嚇呆了。敵人正在向我們逼近!


我們原本打算到海灘上突襲德國人,不過在這里的山上,地形依然對我方有利。勞里斯拿好掃帚,調(diào)整姿態(tài)準(zhǔn)備迎戰(zhàn),我們也都有樣學(xué)樣。

“等等我!”后方一個聲音大喊。

是回家取火藥的小木匠。

“噓,”我們提醒道,“德國人正在逼近。”

馬蹄聲越來越響—情況逐漸清晰,只來了一匹馬。騎馬人從黑暗中現(xiàn)身后,萊夫斯·彼得森舉槍瞄準(zhǔn),結(jié)果卻被勞里斯推了一把槍管。

“是指揮官比羅。”他說道。

那馬跑得汗涔涔的,黝黑的側(cè)腹像泵一樣鼓起又陷落。比羅舉起一只手。

“你們可以回去了,韋斯奈斯沒有德國人。”

“但是燈塔點燃了。”萊夫斯高聲說道。

“我問過海岸護衛(wèi)隊,”比羅說道,“警報有誤。”

“那我們還急匆匆地從熱乎的床上爬下來。所為何事?屁事沒有!”

韋伯夫人雙臂交抱胸前,用眼神向我們所有人發(fā)出警告,像是在說既然德國人沒出現(xiàn),那她要在我們之中尋找一個新的敵人。

“至少我們證明了,大家都已做好準(zhǔn)備,”指揮官安慰道,“他們沒有來,說到底這總歸是個好消息。”

我們都咕噥著表示贊同,雖然都同意他的解釋,但還是不免失望。我們本來都做好了迎戰(zhàn)德國人的準(zhǔn)備,做好了殞命的準(zhǔn)備,但艾爾島上最終什么都沒發(fā)生。

“總有一天,德國人會后悔的。”拉爾斯·博德克說道。


眾人都開始感到疲倦,便決定掉頭回家。這時卻下起了一場冷雨。我們于靜默中走到磨坊,韋伯夫人在那里離開了隊伍。她回過頭來,看著我們這群慘不堪言的人,將干草叉放在地上,仿佛在移交一柄步槍。

“我想知道,”她的聲音充滿不祥的預(yù)示,“這三更半夜的,是哪個蠢貨把我們這群體面人從床上叫醒,奔赴戰(zhàn)場的?”

我們都盯著勞里斯,只見他魁梧地站在那里,肩上還扛著他的掃帚。

但他沒有退縮,目光也不曾躲閃。相反,他直瞪瞪地看著我們。接著他的頭向后一轉(zhuǎn),沖著冷雨大笑起來。

?

戰(zhàn)爭很快就正式爆發(fā),我們應(yīng)募加入海軍。海軍船赫克拉號停泊在鄰鎮(zhèn)艾勒斯克賓,接收我們?nèi)胛椤N覀冊诖a頭列成隊,被叫到名字的,就一個接一個跳上運載我們前往船艦的汽艇。11月的那個晚上,我們感覺受了欺騙,竟然沒有爆發(fā)戰(zhàn)爭,但此刻等待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們個個情緒高昂。

“快給丹麥人讓道,他帶著他的性命和靈魂,還有他的水手袋!”克勞斯·雅各布·克勞森叫喊著。

他是個肌肉發(fā)達的小個子,喜歡自吹自擂,說哥本哈根有個人稱刺青大王弗雷德里克的刺青師傅曾告訴他,他的胳膊是自己拿針刺過的最結(jié)實的。克勞森的父親漢斯·克勞森繼承父業(yè),做了領(lǐng)航員,克勞森希望追隨他們的足跡;更重要的是,我們登船前夜,他做了一個夢,說他會從戰(zhàn)場活著回來。

到了哥本哈根,我們在護衛(wèi)艦吉菲昂號上接受檢查。勞里斯與我們其他人不同,獨自一人上了克里斯蒂安八世號,那是一艘第一線作戰(zhàn)軍艦,主桅高聳,從柱頂?shù)郊装宓拈L度,是馬斯塔爾教堂塔樓高度的一點五倍。我們只能仰起頭才看得清其全貌,但這樣做所帶來的眩暈感卻令我們心中充滿自豪,讓我們?nèi)硇牡叵嘈牛覀兘拥秸賳荆且?zhí)行偉大的任務(wù)。

勞里斯目送我們離開。他在美國軍艦永不沉沒號上待過一年,克里斯蒂安八世號很適合他。站在它的甲板上,他很快就感覺像在家里一般自在—雖然當(dāng)他看著我們其他人登上吉菲昂號的舷梯消失不見時,心中一定短暫地產(chǎn)生過被拋棄的感覺。


就這樣,我們奔向了戰(zhàn)場。在圣枝主日這天,我們沿著艾爾島的海岸線航行,開過了韋斯奈斯的丘陵,之前勞里斯就是在那里用一句“德國人來啦”將整個島掀了個底朝天。而此刻來的卻是丹麥人,這一回輪到德國人點燃他們的柏油桶,像被斬了頭的雞一樣到處亂飛。

我們將船停在阿爾斯島海域等待。禮拜三那天,我們朝埃肯弗德峽灣進發(fā),并于下午晚些時候抵達峽灣口。在那里,我們聽令在后甲板上整編列隊。大家都穿著自家做的襯衫和粗布褲,有藍色、黑色和白色的,著實是一支雜牌軍。只有帽子上裝飾著“吉菲昂號”字樣的緞帶和紅白兩色的帽徽,能證明我們是國王海軍的成員。船長身著最氣派的制服,上有肩章,還佩有長劍。他在演講中下令,要我們英勇奮戰(zhàn)。他揮舞著三角帽,為國王三呼萬歲,我們也用盡全力一同歡呼。接著他下令開炮,好讓我們這些新兵蛋子見識見識戰(zhàn)場上的炮火聲。只聽得一聲可怕的咆哮翻滾著劃過海面,伴隨而來的還有刺鼻的火藥味。這時迎面吹來一股勁風(fēng),將薄霧一般的藍色炮煙吹散。幾分鐘的時間里,我們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炮火聲幾乎把我們震聾了。

這時來了兩艘船,我們認(rèn)出了赫克拉號,也就是我們從艾勒斯克賓出發(fā)時乘坐的那艘。現(xiàn)在我們組成了一支完整的中隊。次日,我們?yōu)閼?zhàn)斗做起了準(zhǔn)備:往左舷安裝大炮,將水泵和軟管放好,以便甲板上開火時能迅速取用,又在每門大炮旁擺好了霰彈片、葡萄彈和成箱的彈藥筒。過去這幾天,我們早已演練多次,將絕大多數(shù)軍艦作戰(zhàn)指令熟記于心。每門大炮旁配備十一名炮手,從第一道命令“做好準(zhǔn)備”起,到隨后的“混合火藥與引線”和“插入彈藥筒”,直至最終的“開火”,我們都忙成一團,生怕犯一丁點錯。我們習(xí)慣了三四個人一組在小船和雙桅船上的工作,此刻卻突然成了操縱生死大權(quán)的主人。

情況經(jīng)常是炮長大吼著“清掃炮口”或者“搜集彈片”,我們卻困惑地立在原位:那命令究竟是什么意思,就不能用淺白的丹麥語說清楚嗎?每次只要我們正確無誤地執(zhí)行了一套復(fù)雜的常規(guī)操作,炮長就會道賀,我們則會爆發(fā)出如雷的歡聲。那時候,他會先看看我們,再看看他的大炮,最后低頭看著甲板搖搖頭。

“你們這群小崽子,”他說,“竭盡所能干吧,天殺的!”


我們并不全然肯定究竟要炮擊哪些德國人。肯定不是歪屁股的老伊爾塞,就是每次我們把船停在埃肯弗德鎮(zhèn)的港口時,將我們喜歡的荷蘭杜松子酒賣給我們的那位。也不是糧食貿(mào)易商埃克哈特,我們跟他做過很多劃算的交易。然后還有紅公雞旅店的老板漢森,還有哪個姓氏比漢森更有丹麥特色呢?而且我們從沒見過他湊近槍支。他們都不是我們要炮擊的德國人,那些我們是明白的。但國王清楚我們要炮擊的是哪些德國人。炮長也清楚,他的歡呼一直都是那么虛張聲勢。


我們即將抵達峽灣。敵人設(shè)在海岸上的炮臺開始轟鳴,不過我們在射程之外,它們很快便安靜下來。我們分到的是荷蘭杜松子酒,而平時會是茶。九點鐘,歸營號響了,提醒上床時間已到。七小時后,我們從睡眠中醒來。這天是1849年4月5日,濯足節(jié)。我們又一次以荷蘭杜松子酒代茶,甲板上還有一桶啤酒在等待。我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到起錨往峽灣進發(fā)時,士氣已經(jīng)十分高昂。我們對國王陛下艦隊上的伙食毫無怨言。過去必須自己負(fù)責(zé)時,食物一向短缺。他們說馬斯塔爾港的船開過后,你連一只海鷗也別想看到,這話夠真,我們從不浪費一塊面包屑。但在茶和啤酒之外,海軍還給我們提供了管飽的面包,還有更多的其他食物。午餐是一磅鮮肉或半磅培根、干豌豆配粥或湯;晚上則是四磅黃油,佐以荷蘭杜松子酒。在嗅到第一絲火藥味的很久以前,我們就愛上了戰(zhàn)爭。


現(xiàn)在我們在埃肯弗德峽灣里面了,海濱更近了,炮位清晰可見。克雷斯滕·漢森湊到埃納爾·延森身邊,再次吐露心聲,他確信自己活不過這場戰(zhàn)斗。

“德國人索要稅金的那天,我就已經(jīng)知道,我會死在今天。”

“你什么都不知道,”埃納爾回答,“你不知道戰(zhàn)斗時間是在濯足節(jié)。”

“我早就知道了,我們的時候就要到了。”

“閉上你的嘴。”埃納爾低聲咆哮。從打包完水手袋,系好鞋帶開始,他就受夠了克雷斯滕的訴苦。

但克雷斯滕是攔不住的。他急促地喘著氣,一只手搭在朋友的胳膊上。

“發(fā)誓你會將我的水手袋帶回馬斯塔爾。”

“你自己就能帶。快打住吧,別把我也給嚇得夠嗆。”

埃納爾擔(dān)憂地看了克雷斯滕一眼。我們之前從未見過他這樣。克雷斯滕的父親約胡姆·漢森是港務(wù)局的一名官員,同時也是船長。克雷斯滕繼承了他的相貌,甚至包括雀斑和略帶金黃的紅頭發(fā),個性也一樣文靜。

“給你,”埃納爾說著遞給他一陶罐啤酒,“把它灌下去。”

他把陶罐端到克雷斯滕嘴邊,但酒下錯了道兒,克雷斯滕嗆得直咳嗽,眼眶里涌出了淚水。埃納爾給他拍背,他呼哧呼哧喘著氣,啤酒從他鼻孔里噴了出來。

“你個傻蛋,”埃納爾笑了起來,“該吊死的人就淹不死。你剛才差點兒就被啤酒淹死了,這等于讓德國人少了個目標(biāo)。”

但克雷斯滕依然目光恍惚。

“我們的時候就要到了。”他用空洞的聲音重復(fù)了一遍。

“哎呀,比如說我吧,就不會被射中。”利特爾·克勞森加入對話,“我知道,因為我夢見了。夢里我走在磨坊路上,要到鎮(zhèn)上去。兩側(cè)各有一個士兵,準(zhǔn)備射擊。這時一個聲音喊道:‘你可以走!’我照做了。子彈打我耳邊嗖嗖飛過,但都沒有擊中。所以今天我不會中彈。我敢肯定。”

我們展望峽灣,四周的田野都披著一層春綠,一座茅草屋頂?shù)霓r(nóng)舍偎依在一小片剛結(jié)出芽苞的歐椴樹林中,一條兩邊壘有石墻的小路通向農(nóng)舍門口。一頭母牛在路邊吃著草,正背對著我們,慵懶地甩著尾巴,全然不知戰(zhàn)爭正從水面逼近。


從右舷能看到炮位越來越近;我們先是看到煙,接著聽到轟隆聲翻滾著劃過水面,就像是憑空卷起的一場暴風(fēng)雨。

克雷斯滕一躍而起。

“我們的時候就要到了。”他說。

一道火舌從克里斯蒂安八世號右舷船尾的位置噴出。我們疑惑地看了看彼此。它被擊中了?

不熟悉戰(zhàn)爭的我們不明白直接擊中意味著什么。第一作戰(zhàn)軍艦沒有反應(yīng)。

“他們怎么不開炮回?fù)簦俊卑<{爾問。

“因為他們還沒有斜穿甲板到達炮位。”克勞森答得頭頭是道。

片刻之后,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的右舷騰起一團青煙,宣告他們的確做出了回應(yīng)。戰(zhàn)斗已然開始。海濱火焰翻飛,泥土四濺,火柴棍一般小的人們東奔西跑。一陣東風(fēng)適時吹起,很快就輪到吉菲昂號發(fā)射排炮了。六十磅重的巨型炮彈發(fā)出的咆哮讓整艘船都在震顫。我們的胃猛烈翻騰起來。我們用雙手捂住耳朵,尖叫聲中摻雜著恐懼與歡欣,所有人都驚駭于那股沖擊力。

這下德國人算是重重地挨了一錘!

