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平洋一隅,風暴漸弱。
厚重的陰云仍壓在天穹上,遮蔽了日光。
雷聲陣陣,幽藍色的海面不時閃過幾道霹靂,一場降水正在醞釀中。
從天空俯瞰,海浪接連不斷地沖擊著近岸,昏暗的沙灘上,隱約可見一個身影奮力拖拽著什么,在他身后的沙地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痕跡。
陳舟喘著粗氣,騰出一只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許久沒干過重體力活,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身體已經向他提出了抗議。
心臟劇烈地跳動著,肺也隱隱出現刺痛的感覺,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都顯得分外微薄,不足以供給各個器官的消耗。
陳舟幾乎想要放棄了,于是他扭頭望了望洶涌澎湃的大海。
浪潮帶著震耳欲聾的水聲步步迫近,攢聚起的巨浪足有三米多高,仿佛一頭饑餓的猛獸,隨時準備擇人而噬。
駭人的景象像是給陳舟注入了一針興奮劑,他深吸一口氣,咬咬牙,蹬著濕潤的沙地又前進了一段距離,終于撒開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他身旁,拖拽痕跡的盡頭,赫然是一具被海水浸透的蒼白尸體。
死者是個西方人,額頭血肉模糊,留著短絡腮胡,上身穿著褐色外套,下身是一件亞麻短褲,鞋子不見蹤影,腳上僅剩一雙沾滿泥沙的襪子,身材不算高大,年齡約莫三十來歲。
這個溺死在海中,被海浪推到岸邊的倒霉蛋身上沒有任何證件,陳舟卻清楚地知道他是誰。
“魯濱遜·克魯索。”
《魯濱遜漂流記》的主角,家喻戶曉的荒島求生者,海上冒險家,文學作品中赫赫有名的虛構人物之一。
現在,他就這樣仰倒在海灘上,像1659年無數死于海難的水手一樣,悄然停止了呼吸。
陳舟凝視著魯濱遜的尸體,許久,將視線移向海面。
太平洋的海水呼應著颶風,奮力涌動著,浪峰接連掀起,一座勝過一座。
隨后,那積蓄至頂點的力量猛然迸發(fā),海浪一頭撞碎在巖石上,嘩啦啦炸起一圈白色水花。
強有力的海風拍在臉上,濕潤、鮮腥、摻雜著淡淡的咸味,其中或許還殘存著幾分風暴的兇戾。
這是內陸沒有的風,亦是陳舟不曾見過的狀景。
大自然盡情展示著它野蠻憤怒的一面。
在這樣可怕的煌煌天威之下,任何生物都會感到自己的渺小脆弱,以致于心生敬畏。
陳舟也不例外。
兩個多小時前,他一臉茫然地在這陌生海灘蘇醒。
短暫地驚懼和慌亂過后,他終于明白,在通過夢中那個所謂的“審核”后,這個名為“挑戰(zhàn)魯濱遜·孤島生存一萬天”的挑戰(zhàn)已拉開帷幕。
這一切荒誕得就像小說中離奇的橋段,陳舟難以接受自己的性命被這樣一個草率的方式決定的事實。
和挑戰(zhàn)所承擔的風險相比,令人窒息的水泥廠似乎也沒那么難以接受,起碼他還能享受21世紀的福利,過著千篇一律但安定的生活,而不是像一個原始人一樣茹毛飲血。
然而這的確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那些聲音也的確發(fā)自內心。
只不過人是善變的,對生活的失望和一時沖動燃起的勇氣就像領導酒后的承諾一樣,經過一場宿醉便會化作泡影。
逐漸被體制吞噬的小白鼠會愈發(fā)懷念那個束縛它的監(jiān)牢,懷念永不停止的跑輪和充溢的食糧。
面對殘酷的現實,陳舟開始后悔發(fā)出那四個字,卻發(fā)現沒有回頭路了。
他曾想過懇求或是咒罵那個自稱時空管理局管事的帖主,甚至想過用裝瘋賣傻的行為讓帖主可憐可憐他,把他帶回現代。
但理智告訴陳舟,那種行為只是徒勞,除了將他變成一個玩不起的小丑外沒有任何作用。
無論怎樣,挑戰(zhàn)都已經開始了。
在這場豪賭中,輸家輸掉一切,贏家?guī)ё咭磺小?
他已被逼到懸崖邊緣,擺在前面的只有一條路——搏!
