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云階落梅
清歡是被一片梅花瓣托上四天王天的。
那花瓣白得近乎透明,邊緣凝著細碎的冰晶,托著她從人間最清寒的山巔飄起時,她正蹲在老梅樹下,用凍紅的手指給最后一只凍僵的雀兒喂食。梅枝上的雪簌簌落在她發(fā)間,她仰頭時,只看見漫天星子比人間的亮十倍,像撒在琉璃盞里的碎銀。
再睜眼時,她已站在一片青玉階上。階旁立著兩株琉璃梅樹,枝椏間垂著拇指大的夜明珠,風過時,珠光與梅影搖晃,竟比人間元宵節(jié)的燈籠還溫柔。遠處有瓊樓玉宇,飛檐上掛著水晶簾,每串簾子都墜著粒圓潤的珍珠,風一吹,便叮咚作響,像有人在彈一架會流淚的琴。
“新來的?”一道清甜的女聲從身后傳來。
清歡轉身,見是個穿月白紗衣的少女,發(fā)間簪著朵半開的紅梅,花瓣邊緣泛著金粉。少女腰間掛著個羊脂玉瓶,瓶口飄出縷縷甜香,像是把早春的梅香都揉碎了裝進去。
“我叫清歡。”清歡捏著衣角,粗布裙角還沾著山間的雪水,“剛……剛從人間上來。”
少女掩唇笑:“我叫阿蘅,是持國天王座下的司花天女。你方才被‘引梅枝’托上來的?那是廣目天王布的善緣,專接有大善根的凡人。”她指尖輕點,清歡裙角的雪水突然化作細霧,裊裊融入階下的琉璃池——池里游著巴掌大的金鯉,每片鱗都閃著月光。
“跟我來吧,帶你認認天界。”阿蘅拽著她的手往前走,“先去給你領天衣,再學天界的規(guī)矩。”
第一章·天衣映雪
阿歡跟著阿蘅穿過七重云廊,來到一座叫“織云閣”的宮殿。殿內飄著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數(shù)十個天女坐在云團上織錦,她們的梭子是月光凝成的,織出的錦緞會隨著看客的心意變換顏色。
“天衣要量身裁。”阿蘅引清歡到一面水鏡前,“站好,莫亂動。”
水鏡里映出清歡的身影,她粗布裙的影子剛浮在水面,鏡中便騰起白霧。等霧散時,清歡已換上一件月白紗衣,衣料輕得像云,袖口繡著半開的梅花,每片花瓣都用銀線勾了邊,在日光下泛著清潤的光。
“這是‘雪魄絲’的纖維。”阿蘅摸著清歡的衣袖,“取自須彌山巔的千年雪松,松針上的雪落滿三百年才凝成絲。咱們天界的衣裳,可都是‘集天地善氣’的東西。”
清歡低頭看自己的手,皮膚白得近乎透明,連指尖的繭都不見了。阿蘅說這是“天人相”的顯現(xiàn)——凡人升天時,業(yè)力洗凈鉛華,連容貌都會變得更清透。
“可……可我從前在人間,穿粗布衣裳也挺好。”清歡摸著袖口的銀線,“這衣裳太貴重了,我怕穿壞了。”
阿蘅笑出聲:“天衣壞了倒不打緊,你若不喜歡,心里想著‘換身素色的’,它自會變。”她指尖一彈,清歡的紗衣立刻褪成月白,只在袖口留了道銀梅的紋,“你看,多方便?”