幾分鐘后,船尖上的炮位停止了射擊。這段時間,我們只能完全依靠眼睛,因為耳朵什么也聽不見了。海濱看上去像是荒漠,沙子被掀開了堆積在一起。一門發(fā)射二十四磅炮彈的黑炮翻倒在地,底座翹在空中,像是被地震給震翻了。看不見活動的人。

我們拍著彼此的脊背,無聲地慶祝勝利。就連克雷斯滕似乎也忘了他對厄運的不祥預(yù)感,和大伙兒一起狂喜忘形。戰(zhàn)爭令人激動,就像血液中有奔涌的荷蘭杜松子酒在燃燒—只是帶來的愉悅更廣闊更純粹。煙霧慢慢散去,空氣變得澄凈。此前我們從未如此清楚地見識過世界。我們睜大眼瞧著,像新生的嬰兒。索具、桅桿和船帆在我們頭頂形成一頂華蓋,像是剛發(fā)芽的山毛櫸叢林的嫩葉。每件事物都閃爍著超脫凡俗的光芒。

“天哪,我感覺到一種完全的莊嚴(yán),”聽力剛恢復(fù),利特爾·克勞森就感嘆道,“真該死,真該死。”他無法停止咒罵,“我以前要是見過類似的景象,那就碾死我吧。”

頭一晚演習(xí)時,我們的確聽過開炮時震耳欲聾的聲響,但實際目睹它們的威力后,震撼程度還是不小。

“是啊,”埃納爾說,“跟那些炮彈比比,扎卡里亞森牧師說的地獄之火都顯得溫馴了。你說呢,克雷斯滕?”

克雷斯滕的表情簡直變得虔誠了。“沒想到我能活著看見這一幕。”他輕聲說。

“這么說,你不再覺得自己會死嘍?”

“啊,我比之前更加確信。不過我已經(jīng)不再害怕了。”


我們不能說這次事件是個人的炮火洗禮,因為我們操縱的六十磅大炮安裝在左舷的上甲板上,而這一戰(zhàn)是沖右舷來的。我們的機會很快就會到來,船繼續(xù)航行,向著峽灣深處的埃肯弗德鎮(zhèn)進發(fā),那里兩岸都有更多的炮臺等著。不過,在我們看來,這不是什么大的威脅。還不到上午八點鐘,戰(zhàn)斗已經(jīng)贏了一半;我們甚至開始擔(dān)心,戰(zhàn)爭不等開打就要結(jié)束。我們才剛剛嘗了一下滋味,看樣子德國人在午飯前就會落敗。

吉菲昂號繼續(xù)向峽灣上游航行,北岸的炮臺就在正前方。距離南岸炮臺只剩兩根纜繩遠(yuǎn)時,我們拍動船帆好減小受風(fēng)壓力。然后降下船首三角帆,拋下左舷的一個拖錨,用排炮來面對敵人,克里斯蒂安八世號也采取了相同的行動。開炮時間到了。

我們的血液在歌唱。我們就像一群等著看煙花的孩子。恐懼的感覺已經(jīng)完全消失,余下的只有期盼。我們尚未從第一次勝利的激動中平復(fù),而第二次已在等待。


這時吉菲昂號開始移動。拖錨無法將它錨定,強勁的洋流將我們推向南岸炮臺。我們向克里斯蒂安八世號張望。只見那艘巨大的戰(zhàn)艦也在漂移,而且正在遭受岸上炮火的猛烈襲擊。水手們放下沉重的鐵錨,以阻止它漂移,與此同時,從船頭到船尾的炮火齊鳴。炮煙從左舷噴射而出,橫向飄過峽灣,形成一團迅速膨脹的云。但由于船向岸邊漂移得太過突然,在那之前來不及調(diào)整炮筒方向,這導(dǎo)致瞄準(zhǔn)的位置太高,擊中的是炮臺背后的田野。

片刻后輪到我們了。此時我們距離海岸已足夠近,已然進入德軍步槍的射程。洋流和風(fēng)繼續(xù)作弄人,我們正橫渡峽灣,兩舷面對的都是空無的水面。只有船尾的四門大炮有機會反擊來自岸上的兇猛襲擊。

第一擊清空了有十一人的后甲板。我們一直把炮彈叫作“灰豌豆”,但那東西從低空飛過甲板,將欄桿、炮口和人撕得四分五裂,木屑如陣雨般灑落。那東西絕不是豌豆。埃納爾看著它迫近,目睹它橫掃過甲板的每一個角落。它弄斷了一個人的兩條腿,推著它們往這邊飛,又將那人身體的其他部位拋往另一個方向。在這里,它刨掉了一側(cè)肩膀,在那里,撞碎了一個腦殼。它向埃納爾猛沖過來,裹挾著骨頭碎片、鮮血和頭發(fā)。埃納爾仰倒下去,看著它飛射而過。他后來說那東西擦過時扯掉了他的鞋帶,隨后撕開了后甲板的尾部。

在埃納爾看來,那炮彈是頭有自己意志的怪獸。它向他展示了何為戰(zhàn)爭:戰(zhàn)爭不是一座炸響后逼得火柴棍般的士兵四處逃竄的炮臺,而是一條靠暴露在體外的心臟吞吐熾焰的火龍。

甲板上亂成一團,一位眼球充血的軍官沖埃納爾大喊,命他隨一名舵手和一名士兵去桅桿處。這命令下得沒道理,但他還是照做了。這時,那士兵卻突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看起來像是他體內(nèi)的什么東西爆炸了,他的胸口開了個洞,鮮血噴溢而出。埃納爾看見有個人的眼睛爆開了,一團血糊,另一個人則被掀掉了腦殼。那真是一番奇異的景象,粉紅色的腦漿裸露在外,像是有人砰的一聲往里面插了一把勺子,那東西便如麥片粥一般啪嗒啪嗒滴落。埃納爾從不知道,人類身上還可能發(fā)生這種事。接著第二枚炮彈射過來,殺死了上尉。他看著這世界末日善惡大決戰(zhàn)般的情景,身上忽冷忽熱,鼻子也因為遭受沖擊而開始流血。

一名臉上都是血的軍官命令他去七號炮位。他原本被分派的是十號炮位,不過那門大炮已被直接擊中,此刻正歪倒在炮口邊。周圍躺著一堆一動也不動的尸體,血泊在慢慢擴大。細(xì)股的尿液在他們雙腿間匯成一片片三角洲。他看不清克雷斯滕和利特爾·克勞森是不是在里面。不遠(yuǎn)處躺著一只斷落的腳。埃納爾和那些死去的人一樣,也嚇得尿了褲子。炮彈的咆哮聲像是在他的腸胃里掀起了地震,他還拉在了褲子里。他知道人在死亡的那一刻會排泄,卻從沒想過這種事也會發(fā)生在活人身上。意識到戰(zhàn)爭能讓同伴消失的那一刻,他感覺到一股黏稠的東西從大腿間滑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半是具尸體,半是個嬰兒,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不光自己如此。甲板上彌漫著廁桶打翻的臭氣。但那氣味不光是死者散發(fā)的,仍在戰(zhàn)斗的人多半也弄臟了褲子。

七號炮位的炮長還活著,眉毛上方的一道傷口在流血,是被一塊飛過的木屑劃傷的。他沖埃納爾大喊,埃納爾什么也聽不見,但當(dāng)他指向大炮時,埃納爾明白了,炮長想讓他裝填炮彈。埃納爾胳膊太短夠不到,只好讓半個身體鉆出炮口,暴露在敵人視野之中,這樣才能將炮彈填進去。執(zhí)行命令時,他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下一輪荷蘭杜松子酒何時供應(yīng)?


此時,吉菲昂號已設(shè)法調(diào)整方位,將兩舷對準(zhǔn)兩岸。但帶著系船索趕來援助的蓋澤號的引擎遭了一擊,正被拖出戰(zhàn)場,赫克拉號的命運也一樣,船舵被炸成了碎片。此時吹的是正東風(fēng),加上失去了兩艘原定危急時刻拖引我們的船艦,這就意味著如果情況變糟,我們將沒有退路。


然而,我們的運勢即將改變。北岸那座炮臺接連被擊中,我們看見岸邊火柴棍一般的士兵正奔逃著尋找掩護。他們的大炮沒有損壞,一直有替補士兵沖過去操作,也就是說,他們的進攻幾乎沒有停過,不過我們依舊勝利在望。這時軍需官送來一桶荷蘭杜松子酒,我們莊重地接過遞來的酒杯,仿佛是在領(lǐng)受圣餐酒。幸好啤酒桶還完好無損,于是我們頻繁光顧。我們感覺徹底迷失了。持續(xù)不斷的炮轟,加上死神鐮刀收割的隨機性,搞得我們疲憊不堪,哪怕戰(zhàn)斗只開始了幾個小時。黏稠的血泊讓我們腳下一直打滑,殘損尸體的駭人景象避無可避。只有一個感官得以幸免,失聰?shù)碾p耳讓我們聽不見傷員的哀號。

我們不敢四處張望,怕看見朋友的臉,怕被他們的眼睛設(shè)下的陷阱捕獲,那眼中的目光上一秒還在乞求安慰,下一秒就燃燒著憎恨。就好像這些倒地的人在責(zé)怪我們的好運,他們在這世上已別無他求,只想與我們交換命運。沒有人能說出一句安慰的話語,在這喧囂的炮火中,即便說了也沒有人能聽見。他們需要的是有人伸手扶住他們的肩膀。但我們沒受傷的人早已封閉了自己,避免接觸受傷的人,哪怕他們渴求慰藉。生者與瀕死者劃清了界限。

炮長一下令,我們就裝填彈藥瞄準(zhǔn)目標(biāo),但都不再思考成敗的問題了。我們戰(zhàn)斗是為了躲避傷者的目光,同時躲避宛如毀滅的回聲一般回蕩在腦海中的問題:為什么是他,是他?為什么不是我?但我們不想思索這種問題,我們想要的是活下去。除開炮筒里能看見的一小方天地,其他一切都不復(fù)存在。

荷蘭杜松子酒發(fā)揮了它神圣的魔力。此刻我們都醉意沉沉,陷入隨恐懼而生的茫茫然。我們航行在一片黑色的海域,心中只有一個目標(biāo),那便是不要低頭看,不要溺亡其中。


埃納爾在炮口鉆進鉆出。這是一個和煦的春日,他每次出現(xiàn)在溫柔的陽光中,都以為自己會被子彈射中胸口。他在喃喃自語,雖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看上去邋遢極了,渾身糊滿了煙灰和血。鼻子在流血,他不時會用袖子擦一把,然后仰起頭試圖止血。嘴里味道發(fā)苦,只有重復(fù)灌荷蘭杜松子酒才能緩解。最終他松弛下來,變得沒精打采,動作也只是機械地重復(fù)。他渾身是血,褲子里裝滿屎,不過他的狀況并不比我們余下的人糟糕。我們所有人都再也看不出一絲生氣,儼然久遠(yuǎn)時代一次戰(zhàn)役留下的鬼魂,尸體在泥濘的戰(zhàn)場上躺了數(shù)個禮拜,被遺忘在瓢潑大雨中。


我們看見北岸那座炮臺更替了三次炮手,而且火柴棍士兵們似乎一炮都沒射偏過。看樣子峽灣兩岸的炮臺都將目標(biāo)對準(zhǔn)了我們。

一點鐘的時候,吉菲昂號嚴(yán)重?fù)p毀的帆纜上升起一面信號旗。這是想向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的船員傳遞信息:我們堅持不住了。此刻我們船上的炮臺大多都已被棄,仍在開炮的人員不足。還堅守在崗位上的人都被一堆堆尸體和奄奄一息的人包圍,瀕死之人陷在內(nèi)臟、血水和排泄物形成的沼澤中,伸出手急切地想抓住我們,胡言亂語地乞求陪伴。

我們的信號是以編碼形式發(fā)送的。埃肯弗德峽灣兩岸的敵軍看不懂,克里斯蒂安八世號上的人卻完全明白。


第一戰(zhàn)艦上尚無重大的人員傷亡。上午早些時候,一位來自尼堡的軍需官陣亡了,之后又有兩人受傷,但船體并未遭受任何重大襲擊。與此同時,指揮官帕盧丹不得不承認(rèn),我們艦隊對南北兩岸炮位的轟炸未能造成任何重大破壞。此時戰(zhàn)役已經(jīng)持續(xù)超過六小時,而且全無勝利的指望。任何人都看得出,沒有撤退的可能。

赫克拉號和蓋澤號都已損壞,風(fēng)向也對我們不利。于是指揮官帕盧丹決定升起休戰(zhàn)旗。這不是投降,還不到那一步,只是戰(zhàn)斗中的一次暫停。

一名上尉劃船上岸送信,很快就帶著消息返回,對方稱一小時后給出答復(fù)。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系緊了上桅帆和頂桅下帆,給船員分發(fā)了面包和啤酒。盡管每個人都被炮火聲震得什么都聽不見了,但甲板上依然秩序井然。在這場戰(zhàn)斗中,船員所感受到的頂多是一種隱約的不安。他們知道吉菲昂號處境不妙,但絕對想象不出我們甲板上血腥混亂的景象。


勞里斯·馬德森獨自坐在那里吃面包,忙著安撫轆轆的饑腸,這一刻他對自己的命運依然毫無知覺。

現(xiàn)在埃肯弗德的好多人都擁出鎮(zhèn)子,擠在兩岸。勞里斯嘴里嚼著面包,眼睛看著他們,很快就意識到,這些人趕過來并非出于好奇。只見他們在曠野里點燃巨大的火堆,收集起海灘上散落的炮彈,再將之推進火中,高溫加熱直至鐵彈發(fā)出紅光,然后運到他們的炮臺。馬拉的陸用火炮出現(xiàn)在從基爾港延伸過來的大路上,一直排列至周邊田地的石頭界墻背后。