搏得生命,搏得那72萬,就能搏得改變命運的契機,搏得幸福生活的希望。
努力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強迫自己接受現狀,陳舟迅速離開海水激涌的近岸,隨后如規(guī)則中所言,從身上找到一本特殊紙質的《魯濱遜漂流記》
深知這本書就是活下去的希望,借著昏暗的光線,陳舟仔細翻閱起來,只是心潮起伏,始終無法全神貫注。就這樣草草翻閱了幾頁,他突然注意到近岸不遠處的波濤中隱約有人掙扎。
剛讀到魯濱遜和水手放下艇子翻船,陳舟立刻將落水者與墜入海中的魯濱遜聯(lián)系到一起,直覺告訴他,那個在巨浪中浮浮沉沉的小黑點可能就是魯濱遜。
于是陳舟緊盯著落水者,暗自為其鼓勁,期待這位“天命之子”能像原著中一般成功上岸,然后與他合作共同完成挑戰(zhàn)。
然而,這次作為主角的魯濱遜失去了他一貫以來的好運氣。
沉重的浪濤不曾給他半刻喘息機會,在渾濁的水下,一塊尖銳的礁石重創(chuàng)了他的頭部,哪怕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游到淺水區(qū),哪怕鼓起勇氣的陳舟冒險將他拖拽到了沙灘上,他仍沒能擺脫死亡的陰影。
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痛苦掙扎中死去,陳舟內心的恐懼難以言喻。
很長一段時間,他就這樣直愣愣地坐著,面無生氣,大腦一片空白,反復播放著醒后發(fā)生的事。
當砰砰亂跳的心臟恢復平靜,海風打斷回憶,他終于收回投向遠方的視線,腦海中仍閃爍著魯濱遜被拽到岸上時那副鮮血淋漓的慘狀。
陳舟清楚,魯濱遜并非死于大海,而是死于規(guī)則,死于這場“跨時空大型真人挑戰(zhàn)秀”的規(guī)則。
那一條條在貼吧里被人詬病,遭人調侃的規(guī)則,在這里卻是鐵一般不容忤逆的。
這具橫在身旁的冷冰冰的尸體仿佛在提醒陳舟——
在這里,不要抱有無謂的希望,丟掉怯懦,拋棄幻想,想要什么,就用自己的雙手去努力獲取,沒有任何捷徑。
然而認清無情的規(guī)則和死去的魯濱遜更增添了陳舟內心的壓力。
一時間,有種強烈地用歇斯底里來發(fā)泄壓力的沖動占據了他的大腦。
若是在大學時,他這股無名之火不燃起來燒個痛快絕不會罷休。
可畢竟在水泥廠打磨了一年多,和那些工作了十幾年的老油條混在一起,陳舟別的沒學會,倒是控制情緒的能力見長,就像中年人常常感慨的一樣——終究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只是他的棱角還沒變得特別圓潤,偶爾也會想與平庸劃清界限……
面部肌肉微微顫抖著,陳舟勉強控制自己做了個深呼吸,長吐一口氣。
“呼~”
他不斷告誡自己,用發(fā)瘋吼叫來解壓只會徒勞地浪費體力,降低他活下去的概率。
最終,他戰(zhàn)勝了恐懼,按捺住了那不理智的想法。
雙眼定定地看著魯濱遜染血的尸體,恐懼減弱后,陳舟像是看到了一份寶藏。
這是冒險者最后的禮物,他提醒自己。
“不該浪費它,為了活著,該干活了。”
在心底鼓勵自己,他伸出的手懸在半空,遲疑著沒有落下。
畢竟還沒到頻繁經歷生老病死的年齡段,陳舟這是頭一次與死尸近距離接觸,雖然從不信鬼神之說,也不覺得膈應或晦氣,但他的內心卻像打翻調料瓶似的,總歸不是滋味兒。
這種滋味兒來得快去得也快,潮水一樣撲上來,最終還是消散在沙灘上。
陳舟知道,無論他現在有多少想法,都只能做該做的事。
僅僅用了幾秒鐘,他便做好心理準備,那雙手也落在了魯濱遜的身上,利索地解開了浸濕的外套扣子。
有些事情只有做了才知道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難。
死人的身體不是很冰冷僵硬,令人觸之生畏,以至于嘔吐不止,他這個普通人的心理也不像設想中那般脆弱不堪。
他沒有感到恐懼不適,也沒有惡心反胃,甚至都沒有感覺,平靜得自己都覺得陌生。
在死亡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威脅下,在遙不可及的挑戰(zhàn)獎勵的誘惑下,陳舟用一層叫作漠然的盔甲將自己武裝了起來,身體機械地工作著,只余下大腦冷靜地思考怎樣從魯濱遜身上榨取應得的利益。