清歡這才注意到,殿外的天女們穿的衣裳顏色各異:有藕荷色的,有松煙色的,還有綴著星子的墨色。原來天衣不是固定的,而是隨主人的心意變化。
“對了,”阿蘅從袖中摸出個小瓷瓶,“這是‘凝脂膏’,抹在臉上能養(yǎng)膚。天界的風里有‘琉璃塵’,雖不傷人,卻會讓皮膚發(fā)澀。你初來,每日抹一點。”
清歡接過瓷瓶,打開時聞到一股清甜的香氣,像極了人間春天開的早梅。
第二章·朝膳知味
辰時三刻,天界的“朝膳”時辰到了。
清歡跟著阿蘅來到“甘露殿”,這里是四天王天共用的膳房。殿內擺著上百張玉案,每張案上都堆著小山似的珍饈:有水晶鱸魚,魚身透明得能看見鰓里的翡翠;有凝脂藕粉,羹湯里浮著朵白梅,花瓣是玉雕的,蕊是蜜色的;還有“百花釀”,是用三百種花的蜜釀成的酒,喝一口,舌尖先嘗到迎春的甜,接著是茉莉的清,最后是桂子的幽。
“天界的飯,講究‘色、香、味、觸、法’五感俱全。”阿蘅夾了塊水晶鱸魚放在清歡碗里,“你看這魚,顏色要像晨霧里的冰棱;聞著要有松風的清冽;入口要化得像云;吃完嘴里要留三分回甘;最后還得讓你想起件暖心的事——比如,你昨日在人間給老梅樹裹草繩。”
清歡咬了口鱸魚,果然像咬碎了一塊冰,涼絲絲的甜從舌尖漫到喉嚨。她忽然想起昨日在山巔,老梅樹的枝椏被雪壓得低垂,她用草繩一圈圈纏住樹干,嘴里念叨著:“梅樹梅樹,明年春天,你定要開得比今年更旺。”
“好吃嗎?”阿蘅問。
清歡點頭,眼眶卻有些發(fā)酸。她這才明白,天界的“至味”,原是把人間的“小溫暖”都放大了十倍。
殿角有樂師彈著箜篌,琴聲像山澗的溪水流過青石板。清歡看見鄰桌有個穿玄色錦袍的天人,正笑著給身旁的老者夾菜。老者的碗里堆著半座“梅山”,他卻執(zhí)意要把最上面的那朵“玉梅”夾給天人:“阿昭,你前日幫我修補了琉璃瓦,這梅山,你該吃第一口。”
天人紅了眼眶,接過那朵“玉梅”,小心地放進老者碗里:“您總說我年輕,可您教我織云緞的手藝,比我活過的三百年都金貴。”
阿蘅輕聲道:“天界的‘善’,原是藏在‘念’里的。你對我好一分,我便記十分;你幫人一把,人便記你一輩子。這些‘記’,最后都成了天界的養(yǎng)分。”
清歡忽然想起人間巷口賣茶的老翁,總把第一碗熱茶遞給路過的挑夫,說:“挑夫的汗比茶燙,該先潤潤。”原來無論是天上還是人間,“善”都是這樣——你捧出一分暖,世界便還你十分光。
第三章·暮課觀樹
酉時,廣目天王的“千目閣”要開講經法會。
清歡跟著阿蘅穿過琉璃回廊,遠遠便看見鐘磬聲。千目閣建在須彌山的懸崖邊,殿前有九十九級漢白玉臺階,每級臺階上都刻著經文。清歡數(shù)到第三十七級時,忽然聽見有人念:“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是法藏尊者在講《涅槃經》。”阿蘅說,“他可是人間來的尊者,佛法講得極好。”
千目閣內坐滿了天人,有穿綾羅的,有披袈裟的,連廣目天王都坐在上首,手里的天眼微閉。法藏尊者坐在蒲團上,身披褪色的袈裟,手里捻著串菩提子,聲音像山澗的鐘,沉得很。
“諸位天人,”他睜開眼,“你們可知,這四天王天的琉璃瓦,是用下界眾生的‘善念’砌的?你們穿的天衣,是‘持戒’織的?你們喝的甘露,是‘布施’釀的?”
殿內有人輕笑:“尊者又說教了……”
法藏尊者仿佛沒聽見,繼續(xù)道:“可當你們沉迷于天衣的柔軟、甘露的甘甜,可曾想過,這些‘樂’都是‘有漏’的?今日的琉璃瓦,明日可能碎;今日的天衣,來日可能朽;今日的甘露,終會被業(yè)風吹散。”
清歡望著殿外的琉璃瓦,陽光照在上面,泛著七彩的光。她忽然想起昨日在人間,有個小乞丐蹲在她腳邊,盯著她手里的糖畫咽口水。她把糖畫給了他,小乞丐笑得眼睛都彎了,可糖畫在太陽下化了,只留了手心里黏糊糊的甜。
“那……那什么是‘無漏’的樂?”有個天女舉手問。
法藏尊者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是‘念念向善’的樂。是看見小乞丐吃糖畫時,心里想的不是‘我少了糖畫’,而是‘他有了糖畫’;是聽見阿修羅來犯時,心里想的不是‘我要贏’,而是‘愿他們不再爭斗’;是知道自己終將‘五衰’時,心里想的不是‘我舍不得’,而是‘終于可以再去人間種善因’。”
殿內安靜得能聽見風聲。清歡摸著自己的月白紗衣,忽然覺得這衣裳輕得有些發(fā)暖——原來所有的“樂”,都是攥在手心的光,越舍,越亮。
第四章·夜訪人間