勞里斯回想起父親講述的與英國人打的那場仗,當(dāng)時馬斯塔爾遭到了襲擊。兩艘英國護衛(wèi)艦在鎮(zhèn)子南部拋錨,為了搶劫鎮(zhèn)子港口停泊的約五十艘船。英國人派出三艘擠滿武裝兵的汽艇,但馬斯塔爾的居民,協(xié)同日德蘭半島的一些擲彈兵,設(shè)法將他們擊退了。英國人開始撤退時,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哎呀,我一直都不明白,那場戰(zhàn)爭到底是為了什么。”后來他的父親說道,“英國人是出色的水手,我對他們沒有意見。但當(dāng)時我們的命運危在旦夕。如果被他們奪了船,那就是我們的末日。所以我們贏了。我們別無選擇。”


勞里斯坐在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的甲板上休戰(zhàn)旗的下方,觀望著兩岸擁擠的人群。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比當(dāng)初的父親更理解戰(zhàn)爭。他們迎戰(zhàn)德國人是為了保護丹麥國旗,直到片刻前,他都非常信服這種說法。戰(zhàn)爭就像航海。你盡可以學(xué)習(xí)云、風(fēng)向和洋流的知識,但大海是永遠(yuǎn)無法預(yù)測的。你所能做的就是適應(yīng)它,設(shè)法活著回家。現(xiàn)在敵人是埃肯弗德峽灣的炮火。一旦炮火停歇,回家之路也便清晰了。對他來說,那就是戰(zhàn)爭。他不是愛國者,亦非恨國之徒。他隨遇而安。他的眼界里有高高的桅桿,有磨坊的風(fēng)車扇葉,有教堂高處帶脊?fàn)罹€的塔樓,也就是從海面所見的馬斯塔爾港的天際線。此刻投身這場戰(zhàn)爭的都是些凡夫俗子,不只是士兵,還有埃肯弗德鎮(zhèn)的人。他過去經(jīng)常來這里的港口對接運載糧食的貨船。他將整個艾爾島攪得天翻地覆的那個夜晚,正是從這里航行歸家的。現(xiàn)在埃肯弗德人正肩并肩站在海岸,和曾經(jīng)的馬斯塔爾人一樣。那么這場戰(zhàn)爭究竟是為了什么?


一艘船從海灘出發(fā)了。上面坐的是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的上尉,結(jié)束第三輪談判歸來。每次舉行談判,戰(zhàn)斗都會推遲。這次停火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個半小時,現(xiàn)在是四點半。從水手們猛烈劃槳的架勢來看,顯然發(fā)生了非常嚴(yán)重的事。接著岸上的大炮突然開始咆哮。休戰(zhàn)旗仍在桅桿上飄揚,但戰(zhàn)爭再度開始了。

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立即開炮反擊,像幽靈船一般安靜的吉菲昂號則試圖退避到一旁。我們已經(jīng)放棄,拼著最后一把勁,只求能靠移船小錨緩慢前進。

此刻敵軍改換了策略,峽灣兩岸的大炮都放棄了我們,轉(zhuǎn)而瞄準(zhǔn)克里斯蒂安八世號,妄圖將它付之一炬。射向它的許多炮彈都燒得滾燙通紅,因為半個下午都躺在曠野火堆上。埃肯弗德人充分利用了時間。

幾秒鐘的工夫,甲板上就滿是倒地的人和傷員。這次襲擊來得出人意料。好幾處著了火,我方立刻調(diào)來水泵和軟管,將死者沖下甲板,但噼啪作響的火焰已經(jīng)燒起來了。

指揮官帕盧丹此時已經(jīng)明白,這一仗敗了。克里斯蒂安八世號晃動著船身,想從交火中逃離,但風(fēng)向依然于它不利,它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橫穿洋流,但這樣一來也就喪失了優(yōu)勢,無法再側(cè)對兩岸。德國人又一次猜到了指揮官的計劃,于是立即瞄準(zhǔn)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的船帆和帆纜。他們不允許我們棄錨開航。

重錨升起來了,但損失慘重。燃燒彈擊中了船頭,榴彈在操縱起錨機的可憐船員的兩腿間炸開。他們呼叫援助,援軍用靴子將死者和傷員蹬開。接著又是一批榴彈飛射過來,炸毀了起錨機的操縱桿,只留下散落一地的鋸齒狀木樁、骨頭和殘破的手指。錨終于拉起來了,泥水和海藻一起滴落。光是這一項壯舉就犧牲了十個家庭的幸福。他們的兒子和父親永遠(yuǎn)無法歸家。

船首三角帆升起來了,上桅帆系牢了,所有的帆都張滿了。桅樓守望員勞里斯和同伴們一起爬上桁端,從那里他能清楚看見整個戰(zhàn)場。

地平線上太陽正在沉落,將柔光投射在整個峽灣和大地上。小縷的云呈扇形散開在緋紅的天空中,峽灣幾百米開外的地方,萬物都靜謐如春。但峽灣兩岸卻一片黑暗,武裝人員和火炮借著石墻的掩護正不停地射擊。火紅的炸彈從岸上無休止地射出,還有數(shù)千平民在舉槍瞄準(zhǔn)。

有一回,在合恩角南部,勞里斯在乳白天空下拉開了桁端最遠(yuǎn)處的帆。為此他兩手都凍得跟冰坨似的,靠著胳膊和腿,才一路爬回帆桁上系附的纜繩—但他不曾害怕過。而此刻他兩手卻抖得厲害,連最簡單的繩結(jié)都解不開。

船帆、桅桿和帆纜都已被炸得稀碎。在他的周圍,其他桅樓守望員一個接一個墜落下去,被榴彈、火球或是被炸毀的尖利桅桿碎片擊中,翻滾著從半張的船帆、纜繩和升降索上跌落,或是砸在遙遠(yuǎn)的甲板上,或是栽進了水里。于是他也放棄了,返回帆纜。

甲板上已是一片混亂。升降索和轉(zhuǎn)帆索都被炸碎了,所以帆張不起來。一些船員在瘋狂地拉拽橫帆,差一點就要拉滿時,重量足以壓碎其所過之處的任何人的滑輪組卻急墜直下。


每一種拯救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起航已沒有可能,而且風(fēng)仍然直朝陸地吹去。一陣狂風(fēng)正在醞釀之中,這艘顯赫一時的大船無助地向岸邊漂去,擱淺在南岸炮臺的東側(cè),大炮仍在朝這艘此刻已失去防衛(wèi)能力的大船猛烈開火。在這個位置,克里斯蒂安八世號上只有船尾的大炮還能使用,但船身過于傾斜,沒有東西能固定在原位。

這時傳來一聲喊叫:“船上起火啦!”

跟這一聲相比,之前的叫喚不過是虛驚一場。一顆火球射穿最靠近中心的炮位,落在右舷上。火舌迅速肆虐開來,火藥庫形勢危急。其他區(qū)域也被擊中了。有人牽來軟管滅火,但只是徒勞。火焰占據(jù)了上風(fēng)。

六點鐘時,旗子降了下來,克里斯蒂安八世號停止開炮,但岸上的炮擊又持續(xù)了一刻鐘,敵軍的勝利狂熱—擊敗一艘數(shù)小時前看上去還不可戰(zhàn)勝的戰(zhàn)艦—才有所消退。

作為投降信號,指揮官帕盧丹乘船上了岸,也就是在那一刻,船員們的勇氣才最終耗盡。他們不再試圖滅火,而是拖著腳四處走來走去,渾身污穢,臭不可聞。這一刻航海技術(shù)對他們已經(jīng)毫無價值。從前的人生中,他們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和落敗,想當(dāng)然地以為戰(zhàn)斗不過是一笑而過的事,但現(xiàn)在他們靈魂中的能量已經(jīng)干涸,頭腦里只剩炮彈的回聲。這可恥的戰(zhàn)斗尾聲持續(xù)了一個半小時,卻感覺像是過了一個半輩子。除此以外,他們什么也看不見。他們疲憊已極。

有人坐在甲板上的火海中,仿佛牧師在布道壇上提警過的地獄之火已成現(xiàn)實;有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目光直直地盯著前方,他們內(nèi)在的機制崩潰了。烏爾里克、謝恩霍爾姆和科爾費茲三位上尉四處奔走,對著他們的臉大吼,說他們必須行動,如果要阻止這場徹頭徹尾的災(zāi)難,拯救丹麥的榮耀,他們此刻比任何時候都更不可或缺,畢竟剛剛的這場戰(zhàn)役完全不值得驕傲。但他們的耳朵都被炮火震得聽不見了,只有推搡和踢打才能將他們喚醒。


勞里斯隨眾人一起被帶進船尾最遠(yuǎn)處的彈藥庫,但是要將一桶桶彈藥丟進水里,忙活起來卻很慢。他們一共只有五個人,被迫走進這間小室的新人,都會嚇得直往后退。

突然傳來一聲命令:“所有人都上來!”

他們立刻就明白了這話的意思,驚慌地看看彼此,丟掉手中的炸彈和小桶,猛沖上樓梯。甲板上逃出圍圈的豬牛羊和雞鴨混在驚恐的水手之中,正四處亂跑。一頭豬正在一堆堆血肉模糊的內(nèi)臟中拱著鼻子翻刨,出聲地大吃大喝。

人們四處奔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緊急任務(wù)。有人在尋找衣服和水手袋,有人爬上了欄桿,像是要跳進冰冷的海水中。沒有人在意傷員,他們是所有人的絆腳石,被無情地踐來踏去,痛苦的呻吟也無人聽見,因為經(jīng)過數(shù)小時的猛烈炮轟,大部分船員耳朵都還聾著。

勞里斯想到傷員可能會被遺棄,于是下行沖進醫(yī)務(wù)室。煙霧滲透了厚重的橡木板,正在緩緩上升。他一只手捂住嘴,鉆進昏暗的房間,一位臉上纏著布的勤務(wù)兵迎了上來。

“有人來了嗎?”勤務(wù)兵說話的時候,勞里斯意識到他的聽力恢復(fù)了,“我們得把傷員運到甲板上去,在這下面會被嗆死的!”

“我去找人幫忙!”勞里斯大喊著回應(yīng)。

但甲板上卻遍尋不著負(fù)責(zé)的軍官,先前又踢又打、拿刀背猛擊船員的軍官都不見了蹤影。他只看見人群蜂擁在一扇打開的舷門處,想通過那里的繩梯下船,便朝他們奔去。所有人都已經(jīng)開始疏散了。他看見有兩位上尉揮劍在人群中劈來砍去地開路,想盡快抵達舷門。副船長克里格站在一邊目睹著這一切,目光十分古怪,像是在看著很遠(yuǎn)的地方。他把雙筒望遠(yuǎn)鏡掛在背后,一只胳膊夾著鑲了鍍金相框的妻子的肖像,另一只則舉在空中行禮。

“你們證明了自己的勇氣。”他一遍又一遍地咕噥著,仿佛在祈求上帝賜福給眼前悲慘的人群,“你們完成了自身的職責(zé),你們都是我的弟兄。”

沒有人注意他,每個人關(guān)注的都是獲救之路上最大的阻礙,也即擋在他和舷門之間的其他水手的后背。勞里斯擠到克里格身邊,沖著他的臉大喊:

“還有傷員,克里格船長,還有傷員!”

船長朝他轉(zhuǎn)過身,但目光依然十分遙遠(yuǎn)。他一只手搭在勞里斯肩上。勞里斯感覺到那手在顫抖,但船長的聲音卻很平靜,幾乎聽不出生氣。

“我的弟兄,等上了岸,我們要像弟兄一樣交談。”

“傷員需要幫助!”勞里斯又喊了一遍,“這艘船馬上要被炸開花了。”

船長的手依然搭在勞里斯的肩頭。

“是的,傷員,”他的語氣還是那樣平靜,聽不出起伏,“他們也是我的弟兄。等我們上了岸,我們所有人要像弟兄一樣交談。”他吐詞越來越不清晰,然后重新開始,將同樣的話語又念叨了一遍,“你們證明了自己的勇氣,你們完成了自身的職責(zé),你們都是我的弟兄。”

勞里斯不再跟船長說話,轉(zhuǎn)而向正往舷門擠的人求助,抓住他們的肩膀,沖著他們的臉一遍遍地重復(fù),請他們幫幫傷員。第一個人一拳砸在他的下巴上。第二個人難以置信地?fù)u搖頭,然后重新打起精神,擠進喧囂的人群。


撤退速度加快了。有漁船從岸上向這艘?guī)仔r前還一直在炮轟他們的戰(zhàn)艦這邊劃來,救上面的船員,戰(zhàn)艦自載的穿梭艇也在不斷往返于岸邊和船舷。勞里斯將身體探出欄桿,看到船尾炮口也鉆出了熊熊火焰。接下來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每一個艙口都在噴吐濃煙,在甲板之上呼吸和在下面一樣困難。他再度下樓沖進醫(yī)務(wù)室,但很快就被迫放棄了這個念頭,此刻煙霧已經(jīng)如此濃重,幾乎讓人窒息,看樣子不可能再有幸存者了。

“里面還有人嗎?”他大喊,但無人回應(yīng)。

煙霧灼燒著他的肺葉,他一陣咳嗽,眼淚滾落臉頰。他猛地沖上甲板,痛苦地閉緊灼痛的雙眼,被煙霧熏得暫時失了明。甲板上到處都散落著排泄物和內(nèi)臟,他滑倒在地。一只手碰到了某種又軟又濕的東西,他一躍而起,驚恐地在臟褲子上擦拭著手掌。他不敢去想,剛剛觸碰的是別人的鮮血和內(nèi)臟。感覺就像是他的靈魂被灼傷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欄桿邊,希望能恢復(fù)視力,那里的煙霧更稀薄。透過眼淚,他模模糊糊地看見穿梭艇擱淺在一片沙洲上,正強令船員下水游上岸,而敵軍正在岸上等待。接著穿梭艇重又下水,迅速調(diào)整航向朝克里斯蒂安八世號開來。與此同時,戰(zhàn)艦附近的幾艘漁船正開始返航。于是穿梭艇也轉(zhuǎn)了向。打開的舷門處爆發(fā)出抗議的怒吼。

勞里斯從欄桿邊走回翻騰的煙霧之中。

?