或許是因為在海里掙扎的時間遠比原著中描述的短暫,魯濱遜雖然渾身濕透,外套扣子卻沒被水流沖開,仍牢牢地栓在一起。
在他的左側胸口有一處明顯的突起,表明內襯口袋里裝有一些雜物。
敞開衣襟后,陳舟從潮濕的內襯口袋里找到了一柄插在牛皮鞘里的小刀,一個鑲銀嘴的雕花煙斗,還有幾塊被海水泡得黏糊糊的橘紅蜜餞。
在外套里面,魯濱遜穿著一件薄襯衫,襯衫里面還有一件貼身的背心。
想到以后的二十多年里,衣服將成為難以制造的奢侈品,陳舟便把小刀和煙斗整齊地擺放在沙灘上,開始嘗試將這幾件上衣扒下來。
濕潤的海水使衣物緊貼在皮膚上,魯濱遜逐漸僵硬的尸體更加劇了這一工作的難度,陳舟花費了十幾分鐘,最終只獲得了完整的外套和襯衫,至于那件棉布背心則是被暴力的拉扯撕成了碎布。
忙完這件事,天色大暗。
被烏云籠罩的孤島看不見月亮與星辰,近岸的樹林里不時傳出各種奇怪的鳴叫。
伴著不絕的浪潮聲,越來越黯淡的光構筑起一座名叫未知的原始牢籠,令人毛骨悚然。
風刮得越來越大,從海的方向飄來了不少水珠,像是要下雨。
擔心剛扒下來的衣服被風吹走,陳舟用衣服包裹住小刀和煙斗,把它們用布條扎緊系了個死結捆在一顆小樹上。
然后他又一路小跑回到魯濱遜的身邊,準備趁著天還沒完全黑繼續(xù)他的工作。
脫去外衣,便能看見魯濱遜的腰間扎著一條精致的皮帶,皮帶表面印著復雜的幾何圖案,末端還有用黃銅和白銀制造的帶扣。
作為巴西的種植園主,商船的大股東之一,魯濱遜的皮帶很是彰顯他的身份。
“不愧是最早的資本家,光是這條腰帶的造價恐怕都頂我半個月工資了。”
這樣想著,陳舟麻利地解開帶扣,將腰帶抽出來據為己有。
緊接著,他又從魯濱遜的短褲口袋里摸出一個長條狀的木質小匣。
小匣的密封性并不是很好,進了許多海水,里面盛著一些細碎的煙葉,被海水浸泡后發(fā)出一股腥苦刺鼻的怪異氣味。
陳舟向來是不抽煙的,他將木匣中的煙葉倒掉,又用碎布擦拭了一番,揣進了自己的褲兜里,然后開始扒魯濱遜的褲子。
天徹底黑下去之前,魯濱遜已經變得像他來到這個世界時一樣干凈,光溜溜地躺在海灘上。
保管好亞麻短褲和內褲襪子后,陳舟又不辭辛勞地將魯濱遜的尸體推進了大海。
“對于一名充滿冒險精神的水手而言,葬于大海或許是最好的歸宿……”
“不過,送走了你,也就意味著屬于我的孤獨之旅正式開始了。”
陳舟抬頭望了望天,被風吹來的水珠越來越密集,而幾個小時前肆虐的雷電卻愈發(fā)稀疏,他無法判斷這場雨究竟下不下得起來。
努力回想書中的描述,陳舟只記得這個荒島上并沒有食人的大型猛獸,對魯濱遜登島當日下沒下雨沒有一點印象。
“最好還是別下。”陳舟祈禱著。
誰都不愿意淋著雨睡覺。
哪怕這里的溫暖的氣候減少了著涼的風險,潮濕的體表也足以制造適合病原體繁殖的溫床。
在沒有藥物的情況下,感冒發(fā)燒也有概率奪去生命。
坐在捆衣服的小樹下,倚靠著樹干,陳舟遙遙望著黑漆漆的大海,一時間卻無半點睡意。
沒有嘈雜的機器運轉聲,沒有手機,時間的流逝清晰得可怕,就像吊瓶滴斗中緩慢墜下的藥液一樣,加劇著等待的煎熬。
久違地無事可做,他的思緒分外煩亂。
開解過的想法偃旗息鼓,又有些新的煩惱與感慨涌了上來。
“明天就是商船擱淺的日子,憑我這三腳貓的游泳水平,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游到船邊,萬一淹死了怎么辦……”
“貼吧造船老哥的圖紙倒是記得很清楚,也不知道這位老哥的圖紙靠不靠譜……”
“嗨,就算靠譜,我也不一定造的出來……”
“現在想想,把魯濱遜推到海里還真是正確的決定,要不萬一我不敢上船餓瘋了,沒準就把他當應急口糧用了。”
“就算不吃人,腐爛了爆發(fā)瘟疫也是個隱患……”
“唉,也不知道今晚下不下雨,早知道多看看魯濱遜登島當日的那部分了。”
“像做夢一樣,好黑的天。”
………
土壤的濕氣與樹葉的澀味被海風吹碎,浪潮綿長的響動中,世界的最后一抹光彩也消逝了。
驚嚇與勞作的疲憊逐漸從紛亂的想法中淌出來,伴著鳥鳴與潮聲淹沒了陳舟。
他的思緒隨之變得緩慢,上眼皮愈發(fā)沉重,最終墜下去與下眼皮緊緊擁抱在一起,不多時,口鼻間便奏響了一曲與孤島格格不入的“鼾之交響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