月上中天時,阿蘅拉著清歡去“望鄉(xiāng)臺”看人間。
望鄉(xiāng)臺建在須彌山的最高處,四周沒有欄桿,只有一圈水晶護欄。清歡扶著護欄往下看,只見四天王天的燈火像撒在黑絲絨上的星子,而更遠處,人間的大地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燈火,像被風吹亂的螢火蟲。
“你看那盞燈。”阿蘅指著東南方的微光,“是個挑夫的家。他前日幫迷路的小孩找娘,耗盡了力氣,可回家時,他娘煮了熱粥,說‘你比粥還暖’。”
清歡想起自己在人間見過的挑夫,總把扁擔磨得發(fā)亮,說:“扁擔是木頭做的,可人心是熱的。”
“你聞聞。”阿蘅忽然拽她的袖子,“這是‘桂花香’。”
清歡深吸一口氣,果然有股清甜的香氣,像極了人間中秋的桂子。她順著香氣望去,只見望鄉(xiāng)臺的角落里,有株半人高的桂樹,開著星星點點的黃花,花瓣邊緣泛著淡銀。
“這是‘念恩花’。”阿蘅說,“是下界眾生念恩時,念力凝成的。每朵花里,都藏著一個故事。”
清歡湊近看,見花瓣上有細小的字,像是用月光寫的:“張屠戶,每日割肉三斤施粥”“李秀才,寒夜苦讀不輟”“王阿婆,縫補鄰居舊衣二十載”……
“這些花,會在天人‘五衰’時開放。”阿蘅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到時候,你會看見自己這一世的記憶,都藏在花里。”
清歡摸著自己的胸口,忽然想起人間母親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阿歡,莫要貪心,這世間的好,都是借來的。”原來母親說的“借來的”,原是要我們還的——用善念,用溫暖,用更多的“借”。
終章·春滿琉璃
三個月后的某個清晨,清歡在織云閣換衣裳時,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衣變了。
那是一件粗布裙,袖口沾著草屑,裙角還破了道洞——像極了她在人間穿的舊衣裳。
“阿蘅!”她喊來司花天女,“我的天衣怎么變成這樣了?”
阿蘅正在調箜篌弦,聞言抬頭,眼底有抹溫柔的笑:“你‘五衰’了。”
清歡想起法藏尊者說過的話——天人壽命將盡時,會出現(xiàn)“五衰”:衣服垢穢、頭頂花萎、身體臭穢、腋下汗流、不樂本座。她低頭看自己的天衣,果然符合“衣服垢穢”;摸了摸頭頂,原本身上戴的“天花”早已枯萎;又聞了聞自己的身體,竟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可我才來了三個月……”清歡聲音發(fā)顫。
“天界的三個月,抵人間三百年。”阿蘅替她理了理亂發(fā),“你本就是有大善根的人,這一世的‘天福’,不過是讓你看清‘樂’與‘善’的真相。”
清歡想起在望鄉(xiāng)臺看見的念恩花,想起法藏尊者講的“無漏之樂”,想起人間小乞丐吃糖畫的笑。她忽然笑了,伸手摸了摸粗布裙上的草屑:“這樣也好,像回到了從前。”
阿蘅從袖中摸出個羊脂玉瓶:“這是‘往生香’,你聞了它,就能想起所有前世。”
清歡接過玉瓶,打開時聞到熟悉的甜香——是人間春天的早梅。她的記憶開始翻涌:前世是汴京的繡娘,給大戶人家繡嫁衣;再前世是江南的茶農,挑著茶擔走山路;再前世是戰(zhàn)國的織女,在機杼前熬白了頭……
“原來我做過這么多‘凡人’。”清歡輕聲說。
“因為你是‘善種’。”阿蘅替她系上天衣的帶子,“你前世種下的‘善因’,才讓你這一世能上四天王天。現(xiàn)在‘天福’盡了,該回人間繼續(xù)種善因了。”
清歡跟著阿蘅來到云梯前。云梯是七彩的虹,踩上去軟乎乎的,像踩在云里。她回頭望了望四天王天,琉璃瓦依然泛著七彩的光,可她知道,那些光終究會熄滅,就像所有的“樂”都會散。
“下次再來,你會是什么樣子?”阿蘅問。
清歡笑了笑,踩上云梯:“或許是棵梅樹,或許是只雀兒,或許……只是個蹲在山巔給梅樹裹草繩的小丫頭。”
云梯盡頭,人間的大地在召喚。清歡回頭最后看了一眼四天王天,把那身月白紗衣留在了風里。她知道,有些故事,終要回到起點;有些道理,總要在輪回里,一遍一遍地懂。
而四天王天的琉璃瓦,依然在晨曦中泛著溫柔的光。因為總有人間的大善根,帶著溫暖與善念,一次次地,將它重新點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