“我看見勞里斯了,”埃納爾后來總是這樣說,“我發(fā)誓我看見他了。”

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爆炸時,埃納爾站在海濱。他與吉菲昂號的其他幸存者都已被押送上岸,等待著被送走。德國士兵像是被自己的勝利嚇壞了,一副完全不知該如何處置我們的樣子。我們的人數(shù)不斷增加,從兩艘戰(zhàn)敗軍艦上下來的人擠滿了海岸。

接著水面?zhèn)鱽砭娴慕泻奥暋?/p>

我們大部分人都已筋疲力盡,灰頭土臉地坐在海灘上,目光呆滯地看著沙子。德國兵的刺刀指著我們,舉刀的雙手卻在顫抖。這時我們抬起頭,只見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的船尾噴射出一根火柱,伴隨而來的還有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還沒完,彈藥庫著火后,一根接一根的火柱射穿了甲板。幾秒鐘的工夫,桅桿和帆桁就變成了炭,船帆飄擺著,碎裂成一片片巨大的灰燼,在火焰的魔掌的殘酷擺弄下,威風(fēng)一時的橡木船體淪為無足輕重的玩具。但那還不是最可怕的。極高的熱量引爆了戰(zhàn)艦上的大炮,里面的彈藥正是在投降協(xié)定簽署的那一刻裝填的。幾乎在同一時刻,炮筒中的致命炮彈都朝海岸射來。

炮彈從我們頭頂砸落,擁擠不堪的海岸一片鬼哭狼嚎。死神是隨心所欲的。無數(shù)燃燒的碎片從天而降,無論落在何處,都會摧毀一切,因此標(biāo)志著這勝利時刻的,只有人群的喊叫聲。接著,那艘垂死的戰(zhàn)艦向得勝者和落敗者表達了最后的敬意,舷側(cè)炮一同發(fā)射,不分?jǐn)秤训貧埧嵋u擊了岸上的所有人。在埃肯弗德峽灣的這場火焰洗禮中,戰(zhàn)爭露出了它的真實面目。


一時之間,海灘上的人似乎都死絕了。到處都是散落的尸體,沒有一個站立的人。許多人趴在地上,雙臂展開的樣子仿佛在向水面跳躍的火焰祈禱。沙地上四處可見燃燒的殘片。慢慢地,一些俯臥的人站起身來,憂心忡忡地看著燃燒的那艘戰(zhàn)艦。水里傳來哭喊聲。之前匆忙趕去解救船員的漁船有幾只被炮火擊中燒了起來。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爆炸時,謝恩霍爾姆上尉和四名手下正帶著戰(zhàn)艦的保險箱往岸上趕,但穿梭艇的船尾被炸飛了。保險柜弄丟了,上尉卻設(shè)法自救成功,蹣跚上岸時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手下也只剩下一名。其他人都溺死了。

海灘上一片寂靜,只聞得傷員的虛弱呻吟,還有仍在燃燒的殘片所發(fā)出的噼里啪啦聲。突然間,一聲嘹亮的咆哮回蕩在陸地與水面之間。

“我看見勞里斯了!我看見勞里斯了!”

我們都抬頭四處張望,認(rèn)出是埃納爾的聲音,多數(shù)人都覺得那個可憐人已經(jīng)發(fā)了瘋。接著整個海灘都陷入混亂中,所有人都開始叫喚,仿佛只有一種方式能讓我們感覺自己還活著,那便是竭盡所能地引起騷動。當(dāng)時混亂的局勢中,我們本可以擺脫被俘命運的,但我們都已經(jīng)喪失了勇氣—一同喪失的還有行動能力。我們只能滿足于幸存這個簡單事實,再也無法產(chǎn)生別的念頭。

俘虜我們的人也沒好多少。他們領(lǐng)著我們離開海灘,表情都一片僵硬,沉默地目睹著這場連他們自己也差點兒沒能逃脫的毀滅。我們行進時看上去更像是一次大規(guī)模撤退,而非一次有組織的俘虜押送。

德國人擊敗了我們,但他們臉上全無勝利的喜悅。戰(zhàn)爭所展現(xiàn)的不可思議的力量讓人驚駭,在這方面勝者與敗家的感受是一致的。

?

他們將我們帶去了埃肯弗德鎮(zhèn)的教堂。地上已經(jīng)鋪了麥稈,好讓我們躺下歇息疲憊的身體。所有人都濕透了,冷得直打哆嗦。正值4月,太陽一下山就變得寒冷起來。搶出水手袋的同伴們換了衣服,也向運氣欠奉的同胞們出借了所需物品。很快,定量配給的口糧來了,有全麥面包、啤酒,還有從當(dāng)?shù)仉s貨鋪收集來的熏培根。埃肯弗德人從沒想過鎮(zhèn)上有朝一日會擠滿戰(zhàn)俘。天黑以前,他們一直以為丹麥兵會到這里的街上巡邏。此刻,鎮(zhèn)上的居民沒有被監(jiān)視,而是做了東道主。

一些老婦走進教堂,向那些身上還有錢的人出售白面包和荷蘭杜松子酒。其中就有歪屁股的老媽媽伊爾塞,她伸出一根沾滿煤煙的手指,撫摸著一個戰(zhàn)俘的臉頰,咕噥道:“可憐的小子。”

她認(rèn)出那人以前來過鎮(zhèn)上。以前我們都在她那里買過荷蘭杜松子酒。那人抓住她的手。

“別叫我可憐的小子,我還活著哪。”

那人是埃納爾。


在信號旗升起后的長時間休戰(zhàn)間歇中,埃納爾曾在甲板上四處找尋克雷斯滕,但在生還的人群和傷員中都沒尋見。許多死者臉朝下趴在那里,他不得不將他們翻過來查看。還有一些臉都被炸掉了。七號炮位周圍的尸體中沒有克雷斯滕。

之前在另一座炮位一直與他并肩而立的托瓦爾·本尼呂克找到了他。

“你在找克雷斯滕?”他問。

他也是馬斯塔爾人,聽克雷斯滕念叨過他那些不祥的預(yù)感。

“他躺在那邊了,”他說著指了一下,“不過你認(rèn)不出他的。一顆炮彈掀掉了他的腦袋。當(dāng)時我就站在他旁邊。”

“這么說他的預(yù)感是對的,”埃納爾說,“真是種嚇人的死法。”

“怎么死都是死,”本尼呂克說,“我不清楚是否有哪種死法比其他死法好。結(jié)果總歸是一樣。”

“我最好找到他的水手袋,我答應(yīng)過他。你見過利特爾·克勞森嗎?”

本尼呂克搖搖頭。他們四處詢問,但誰也沒見過。


這時已是十點左右。我們都累壞了,正準(zhǔn)備入睡時,教堂門開了,他們又帶進來一個戰(zhàn)俘。那人被一條巨大的毯子包裹著,正不住地打著噴嚏,整個身體都在打戰(zhàn)。

“真要命,我好冷。”他的聲音已經(jīng)沙啞,接著又打了一個震天響的噴嚏。

“我的天哪,那不是利特爾·克勞森嗎?”

埃納爾掙扎著站起來,向他的朋友迎去。

“你還活著。”

“我當(dāng)然還活著。我告訴過你。不過這該死的冷天氣卻能要了我的命,我病得厲害。”他說完又開始打噴嚏。

埃納爾用一只胳膊摟著他,將其引到他為自己準(zhǔn)備的麥稈床上。他感覺得到,利特爾·克勞森在毯子下面發(fā)抖,臉也燒得通紅。

“你有干衣服嗎?”

“沒有,糟透了,我沒搶出我的水手袋。”

“換上這些,希望你不會介意穿克雷斯滕的衣服。”

“這么說,他……”

“是的,事實證明他的預(yù)感是對的。可你是怎么回事?我們到處找你。我還以為你……”

“他們不是說了嗎?該吊死的就淹不死。看樣子,主決定讓我受凍而死,而非戰(zhàn)死。整場戰(zhàn)斗中,我都坐在水手長的一把舊椅子上,懸蕩在戰(zhàn)艦的舷側(cè)。我被派去用鉛板修補船體上的窟窿。他們一直朝我開槍射擊,但總是瞄不準(zhǔn)。”

“我印象中你的身板并不虛弱,”埃納爾說,“怎么一點點新鮮空氣就把你凍病了?”

“該死的是,其他船員完全把我搞忘了。我一整天都被困在那里,兩條腿插在水里,屁股都快凍掉了。”利特爾·克勞森又打起了噴嚏,“直到撤退的時候,我才攔到一艘船。那會兒我已經(jīng)凍得全身發(fā)紫,上岸后甚至走不了路。”他換上干衣服,一邊環(huán)顧教堂四周,一邊拍打自己取暖,“死了多少人?”

“你問的是馬斯塔爾人?”

“是啊,不然是問哪里人?別的人我也不認(rèn)識啊。”

“我想是七個。”

“包括勞里斯?”

埃納爾看著地面,然后聳聳肩,仿佛是為某件可恥的事感到尷尬。“那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他沒有當(dāng)逃兵吧?”

“沒有,確定沒有。我看見他被炸飛到空中,但隨后又看見他落了下來。”

利特爾·克勞森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然后搖搖頭。

“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沒有受傷,”他說,“但我的耳朵告訴我,你發(fā)了瘋。”

他又打了個噴嚏,然后突然在麥稈床上坐了起來。埃納爾坐在他旁邊,眼睛失了魂般盯視著空中。或許埃納爾真的瘋了。利特爾·克勞森俯身湊向朋友,伸出胳膊環(huán)住他的肩膀。

“好了,”他安慰道,“會恢復(fù)的,你就等著看吧。”

他安靜下來,然后又輕聲補充了一句:“不過我認(rèn)為,我還是劃掉勞里斯的名字為好。”

他們又坐了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之后他們躺下來睡著了,都已耗盡心力。


清晨七點,我們被叫醒,又用了些面包、培根和熱啤酒。一小時后,有人來統(tǒng)計人數(shù)。一位軍官來記錄我們的名字和家鄉(xiāng),以便通知家里人。我們撲在他身上,大聲喊出詳細(xì)信息,場面過于混亂,以至于到了十點鐘,有命令下來要我們前往倫茨堡的要塞時,他才統(tǒng)計了一半人的名字。

他們讓我們在教堂外面排成隊。氣氛已然改變,埃肯弗德人似乎與敗敵反目成仇,我們的守衛(wèi)也喪失了耐心。我們許多人因為昨天的炮火已然處于半聾狀態(tài),即便他們沖著我們叫喊,我們也聽不見命令的內(nèi)容。他們就將我們推來搡去,踢上打下的。鎮(zhèn)上的居民也在四周推推撞撞,大聲說些羞辱之詞,一群腰間佩了短劍的水手在粗魯?shù)刂淞R著。而最讓人憤怒的是,我們只能沉默地忍受。


大路是沿著海岸線延伸的,也讓我們能夠最后瞥一眼昨日莫名其妙戰(zhàn)敗的戰(zhàn)場,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的殘骸漂在水里。它還在緩慢地燃燒著,煙霧從燒焦的船殼中飄出來,海灘上散落著被炸上岸的桅桿和帆桁碎片。宛如拆卸獅子尸體的蟻群那般,德國人正忙著打撈船只殘骸,就在不久前,它們還屬于丹麥海軍最引以為傲的一艘戰(zhàn)艦。我們路過了南部的那座炮臺,花了一天的時間轟炸它,但最終也是它決定了我們的命運。哪怕是上學(xué)時間最短的人,無須動用手指也能點清敵人的火力。四門大炮!那就是全部。這簡直就是大衛(wèi)迎戰(zhàn)巨人歌利亞,而歌利亞就是我們。


幾輛馬車超過了我們,上面坐的是克里斯蒂安八世號和吉菲昂號的軍官。他們也要前往倫茨堡的監(jiān)獄。和我們互相致意后,他們消失在一團煙塵之中。又傳來另一輛馬車轆轆的車輪聲,還有歡笑的聲音。幾位荷爾斯泰因軍官乘車超過,其中有個光頭的大個子。

利特爾·克勞森和埃納爾面面相覷。

“我中邪了吧,”利特爾·克勞森說,“那是勞里斯!”

“我早跟你說了。他被炸飛到空中,又落了下來。”

利特爾·克勞森咧著嘴笑起來。

“好吧,我不管他是怎么做到的!最重要的是,他還活著。”

那馬車在前方不遠(yuǎn)處停了下來,軍官們下車與勞里斯握手。其中一位往他的外套口袋里塞了一瓶荷蘭杜松子酒,另一位則往里面插了一捆鈔票。接著他們舉起手臂向他行禮,然后駕車離去。有片刻的工夫,勞里斯只是猶豫不決地站在那里。利特爾·克勞森呼喊著他的名字。他朝我們的方向看來,然后遲疑地舉起一只手。一個士兵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推進隊伍里,站在兩名馬斯塔爾同鄉(xiāng)旁邊。

“勞里斯!”利特爾·克勞森驚叫,“我還以為你死了。”

“我也以為,”勞里斯說,“我看見圣彼得的光屁股了。”

“圣彼得的光屁股?”

“是的,他掀起束腰短袍,沖我晃了一下屁股。”

勞里斯從外套口袋里掏出荷蘭杜松子酒瓶,大吞了一口里面清亮的烈酒。他將酒瓶遞給利特爾·克勞森,后者也大喝了一口,然后遞給了還沒說過一句話的埃納爾。

“你們難道不知道嗎?”勞里斯問,“圣彼得露屁股給你看,就說明你的時候還沒到。”

“所以你決定重返人間。”

這番解釋點亮了埃納爾的臉,他總算松了口氣,像是聽說某人剛剛被免除了罪狀指控。

“我看見了,”他說,“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爆炸時,你正站在甲板上。你被拋到高空,至少有十米高,又落了下來,雙腳著地。利特爾·克勞森還說我一定是瘋了。但我就是看見了。事情就是那樣,不是嗎?”

“當(dāng)時船上燙得像地獄,”勞里斯說,“但高處比較涼爽。我看見圣彼得的屁股就知道了,我不會死。”

“可你是怎么上岸的呢?”利特爾·克勞森問。

“走的呀。”勞里斯說。

“你走的?你不會是想說,你是從水面走上岸的吧?”

“不,我是說,我從海床走上來的。”

勞里斯停下腳步,指指他的靴子。身后的人撞上了他寬闊的后背,隊伍陷入混亂。一名士兵沖過來,用槍屁股砸勞里斯。

勞里斯轉(zhuǎn)過身去。

“輕點兒,輕點兒。”他用醉漢般寬容的語氣說道。接著他打手勢示意大家鎮(zhèn)定,然后返回隊伍中,跟上行軍的步伐。

那士兵與他齊步并行。

“我無意傷害你。”士兵的丹麥語帶著一股子南日德蘭半島口音。

“沒傷著我。”勞里斯答道。

“我聽說你的事了,”士兵又說,“你和克里斯蒂安八世號一起被炸飛,然后雙腳著地落回地面,你是那個人,沒錯吧?”

“是的,是我。”勞里斯挺直身體,語氣顯得相當(dāng)尊貴,“我雙腳著地落在地面,多虧了神和我的高筒防水靴。”

“你的高筒防水靴?”

現(xiàn)在輪到埃納爾不解了。

“是的。”勞里斯用的是向小孩子解釋問題時會用的那種口吻,“多虧了我的高筒防水靴,我才能雙腳著地落在地面。你們試穿過我的高筒防水靴嗎?重得要命。穿上它們,沒人能長時間待在天上。”

“簡直像耶穌復(fù)活一樣。”士兵瞪大眼睛說。

“胡說,”勞里斯嗤之以鼻,“耶穌從沒穿過高筒防水靴。”

“圣彼得也沒對他晃過光屁股。”利特爾·克勞森補充道。

“太對了。”勞里斯說著將酒瓶遞了一圈。

那士兵也受到了邀請,快速回頭看了一眼,大喝了一口。


但我們的歡樂很快就沒了。到倫茨堡有三十千米,我們得徒步一整天才能抵達。沿途的農(nóng)人走出家門觀望,我們都沒有回應(yīng)他們的目光,已經(jīng)沒了虛張聲勢的勁頭。蹣跚前行之際,大多數(shù)人眼中只有路上的塵土。鉛一般沉重的疲憊攥住了我們所有人,但這疲憊是源于我們酸痛的雙腳,還是沉悶的精神頭,我們卻說不清究竟。我們像醉漢一般全無關(guān)懷地彼此推搡,只有勞里斯有權(quán)享受真正的醉意。就他來說,他對我們眼下的困境無動于衷。他一路走一路自顧自地哼著歌謠—盡管拜訪過上帝,但他選的卻都不是圣歌。最后就連他也安靜下來,跋涉之間注意力轉(zhuǎn)向了內(nèi)心,仿佛要開始用睡眠來消解醉意。

我們偶爾會在池塘邊停下來喝水。士兵們盯得很緊,我們用帽子取水遞給同伴喝時,他們都準(zhǔn)備好了刺刀。然后我們繼續(xù)行進。到半途時,看守?fù)Q崗,埃納爾和利特爾·克勞森都與那位友善的士兵道別。勞里斯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士兵最后看他一眼,與接替的普魯士士兵說了幾句。那普魯士士兵瞅了勞里斯一眼,懷疑地?fù)u搖頭。不過后面的一路上,他一直緊盯著勞里斯。


抵達倫茨堡是在黃昏時刻。這場戰(zhàn)役的傳聞已先我們一步到達,大路和城墻上擠滿了人,都用直瞪瞪的目光看著戰(zhàn)俘。我們進入城門,跨過一座橋到了內(nèi)城門,然后走上了鎮(zhèn)中心的狹窄街道。這里還有數(shù)千好奇的圍觀者,守衛(wèi)只能用槍來阻止他們靠近,同時為我們開路。人群中有許多漂亮的姑娘,而她們的目光中滿是輕蔑,這讓我們感到屈辱。

他們將我們?nèi)M一座寬敞的老教堂,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麥稈,看上去像是一座糧倉,而非神的殿堂。一整天我們沒吃過任何東西,此刻他們運來了一袋袋餅干和暖乎乎的啤酒。那餅干一定存放好幾年了,塞進嘴里就變成了面粉,不過啤酒倒是味道不錯。我們很快就在寬闊的教堂地板上散開,迅速睡著了。


第二天是圣禮拜六,我們漫無目的地四處轉(zhuǎn)悠,物色住宿和睡眠環(huán)境,還找到了一些舊友,觀察旁人都損失了什么。吉菲昂號和克里斯蒂安八世號上的船員都在這里。教堂里一些區(qū)域有椅子,窗戶上懸掛著窗簾。那樣的地方很快就被占領(lǐng)了,擁有它們被視作一項特權(quán)。我們馬斯塔爾人聚集在祭壇邊的一個房間。其他人也都與自己的同鄉(xiāng)待在一處,艾勒斯克賓人在這兒,菲英島人在那邊,還有洛蘭島人、朗厄蘭島人。在這座鋪滿麥稈的教堂里,我們重繪了地圖。


我們不熟悉紀(jì)律,加入海軍的時間不長,還不明白任何正式命令系統(tǒng)的意義,自己想明白的那些除外。腳下戰(zhàn)艦燒起來的時候,我們就與軍官分開了。此刻我們只服從一個命令,那便是肚子的命令。早晨教堂大門打開,看守拿來面包,人們就一擁而上,每個人都只想著自己肚子餓。最后看守的士兵只得把面包拋到空中,我們像野獸一般你爭我搶。埃納爾手里的一條面包被撕走了,利特爾·克勞森被人踢了小腿骨。這是一段可恥的經(jīng)歷,無論海軍之前向我們灌輸了什么紀(jì)律,此刻都已煙消云散。在我們被迫創(chuàng)立的新秩序下,搏斗是一項有用的技能。只有勞里斯依舊無動于衷,仿佛饑餓和干渴都奈何不了他。

接下來的一餐按軍事演習(xí)的方式分配,一名陸軍少校和軍士負(fù)責(zé)指揮。他們還帶來了吉菲昂號和克里斯蒂安八世號上的水手長,后者按照戰(zhàn)艦上的模式,將我們分成八人小組,如此一來,我們就能有秩序地進食。每個人都分到一把勺子和一個金屬碗,按要求在祭壇旁列隊。從某種立場來看,這就是一種領(lǐng)受圣餐的儀式,因為我們必須調(diào)動所有想象力,才能將金屬碗里的東西當(dāng)成可食用的食物。我們吃那些模樣欠佳的燕麥粥和干梅子,只是為了充饑。飯后我們躺在麥稈上睡覺。戰(zhàn)敗第二天就徹底將我們壓倒的疲憊感此刻依然掌握著控制權(quán)。


下午晚些時候,教堂門又開了,一群軍官走了進來,還有一些穿著體面的人,無疑是倫茨堡的顯貴,還有行軍后半途曾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們同鄉(xiāng)的那位普魯士士兵。訪客們在門口等待,那普魯士士兵開始在教堂里轉(zhuǎn)悠,像是在找什么人。他最后終于看到了勞里斯,便命他從麥稈上起身,將他領(lǐng)到那群軍官和紳士面前。他們開始交談,顯然是在向勞里斯提問。沒過多久,他們也做了和行軍途中告別的那群荷爾斯泰因軍官一樣的動作:遞給勞里斯一些鈔票,然后禮貌告辭。幾個穿著體面的人甚至還壓了壓帽子。

勞里斯,這位天堂旅行者,已經(jīng)成了名人。

他的故事此刻已經(jīng)傳遍整座教堂。在克里斯蒂安八世號爆炸時,勞里斯被炸飛到空中,火柱一滅又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燃燒的甲板上。事實證明,目睹這一幕的人不止埃納爾一個。那會兒他們都以為自己見了鬼,是在戰(zhàn)場上面對死亡威脅因神經(jīng)緊張而產(chǎn)生的幻覺,便不曾對任何人提起—但此刻他們都站了出來,向其他的人證明,很快勞里斯面前就聚集了一大群人。

“我們想知道,他的衣服和頭發(fā)為什么沒燒煳。”

“我的靴子燒煳了。”他說著伸出一條腿供眾人查看。

“那你的腳呢?”我們想知道。

“臭氣熏天。”勞里斯說。

埃納爾的目光簡直無法從勞里斯身上挪開。他看勞里斯的樣子,就像在打量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對他來說,勞里斯確實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他對待勞里斯的姿態(tài),開始有了一絲靦腆和諂媚,在勞里斯周圍,他似乎無法正常行動。與此同時,利特爾·克勞森則接受了發(fā)生的一切。或者說,既然勞里斯還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他便接受其他人的說法,相信勞里斯曾上過天堂。但他個人從一開始就深表懷疑,他會在公共場合表示相信,主要是出于同志情誼,就像有人講笑話時他總會笑著支持。在他看來,勞里斯生性頑皮。他先是騙得整座艾爾島的人都以為德國人來了。現(xiàn)在他又讓德國人相信他上過天堂并平安而返。利特爾·克勞森對他的這番成就感到無比欽佩。勞里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就在勞里斯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故事時,教堂里擠滿了得到許可每天都能進來的婦人,她們提著籃子叫賣咖啡、蛋糕、酸面包、雞蛋、黃油、奶酪、鯡魚和紙張。從戰(zhàn)艦吉菲昂號上下來的人有錢,軍官們丟棄船上保險柜以免被敵人控制之前,先打開了柜門,給每位船員發(fā)了兩枚硬幣,而且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設(shè)法搶出了水手袋。

我們馬斯塔爾人自覺有特權(quán),除勞里斯外,我們所有人上的都是吉菲昂號戰(zhàn)艦。除開身上穿的衣服,勞里斯沒從克里斯蒂安八世號上拿下來任何東西,當(dāng)然了,他收獲了“天堂旅行者”的名號。不過,這個名頭就足以保證他獲得相當(dāng)多的收入。他的口袋里塞滿了好奇的德國人給的五馬克硬幣。看到我們什么都不缺后,勞里斯又多買了些食物及必需品,分發(fā)給從克里斯蒂安八世號下來的船員,那些人和他一樣,被迫棄船時都沒有時間拿走私人物品。他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饋贈,而此舉更是鞏固了他的名氣。


再度醒來時,到了復(fù)活節(jié)—而我們要被關(guān)在一座教堂里度過,目力所及沒有一位神職人員。我們仰躺在麥稈上,盯著頭頂高聳尖頂?shù)墓盎 K闹芏际氰傆谐林劐兘甬嬁虻陌瞪彤嫞€有木質(zhì)雕像,桅桿一般高的天花板上懸掛著枝形大吊燈。一切都與馬斯塔爾的教堂相去甚遠(yuǎn),我們的教堂里只有涂成藍色的靠背長凳,還有刷成白色的樸素墻壁。但是躺在麥稈上,我們?nèi)珶o禮拜的心情。麥稈是給農(nóng)場牲畜睡的,我們感覺自己就像豬圈里的豬。教堂宏偉的拱頂并未激勵我們投入虔誠的沉思,反倒像是對我們的羞辱和嘲笑。因為我們是敗方,被奪走的不只是自由,更糟的是,還有尊嚴(yán)。我們沒能光榮作戰(zhàn)。往后我們可能會聽到不同的說法—或許有朝一日,我們中的一些人最終會相信。但眼下,埃肯弗德峽灣里發(fā)生的事在我們腦海中還很鮮活,講述著故事的真相。我們當(dāng)時被迷惑了,驚慌失措—是的,甚至還喝醉了—我們當(dāng)中技巧嫻熟的水手,并未受過軍事訓(xùn)練,而那些擁有軍事專業(yè)知識的則對航海一無所知。

克里格船長連同他妻子的肖像一起被炸飛了(上帝憐憫他的靈魂,那不知所措的可憐人),指揮官帕盧丹卻第一個登上了救生艇,安全抵達岸邊。這是指揮官該有的行為嗎?值得合格海員尊敬嗎?

我們這群可憐人坐在麥稈上,仰頭凝望著教堂的拱頂。而那些拱頂卻在高處將我們嘲笑。


我們在教堂的幾個角落里找到了提桶裝的荷蘭杜松子酒,他們免費為我們提供所有能喝的飲品。叫賣的小販不賣烈酒,但從被關(guān)的第一天起,德國軍醫(yī)就判定荷蘭杜松子酒于健康有益,于是我們走向了那些提桶,一如豬玀走向食槽。是的,我們的確像是豬玀,在麥稈上睡覺、打滾,是暫時躲過了屠夫屠刀的豬玀。我們可能還活著,但已不再是人類。

我們還臭不可聞,在戰(zhàn)場上就弄臟了衣服,還一身恐懼的氣息和大便失禁的臭氣。你如果上了戰(zhàn)場,就會像嚇壞的孩子一樣拉臟褲子,這難道不是盡人皆知的一個秘密?作為海員,我們都害怕溺亡,可是狂風(fēng)扯斷桅桿和帆纜,或是海浪拍斷欄桿、清空甲板時,誰也沒被嚇得拉褲子。

區(qū)別就在于:大海尊重我們的男兒本色,炮彈卻不曾。


“嘿,天堂旅行者,”我們指著布道壇沖勞里斯喊道,“今天是復(fù)活節(jié),給我們講道吧!給我們講講圣彼得和他的光屁股!”

勞里斯稍微踉蹌了一下,沿著臺階登上布道壇。歡欣的神采已經(jīng)消退,他又喝醉了,我們其他人也一樣。布道壇不是桅頂,但登上去后,他還是頭腦暈眩。是因為荷蘭杜松子酒。他這輩子經(jīng)歷過兩次海難。第二次的時候,他在曼達爾港附近海域的一塊扁平巖石上站了一整晚,他的船在那里沉了。當(dāng)時他心里既悲痛又恐懼,距離死神不到一英寸。海水拍打著他的雙腳,天亮以后,一艘領(lǐng)航船過來扔給他一根繩索。那一次他不覺得羞愧,因為被大海打敗并不可恥。他不是個糟糕的水手,他知道。洋流、海風(fēng)和黑夜戰(zhàn)勝了他,僅此而已。但在峽灣的那場戰(zhàn)役中,他的航海技術(shù)毫無意義,打敗他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敵人。這樣的戰(zhàn)敗,還有指揮官的懦弱表現(xiàn),無法讓他產(chǎn)生榮譽感。

站在布道壇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喉嚨刺痛,隨后俯身吐了起來。

我們不覺喝起彩、鼓起掌來。

這樣的布道是我們所有人都欣賞的。


這天剩下的時間里,勞里斯都沉默無言。官員和當(dāng)?shù)貦?quán)貴再度來訪,想聽聽他升天的故事。但他躺在麥稈里,背對著他們,像一頭冬眠的熊。他們給他錢,但什么都不能誘使他開口,最后那群人別無選擇,只得離開。往后的日子里,他的名氣漸弱。展示自己,與聽眾握手,細(xì)細(xì)講述他在死后世界的所見,這樣做本可以讓他獲利頗豐。但他陷在糟糕的情緒之中無法擺脫。

他要么躺在麥稈上,要么雙臂交抱胸前,皺著眉頭走來走去。

“他在思考。”埃納爾滿懷敬畏地說。

勞里斯僅剩埃納爾這一個信徒了,不過只要愿意,他本可以創(chuàng)立一整個宗派。


至于我們余下的人,我們的精神已經(jīng)好轉(zhuǎn),幾個幾個地聚在一起,很快教堂的各個角落里就有樂聲和歌聲回蕩。一開始,我們是根據(jù)家鄉(xiāng)所在的區(qū)域、島嶼和城鎮(zhèn)聚集,幾乎把異鄉(xiāng)人當(dāng)敵人。但音樂將我們凝聚在一起。群島來的人和日德蘭半島人在一處,洛蘭島人和西蘭島人靠在一起。只要歌聲是協(xié)調(diào)的,口音打架也沒關(guān)系。可以說,所有旋律都是杜松子酒桶的恩賜。


幾天后,利特爾·克勞森收到家里的一封來信。是他母親寫的,信里講述了她所聽說的濯足節(jié)那場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戰(zhàn)役的情況。埃納爾和勞里斯安坐在他身邊的麥稈上,托瓦爾·本尼呂克也過來了。我們都渴望收到從家里來的消息。利特爾·克勞森大聲朗讀著信的內(nèi)容,讀得磕磕絆絆,還有長時間的停頓。

他的母親寫道,馬斯塔爾凌晨就聽到了炮火聲,聲音之響亮,讓你覺得戰(zhàn)斗就發(fā)生在防波堤的盡頭,而非波羅的海的那一頭。在教堂主管牧師扎卡里亞森布道時,轟隆的炮聲尤其刺耳。他們腳下的大地真的在搖晃,教區(qū)牧師感動得落了淚。

正午時分,四周安靜下來,但誰也無法寬心。馬斯塔爾的居民沒有回家用午餐,而是在街頭徘徊,討論那場戰(zhàn)役的進程。一些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比如木匠彼得森、老耶珀,甚至還有韋伯夫人—在我們以為德國人來了,全民皆兵的那個夜晚—都表現(xiàn)得非常老到,堅稱我們丹麥人絕不可能輸。一艘第一線作戰(zhàn)軍艦絕不可能給一門海岸大炮擊敗。一定是德國人被打得落花流水,這一整天他們聽到的炮火聲毫無疑問都是美妙的勝利凱歌。

向晚時分傳來砰的一聲,聲音是如此低沉,就連沃德魯普的陡崖都被震沉了一些。一整晚的工夫,馬斯塔爾沒有一個人合一下眼,都在為戰(zhàn)役的結(jié)果牽腸掛肚。消息終于抵達是在耶穌受難日的下午,這一天他們一定和我們的救世主一樣難挨。他們最恐懼的事得到了證實。

“雖然應(yīng)當(dāng)相信上帝,但我已經(jīng)絕望極了。我整夜祈禱,懇求上帝保佑你平安,他聽到了我的禱告,但也有其他人的懇求他沒留心。”克雷斯滕的母親滿臉是淚地走來走去,責(zé)備自己沒能強把兒子留在家里。我告訴她,克雷斯滕預(yù)言了自己的死,沒有人能逃脫命運,但她說克雷斯滕那是失了智,兒子不明事理,當(dāng)母親的有責(zé)任保護他,說完她又哭泣起來。


利特爾·克勞森朗讀的語氣很單調(diào)。光是辨認(rèn)文字就耗盡了他每一分每一毫的精力,以至于根本沒有時間去理解他所讀內(nèi)容的含義。

“信里說什么了?”他突然問道。

我們茫然地看著他。

“是你讀的信啊。”埃納爾說。

利特爾·克勞森無助地看著大家,無法解釋他的窘境。

“哎呀,信里說我們戰(zhàn)敗了,”勞里斯突然開口,“不過這一點無須她來通知。然后還說克雷斯滕的母親悲傷得失去了理智。你的母親一直在為你禱告。”

“我母親一直在為我禱告?”

利特爾·克勞森低頭看信,費了番力氣才找到他母親描述自己整夜無眠的段落。他又讀了一遍,這一次只動嘴唇,沒有出聲。

“繼續(xù)讀,”埃納爾懇求道,“她還說什么了?”

王室命馬斯塔爾立即集結(jié)所有大型船只加入海軍,以便運輸軍隊橫渡大貝爾特海峽。雖然鎮(zhèn)上所有水手都在講堂聆聽了王令,但沒有一個人愿意執(zhí)行。十八艘船受到征用,但到了出發(fā)那天的黎明,船都沒了蹤影。扎卡里亞森牧師在布道壇上猛烈抨擊馬斯塔爾人缺乏自我犧牲精神,事后鎮(zhèn)上的人開始討論要將他換掉。一切都亂七八糟。眼下正值戰(zhàn)爭期間,時局艱難,但只要仁慈的上帝愿意保護利特爾·克勞森和馬斯塔爾其他的人,總有一天所有的苦難都必將結(jié)束,一切都會恢復(fù)正常。在信尾,利特爾·克勞森的母親發(fā)出了最虔誠的禱告,向被俘的兒子表達了關(guān)愛,還希望他能吃飽肚子,穿得整潔。

“缺乏自我犧牲精神!”利特爾·克勞森讀完后,勞里斯憤憤不平道,“那個牧師臉皮真夠厚的!我們死了七個人,其他人都成了俘虜。我們都做好了獻出生命的準(zhǔn)備。可這能讓那邪惡的家伙滿足嗎?不,他還想要我們的船。不過他不會得逞的。永遠(yuǎn)也別想!”

其他人都點頭表示贊同。


清晨從溫?zé)岬钠【崎_始,一天搭配寡淡的燕麥粥和干梅子,另一天就配干豌豆瓣和肉。我們的腸胃很快就適應(yīng)了這樣的模式,它們別無選擇。更何況,我們在海上吃過更糟的伙食,還要為吝嗇的船長工作,所以我們主要是為了抱怨而抱怨。他們沒收了我們的刀,我們只能像馬一樣撕咬面包。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有一小時,我們可以到教堂的墓地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抽抽煙,這期間會有荷槍實彈的哨兵看守。在墓地,我們會任目光在墓碑和哨兵的刺刀之間來回打量,一時興起還會高談闊論生命的意義。這就是俘虜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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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十五天,凌晨五點他們將我們叫醒,命令我們前往教堂墓地,在那里他們將我們編列成隊。我們一共有六百人,初級軍官也加入進來,之前他們一直被關(guān)在一所馬術(shù)學(xué)校。看守覺得我們需要學(xué)點兒規(guī)矩,要讓我們開竅,還有比我們丹麥的初級軍官更合適的人選嗎?

我們齊步離開了倫茨堡,肩上背著水手袋,腋下夾著飯碗。抵達小鎮(zhèn)格呂克施塔特時,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數(shù)千名圍觀群眾。我們終于不再渾身是粉渣,都穿上了干凈衣服,幾乎像個人樣了,所以給鎮(zhèn)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我們的外表,更多的是我們的人數(shù)。

我們下行至港口,臨時住處是那里的一座糧倉。倉庫有兩層,每層各有一個供初級軍官居住的獨立房間。倉庫里非常寬敞,一百五十人一行睡在地板上,其中的一堵墻看樣子就是我們的床頭板,幾塊釘在一起的木板就是我們的踏足板。寢具依然是麥稈。不過這里也有桌子和長椅,還有一個院子供我們使用,所以總的說來,情況在變好。


在我們所住的倉庫和對面的糧倉之間,有一個小池塘,這就讓那個帶欄桿的院子本身也成了一道風(fēng)景。欄桿畢竟比刺刀看著舒服,而池塘也比倫茨堡那些墓碑更能激發(fā)我們的想象力,于是我們在室外也發(fā)現(xiàn)了新的休閑活動。我們制作輪船模型,將布片掛在棍子做的桅桿上,在平靜的池塘上演海軍大戰(zhàn)。一半的船掛著丹麥國旗,另一半看似沒有國籍的,代表德國叛軍,哪怕是掛著旗幟,他們也無法贏得我們的尊重。大戰(zhàn)中,我們用卵石轟炸沒掛旗幟的德國艦隊,每次都是我們丹麥贏。只有當(dāng)我們的艦隊誤被流竄的石塊擊中時,我們才會戰(zhàn)敗。

我們好幾百人圍在池塘邊,每次卵石擊中目標(biāo),模型船傾覆,人群都會喝彩歡呼。這就是我們的補償時刻。

但勞里斯對此卻無比輕蔑,總是憤怒地背過身去。

“對啊,那就是我們唯一擅長的。要能在實戰(zhàn)中獲勝才算厲害。”


勞里斯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麥稈床上,凝望窗外的易北河,觀看河上往來漢堡的船只。他用目光追隨著那些船只,直至再也看不見它們,但他的心已經(jīng)去往更遠(yuǎn)的地方。他渴望著大海。

天堂之行過后,他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個人。


白日里我們在陽光下休息。有人把長椅搬到了院子里,一些人就在那里打牌。我們還找到一個上過學(xué)的海員,口述內(nèi)容請他代筆記下來寄給家人。那人名叫漢斯·克里斯蒂安·斯文丁,是艾勒斯克賓人,手里不管什么時候都拿著一個筆記本,目光總是充滿警惕,他事無巨細(xì)全都會記錄下來。不過大多數(shù)人都只是茫然地看著空中,半是因為喝荷蘭杜松子酒后的迷糊。夜里我們會唱歌跳舞,厚重的地板也被我們壓得嘎吱作響。最吵的要數(shù)軍官們。他們不肯與我們船員為伍,只緊閉房門待在里面,可他們醉酒后的大呼小叫卻能壓過我們的歌聲。他們都還只是些不勝酒力的孩子,年紀(jì)無一超過十六歲,大多只有十三或十四,最小的只有十二歲。我們許多人的兒子正是他們的歲數(shù),甚至比他們還大。但作為初級軍官,這些軍校學(xué)員卻是我們的上級,雖然他們什么都不明白,能上手的更少。我們不得不聽令于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

即便是在這最危險的時刻,大家依然熱衷于推測指揮官帕盧丹棄船逃亡的原因。我們的指揮官為何先于所有人乘船逃走了呢?一個石勒蘇益格兵開始傳言,帕盧丹曾宣稱,有個德國軍官上了克里斯蒂安八世號,命令他趕在傷員上岸前下船。帕盧丹英勇地拒絕了,卻被告知,如果他違令不遵,轟炸就會繼續(xù)。然而,克里斯蒂安八世號上沒有一個人聽說過這名德國軍官,此人的名字當(dāng)是普雷尤澤,但德國叛軍也對他一無所知。那個石勒蘇益格兵說,他認(rèn)為普雷尤澤完全是指揮官帕盧丹捏造出來的,目的就是掩蓋指揮官自己的懦弱。

利特爾·克勞森聽到這個說法后,開始為他的指揮官辯護,說軍官作為丹麥人,那樣做也會讓他自己的榮譽危如累卵。不過,他一個論據(jù)也想不出。事實上,那個說法聽起來太像真的了。率領(lǐng)我們的竟是一群無恥之徒。埃納爾也沒有出聲,但他的眼眶蓄滿了羞愧的淚水。勞里斯在咒罵著。

指揮官帕盧丹的叛國行為并未點燃我們心中的反叛之火,相反,它讓我們越發(fā)頻繁地往荷蘭杜松子酒桶那里去。隨著對自身被俘命運的厭惡感與日俱增,我們的行為舉止也日漸粗俗。


那群軍官學(xué)員成了我們發(fā)泄怒火的對象。我們本來就經(jīng)常會取笑他們光滑的下巴,不過都是背地里。現(xiàn)在我們會當(dāng)面取笑那群小子:把褲子脫了,給我們看看下面是不是也沒長毛。

學(xué)員里的領(lǐng)隊十四歲,姓韋德爾。他是克里斯蒂安八世號上第一個登上大救生艇的學(xué)員,就坐在帕盧丹身邊,因為帕盧丹是他父親的密友,當(dāng)時我們都瞧見了他臉上耀武揚威的表情。關(guān)門飲酒也是他領(lǐng)導(dǎo)的。不過,此刻他卻成了我們最常挑釁欺負(fù)的對象。

有一次,有人無情地挖苦了韋德爾的命根子的尺寸,為此他照著那人的臉,重重地?fù)澚艘话驼啤D侨嗣袉谈っ窢柨耍瑥哪岜恚莻€全能水手。韋德爾必須踮著腳才能摑到他,這引得我們更加高興。不過,他那一巴掌的確夠狠,打得喬根一臉震驚,茫然地呆站在那里,隨后才猶豫地伸出手指撫摸刺痛的臉頰,仿佛不確定自己真的挨了打。

“立正站好,你這該死的!”小韋德爾咆哮道。

聽到這句話,喬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摔在地上,厚重的高筒防水靴跺在他胸口。人群迅速集結(jié)到他們周圍—不是因為有人想救那孩子,而是終于等到機會可以發(fā)泄我們壓抑的怒火。拯救韋德爾的是他自己的叫聲。兩個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士兵揮舞著刺刀沖上樓梯,不過不等他們夠到那男孩,勞里斯就先行驅(qū)散了好斗的人群,他一把拽著那男孩的衣領(lǐng),將其拉起來站好,另一只手則抵擋著不讓旁觀者逼近。

韋德爾搖搖晃晃的樣子像個布娃娃,嚇得站也站不穩(wěn)。

“都給我規(guī)矩點兒。”勞里斯語氣平靜地說。

他已經(jīng)找回了在戰(zhàn)艦甲板上丟失的權(quán)威。來勢洶洶的人群退散開去,那兩名士兵將男孩帶走了。

我們聽到韋德爾一路哭著下了樓梯。


當(dāng)天夜里晚些時候,那位軍官學(xué)員恢復(fù)了勇氣。他們又一次關(guān)上門在宿舍里大聲喝酒,樓上一個角落里有人咒罵他們太吵。當(dāng)時還不到就寢時間,但那群學(xué)員無論做什么都會激怒我們。

于是我們重重地砸了門,要求他們安靜。很快就有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無所顧忌地叫我們閉嘴。“不然我們就砍掉你的屌,你這個蠢農(nóng)民!”

“你說什么?”起頭的海員咆哮著回應(yīng)。

醉漢們原本散坐在房間中央結(jié)實木桌旁的長椅上,此刻都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們抬起一把長椅,來回晃悠幾下,像是在估量它的重量,然后徑直將其往軍官學(xué)員的門上砸去。門里面安靜下來。

“這才對,”那位海員喊道,“諒你們現(xiàn)在也神氣不起來了,對不對?”

人群往后退去,一輪歡呼喝彩之后,再度舉起長椅向那扇門砸去。這一次門開了,人群一擁而入,撞倒了一張桌子,一瓶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有人在尖叫,門外聚集的人則開始為這一幕歡呼。埃納爾和利特爾·克勞森站在后面,都踮著腳想一瞥戰(zhàn)斗場面,但透過狹窄的門框什么也看不見。

這時德國兵聽到喧囂趕來了。他們用槍屁股在人群中砸開道路,打斷了爭斗。

斗毆的人一個接一個走了出來。從軍官學(xué)員們垂頭喪氣的樣子來看,挨打的是哪一方一望即知。韋德爾的鼻子在流血,另一個男孩有只眼睛腫得都睜不開了。第三個出來的男孩一口吐落一顆牙齒,血沿著他的臉頰滴落下來。

人群開始叫嚷:“有人掉了一顆乳牙!”

很快指揮官弗萊舍便趕來了。他體格健壯,額頭高挺,后頸長著軟軟的卷毛。這時候他臉頰發(fā)紅,嘴唇濕潤,一邊嘴角還沾著肉汁,仿佛剛剛離開晚宴,連臉都忘了擦。

他雖位列少校,但說話的友好語氣當(dāng)即就讓我們大失所望。

“聽著,小子們,這樣可不行。你們對待軍官得有一些尊重。否則我只能對你們非常嚴(yán)格,而我真的不想那么做。所以我們所有人都盡量友好相處。很快你們就會被交換回去了,等待期間實在沒有必要爭斗。”

我們都張大著嘴巴,面面相覷。敵人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嗎?德國人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嗎?炸翻我們腳下的甲板,此刻又將我們囚禁在此的,不是他們嗎?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風(fēng)平浪靜。荷蘭杜松子酒桶總是滿的,我們一直在喝。喬根·梅爾克從不放過任何刺激看守的機會。他罵他們是猴屁股、臭狗屎、草中蛇、沒屌的侏儒。他盡情地辱罵他們而不用受懲罰,因為有跟班的保護,一旦有看守靠近,那群跟班立刻會在他四周圍成護盾。

有一天,看守的士兵終于覺得受夠了,他們一直在盯著梅爾克。兩名士兵走上閣樓,準(zhǔn)備逮捕正和跟班坐在桌邊的他。他們說,要以醉酒罪逮捕他。

喬根·梅爾克的跟班聽到這項指控都大笑著伸出手腕。

“那最好逮了我們?nèi)苛偃恕!?/p>

一名看守抓住梅爾克的雙肩。他緊抓著桌角,叫囂著平日那些辱罵人的外號,還新增了一些。他的跟班一躍而起,將那兩名士兵一把推開,讓他們的槍沒有用武之地,然后又將他們推到樓梯口。那兩名士兵嚇壞了,幾乎無法反抗。其中一名失了足,仰面倒下樓梯,另一名則被撞得飛了起來。他在墜落的過程中弄丟了槍,那槍掉落在幾級臺階下面。

反叛者們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看看那槍,接著又開始彼此打量。

沒有人移動。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落在樓梯平臺上的那名士兵艱難地爬起來,倉皇失措中沒發(fā)現(xiàn)自己丟了槍。等他抬起頭來,眼中沒有了威脅神色,有的只是困惑。

喬根·梅爾克上前一步。

“嘁!”他拽著自己穴居人般的絡(luò)腮胡大喊。

那士兵跳了起來,然后轉(zhuǎn)身沖下樓梯。他的同伴也拔腿沖了下去。反叛者們笑得直拍大腿。接著他們的目光落在那把槍上,突然陷入沉默。那槍離他們是如此之近!他們需要做的,只是走下幾級臺階,將它撿起來。

“撿起我,”那槍似乎在召喚,“開槍,射殺,重新當(dāng)回男人!”

他們出神地站在那里,啞然無聲地聽著那把槍的低語。

這時有人打破了寂靜。

“我們可以—”他朝槍走近一步。

他看著喬根·梅爾克,在等待一個點頭,一個贊許,一個命令:對,去做吧!

但梅爾克的眼中一片空茫,穴居人絡(luò)腮胡后面的嘴巴依然緊閉著。

剛剛發(fā)言的人開始動搖。其他人都往后退了一步,仿佛這人已經(jīng)不是他們中的一員。隨后那人彎腰撿起了槍。他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下了樓梯。他張開雙手,極為小心地握著那槍,仿佛握著一件祭品。抵達最后一級臺階后,他將槍豎直,靠在刷白的墻上,然后轉(zhuǎn)身爬上臺階。


那天晚上,我們飲了很多的酒,高呼“萬歲”無數(shù)次。軍官學(xué)員們也走出宿舍加入了我們。現(xiàn)在我們都是兄弟了。

第二天,我們制作了更多的模型船,用丹麥國旗顏色的小紙旗裝飾,然后讓它們下水。它們在池水的泡沫中傲慢地快速移動,提醒著我們祖國的強大力量。

我們開始在院子里訓(xùn)練,緊密地排列成隊齊步并進,仿佛在準(zhǔn)備迎接一次重要戰(zhàn)役。我們高舉三根手指,發(fā)誓永遠(yuǎn)不會撤退和逃走,而要堅守和捍衛(wèi)—這些詞語令人迷惑,我們也基本不能理解。然而,它們聽起來就令人難忘,于是我們就在院子中央大聲宣告。木欄桿上不時會探出一張張表情不安的臉。是格呂克施塔特鎮(zhèn)的居民,他們在監(jiān)視我們。而我們的這些小小戲劇正是為他們準(zhǔn)備的。

當(dāng)然了,流言很快便在格呂克施塔特鎮(zhèn)擴散開來,說丹麥戰(zhàn)俘正準(zhǔn)備征服這座鎮(zhèn)子,于是指揮官下令從此不準(zhǔn)我們給模型船裝飾丹麥國旗。看樣子格呂克施塔特鎮(zhèn)的人看到敵國旗幟很生氣。

我們認(rèn)為這代表一次勝利。

現(xiàn)在德國人已經(jīng)學(xué)會害怕我們了!

在即將到來的數(shù)個禮拜內(nèi),還將會有許多次這類的勝利,每次我們都會喝掉大量的荷蘭杜松子酒以示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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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俘四個多月后,8月底,經(jīng)決定,我們將被用于交換德國戰(zhàn)俘。我們用了十天時間抵達迪博爾,交換將在那里舉行。一路上耽擱了太多,又遭到許多羞辱,不過我們邁著大步接受了,因為在嚇唬格呂克施塔特人的過程中,我們已經(jīng)找回了榮耀。看到停靠在桑德堡港的丹麥船只,我們明白自己終于自由了。登上開往哥本哈根的石勒蘇益格號后,他們提供了面包、黃油和荷蘭杜松子酒,啤酒更是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那晚我們是在空甲板上度過的,船身輕輕晃動,發(fā)動機喘氣般搖顫著我們安睡的厚木板。那是一個晴朗無云的夜晚,在我們頭頂高處,星光照亮了夜空。那是1849年8月21日,是個非常適合看流星的夜晚,彗星拖著明亮的彗尾,讓人想起一次連續(xù)炮擊,不過與讓我們悲慘被俘的那一次非常不同。勞里斯深深地嘆了口氣。監(jiān)獄切斷了他與星星的聯(lián)系。

當(dāng)你看不見陸地,當(dāng)風(fēng)、洋流和云層不給你透露任何信息,當(dāng)你的六分儀走過了頭、羅盤失靈的時候,你可以靠星座來導(dǎo)航。

現(xiàn)在他到家了。


隨后的幾日,“萬歲”是我們聽到的次數(shù)最多的詞。在波羅的海上,我們遇見一艘滿載瑞典軍的汽船。我們站在石勒蘇益格號的甲板上為這些勇敢的瑞典人三呼萬歲。在哥本哈根的海關(guān),護衛(wèi)艦貝婁娜號上的船員三呼萬歲迎接我們歸來,我們也立即做了回應(yīng),很快整個海港都起伏著萬歲的呼聲。接著就輪到軍官們了。他們也收獲了熱烈的喝彩。指揮官帕盧丹領(lǐng)頭上岸,和他拋棄克里斯蒂安八世號上的傷員時一樣。他的無能導(dǎo)致我們失去了兩艘戰(zhàn)艦,一百三十五人喪生,一千人被俘。但此刻他卻收獲了尊重,因為他是英雄。我們?nèi)际怯⑿邸:炔事曀坪跤肋h(yuǎn)不會停歇。

我們拿著水手袋分道揚鑣,尋找各自的過夜處。很快我們就坐在城市的酒館里,一邊喝酒一邊歡呼。我們想念桶裝的荷蘭杜松子酒,現(xiàn)在因為要自己付賬,我們就算醉也醉不到極致。


第二天早上,我們要去霍爾門島集合。海軍部部長宣布,四個月的俘虜生活應(yīng)得兩周的報酬。之后我們要抽簽決定誰將返回海軍艦隊,誰將被送回家鄉(xiāng)。勞里斯、利特爾·克勞森和埃納爾都在兩天后返回了馬斯塔爾。教堂街上用云杉的枝條搭建起一座慶典拱門,人們在那里鼓掌歡迎歸鄉(xiāng)之人,悼念死者。


迎接我們的人群中,有一個非常可怕的畸形人。他缺了一只眼睛,右臉和下頜的骨頭刺破了皮膚,一直有液體從那里漏出。在埃肯弗德峽灣的那個悲慘日子里,我們已經(jīng)目睹過許多嚇人的畫面,此刻卻還是不得不挪開視線。

直到他向我們打招呼,我們才認(rèn)出他是誰。

是克雷斯滕。

事實證明,他并不像托瓦爾·本尼呂克說的那般,整顆腦袋都被炸掉了,一半腦袋留了下來。之后他進了德國的一家醫(yī)院,最近才被送回家,只比我們其他人早幾天。軍隊的外科醫(yī)生幫他做過修補,但他被毀的下巴卻拒絕愈合。現(xiàn)在他回到家里和母親團聚了—他母親依然沒能恢復(fù)理智,一直在尋找失蹤的兒子。可憐的克雷斯滕向她保證,自己就站在她面前。她伸出一根手指,插進他臉頰的窟窿里,就像多疑的多馬要觸碰救世主耶穌的傷口,才能確定他已經(jīng)復(fù)活。不過和多馬不同的是,她觸碰過后依然不肯相信。她的克雷斯滕不是這副模樣。克雷斯滕聽了這話十分痛苦,他雖然毀了容,卻一直盼著能與母親團聚,獲得安撫,感受喜悅。淚水從他剩下的那只眼睛里慢慢淌落。他說,如果他真像之前所預(yù)感的那般死了,或許會更好一些。


勞里斯暫時又恢復(fù)了天堂旅行者的名聲,因為埃納爾在一封信里描繪過這個奇妙事件,現(xiàn)在我們所有人都想聽聽勞里斯自己的說法—只有卡羅利妮是個例外,因為她確信,這不過是丈夫編的又一個荒誕故事。

孩子們繞著他圍成一圈,大喊著:“Papa tru,給我們講個故事,給我們講個故事!”

最小的兒子阿爾伯特叫得最響亮,還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父親。父子倆就如同一莢之豆,活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但勞里斯只是用當(dāng)俘虜時新學(xué)會的那副奇怪表情看著他們,仿佛他們根本不是自己的孩子,生育他們更是難以想象。

只能由埃納爾為他們講述了。他講得精彩絕倫,所有人都覺得他一定練了好幾年。趕來看望勞里斯的人將屋子擠得水泄不通。卡羅利妮將寬闊的后背對著他們,站在廚房門外燒水沖咖啡。她把杯子弄得叮當(dāng)響,這是她生丈夫的氣時的習(xí)慣性做法。不過她最終還是屈服了,也走進客廳同我們一塊聽起了埃納爾的講述。

“為丹麥的榮耀而戰(zhàn)的那一天,我們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埃納爾說。

每個人都點了點頭,都突然被這種狂熱的愛國主義精神所感染。

但埃納爾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我們驚恐。“我們?yōu)榈湹臉s耀而戰(zhàn),”他重復(fù)一遍,“收獲的卻只有恥辱。為了國家的榮譽,我們甘冒危險,展現(xiàn)出了百折不撓的勇氣。但因為一位糟糕的首領(lǐng),我們戰(zhàn)敗了。我永遠(yuǎn)難忘濯足節(jié)那天,炮彈是如何像冰雹一樣砸在我們身上。我們在煙霧和火焰中是如何戰(zhàn)斗、跌倒和死亡的,那天夜里我們是如何像奴隸一般被帶去埃肯弗德鎮(zhèn),鎖在教堂里的。我們是如何睡在那里的麥稈上,精疲力竭,茫然無措的。我不會忘記克里斯蒂安八世號是如何被炸翻,無數(shù)可憐的同伴是如何死去的;耶穌受難節(jié)那天,我們是如何跋涉到倫茨堡進入另一座教堂的,再度被迫睡在麥稈上,復(fù)活節(jié)只能吃霉面包。上帝的殿堂是如何成為關(guān)押奴隸的牢籠,充滿墮落與污穢的,我們被俘的日子是多么黑暗和悲慘。只要我還活著,那些事情一件都不會忘。”

“我看見勞里斯了,”埃納爾繼續(xù)說道,“那成了我被俘期間的唯一希望與安慰。我看見勞里斯從燃燒的甲板飛向天堂,一直飛到主帆那么高,然后我看見他又雙腳著地落了下來。因為那一幕,我知道我們終將與心愛之人重逢。”

“我早就告訴過你,埃納爾,現(xiàn)在我再告訴你一遍,是因為靴子。”

勞里斯伸出一只腳,好讓每個人都能看見他那雙結(jié)實的高筒皮革防水靴。

“是這雙靴子救了我。僅此而已。”

“你不是看見圣彼得的光屁股了嗎?”小木匠萊夫斯·彼得森問,因為這個傳言已經(jīng)像野火一樣迅速傳開。利特爾·克勞森沒能閉緊嘴巴。

“是的,我看見圣彼得的屁股了。”勞里斯說。

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疲憊又冷淡,仿佛他早已忘記那段經(jīng)歷。我們立刻明白過來,我們從他嘴里只能聽到這么多了。絕大多數(shù)人都認(rèn)為,正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他也有獨屬于自己的私人天堂。他有權(quán)秘而不宣。


我們這些被留在馬斯塔爾沒去參戰(zhàn)的人很難不注意到,勞里斯變了個人。我們明白戰(zhàn)爭對他來說是段痛苦的經(jīng)歷,他所目睹的事情對他沒有好處。但他之前經(jīng)歷過兩次船難,都沒對他造成絲毫影響。利特爾·克勞森說那次戰(zhàn)役就像船之將沉的時刻,而且比那更糟。可埃納爾反駁說,那場戰(zhàn)役的大部分時間里,利特爾·克勞森的兩只腳都踏在水里,除了受凍著涼,什么都沒經(jīng)歷過,別的人卻被炸飛了腦袋。

鑒于我們余下的人誰也沒打過仗,自然也就不知是什么造成了勞里斯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便只能聽之任之。

卡羅利妮認(rèn)為丈夫應(yīng)該在陸地上找份工作,那樣一來,她和孩子們就能更多地見到他。她為他的改變感到擔(dān)憂,更喜歡他留在身邊。

戰(zhàn)爭期間,利特爾·克勞森和埃納爾兩人又應(yīng)召入伍好幾次,但每次歸來都安然無恙。很快我們就厭倦了搭建慶典拱門以歡慶他們的回歸,覺得他們和其他安全歸來的水手沒有區(qū)別。

勞里斯也被征召過,不過那時候他已經(jīng)離開馬斯塔爾了。他沒有滿足卡羅利妮的心愿,在陸地上找份工作,而是去了易北河畔的漢堡,也就是他被關(guān)押在格呂克施塔特時每天凝望的那條河。在漢堡,他受雇成為一艘荷蘭帆船上的三副,負(fù)責(zé)運送移民前往澳大利亞;船上其他船員還包括三名荷蘭人和二十四名爪哇人。這艘船上一共有一百六十名乘客,勞里斯的任務(wù)是分發(fā)補給品和記賬。航行半年后,這艘船停靠在范迪門斯地島?的霍巴特鎮(zhèn),勞里斯在那里解約下了船。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聽到關(guān)于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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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里斯離開的頭兩年,卡羅利妮覺得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他從前也出過遠(yuǎn)門,一走就是兩三年,而從地球那一頭寄來的信并不是總能抵達目的地。我們的女人別無選擇,只能留在馬斯塔爾,永遠(yuǎn)生活在不確定之中。就算收到一封信,也并不能證明寄信人還活著;這信可能在路上走了幾個月,而大海要把人偷走是不會發(fā)布預(yù)告的。所有人都習(xí)慣了不安等待的漫長歲月,我們從不與他人分享內(nèi)心的不安。所以起初的三年里,卡羅利妮沒有明顯的變化。直到有一天,住在十字路的鄰居多蘿西婭·赫爾曼森問她:“勞里斯該回來了,不是嗎?”

“是的。”卡羅利妮答道。之后她便沒有再說話,她知道多蘿西婭準(zhǔn)備了很長時間,才鼓足勇氣問出這個問題。如果事先沒有和十字路的其他婦人商量過,她是不會問出來的。那實際上不是個疑問,而是在陳述:勞里斯不會回來了。

那天晚上,卡羅利妮把孩子們哄睡后就哭了起來。她以前也哭過,但總會想辦法忍住。現(xiàn)在,她任由眼淚流淌。

第二天上午,當(dāng)?shù)氐膵D人們都擁進她的客廳,問候她是否需要幫助。

勞里斯死亡的消息現(xiàn)已被正式確定。

她們圍坐在她的餐桌旁,每個人都有一杯咖啡。她們開始評價卡羅利妮的處境,起初都是不帶感情地說一些實際問題。說到幫助,卡羅利妮幾乎沒有家人,她五個兄弟都死在海上,勞里斯的父親也已過世。之后婦人們的聲音變得溫柔,開始稱贊勞里斯作為丈夫和養(yǎng)家人的優(yōu)良品質(zhì)。

卡羅利妮又哭了起來。對她來說,在這樣的時刻,通過他人的言語,勞里斯復(fù)活了。

最年長的婦人漢西格妮·阿倫茨抱住她,任由自己的灰色衣裙被她的淚水沾濕。她們留下來,直至她的眼淚完全哭干。

第一次聚會就這樣結(jié)束了,會上宣布了卡羅利妮作為寡婦的新身份。

她們給荷蘭航運公司去了一封信,但他們宣稱沒有船只失事,公司的任何一份船員名單上也都找不到勞里斯這個名字。

你可以領(lǐng)著孩子們?nèi)ツ箞@,站在刻有他們父親名字的墓碑前,給他們講父親的故事,從中獲得仁慈的安慰;你可以清理墓園的雜草,或者悄悄地消失,小聲與躺在地下的死者交談,借以轉(zhuǎn)移注意力。可水手留下的寡妻卻沒有這樣的機會。相反,她會收到一份公文,宣布她丈夫工作、率領(lǐng)或者擁有的那艘船已經(jīng)“失事,船上人員全部喪生”,在這一天或者那一天,在這個地點或者那個地點,沉入水里,深度往往超出救援能力,見證者只有魚類。她可以將那份文書收起來,放進衣柜的抽屜里。這便是授予溺水之人的葬禮儀式。

她可以在衣柜面前舉行自己的追悼會,那里是她能造訪的唯一墓園。但至少她擁有文書,以及它所賦予的確定性,那是一份總結(jié)性文書,但也是一個開始。生活并不像一本書,永遠(yuǎn)都不會有最后一頁。

但卡羅利妮面對的卻并非那種處境。她沒有收到官方消息。勞里斯走了,但他是如何消失的,又是在何處消失的,沒有人能告訴她。希望就像一棵植物,它會發(fā)芽會生長,讓人有活下去的動力。但它也可能是一道傷口,永遠(yuǎn)也不肯愈合。

據(jù)說死去的人如果沒有被安葬在神圣之地,便會纏著我們。勞里斯很快就開始纏著卡羅利妮了。他變成了她心中的幽魂,從來都不肯讓她安寧,因為他不知道白日與黑夜的區(qū)別,最后連卡羅利妮也不知道了。白天本該忙活家務(wù)的時候,她卻在出神。夜里本該睡覺或為喪夫命運哭泣的時候,她卻開始擔(dān)憂現(xiàn)實。她無法安歇,也不能解脫,形容日漸憔悴枯萎,仿佛她與心中的幽魂是由同樣的材料構(gòu)成的。

只有她的雙手從未喪失力氣。她每天早上都去井里打水,到廚房生火,清洗和縫補衣服,還要織布,烘烤面包,養(yǎng)育四個孩子。她還下狠手打他們耳光,以提醒他們要想念勞里斯。

腳注

①?勞里斯·馬德森講的是混雜的皮欽語,一種由土著語言和歐洲語言混雜而成的不規(guī)范語言,后同。此句本意應(yīng)當(dāng)是:把它們拿給我勞里斯·馬德森。—譯者注(如無特別說明,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注)

②?此句本意應(yīng)為:愛你。

③?此處“德國”指德意志聯(lián)邦,又稱“德意志邦聯(lián)”,1815年組成的德意志邦國的聯(lián)盟,設(shè)有聯(lián)邦議會,以奧地利代表為首席,1866年普奧戰(zhàn)爭后解體。

④?復(fù)活節(jié)前的禮拜日。

⑤?復(fù)活節(jié)前的禮拜四。

⑥?《圣經(jīng)·撒母耳記上》中的人物。

⑦?復(fù)活節(jié)禮拜日的前一天。

⑧?復(fù)活節(jié)前的禮拜五。

⑨?貝婁娜(Bellona),該船船名源于古羅馬崇奉的女戰(zhàn)神。—編者注

⑩?多馬為耶穌十二門徒之一,因?qū)σd復(fù)活持非見不信的態(tài)度,被稱為“多疑的多馬”。

??范迪門斯地島,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島的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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