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窗外的雨勢很大,劇組全員困在酒店里。
閔昊披套好雨衣雨靴,冒著機槍掃射般的大雨,步履飛快的朝外面跑去。
窗前,平靜俯視地面,看著閔昊來回奔走的景添,目光慢慢柔和了許多。
民國。
“清萍,大后天的文藝晚會,你報上去的曲目能行嗎?”
翟州國中校園某處走道上,兩位年輕的女學生,相談甚歡。
“這可是民間最流行的曲子了。”
王清萍格外認真的作答。
同行的溫潔不以為然,“我看是鄉下人茶余飯后愛聽的吧。”
她真的沒有想到,年紀輕輕的,有學生會吹嗩吶。
王清萍搖了搖頭,并不認同溫潔看扁的觀點,“嗩吶,那是咱老祖宗上下五千年流傳下來,最具氣勢的樂器,可比西方的管弦樂器早了幾百年呢。”
這一點,溫潔沒有反駁,她還是恨鐵不成鋼的說,“人家要不鋼琴,要不小提琴,你配個嗩吶,好一個干紅白事的。”
在她的世界觀中,嗩吶一直和嫁娶喪葬掛鉤,平常沒人吹。
文藝晚會是個節,但節日沒一定要吹嗩吶啊,現在西洋樂器多流行啊。
“溫潔,洋人的樂器,不代表就是高雅時尚的,咱祖祖輩輩適應下來的音樂品味,還屬咱弦樂雙簧。”
王清萍一臉自豪,躊躇滿志道。
她心目中自己民族的樂器,才是最適合的。
即使上流社會的人慢慢把它摒棄。
溫潔撅了噘嘴,笑罵一句。
“我只怕大家伙笑話死你。”
王清萍淡淡笑了笑,心里想只有技術高,嗩吶也能開演唱會,她沒好氣說,“跟你說,對牛彈琴,你就天天醉生夢死在你那西洋唱片機上吧。”
“同學們都愛聽啊,你這個《百鳥朝鳳》的曲名聽上去寓意深厚,但,你也得照顧一下多數同學的喜好啊。”
溫潔撇了撇嘴,辯駁道。
王清萍沉吟半秒,笑瞇瞇說,
“茶館去過嗎?”
“去過啊。”
“戲園子去過沒?”
“去過。”
王清萍一連幾個問題,溫潔當即頓悟了,王清萍心滿意足的給她一棒,“那你就妄下定論咱國家傳統的經典詞曲,無人問津。”
王清萍頓了頓,繼而說,“還是說,你瞧不起所謂的下九流,虧你是受過教育的。”
一套說辭脫口,立馬把溫潔綁在道德上了。
溫潔敗下陣來,只好縮起脖子,“現在提倡平等,你這東西,應該會成為翟州國中的一顆重磅炸彈。”
王清萍道,“走,陪我練曲子去。”
溫潔說,“好,上音樂教室。”
“舅舅,我在美國帶了幾本攝影知識的書,翟州國中學生的英文水平大多不錯,當然,我也準備好的翻譯版。連夜趕印出來了。”
閔昊并肩和中年男人漫步在夕陽下的公園小道上。
他單手插兜,談笑間,風度翩翩。
中年男人欣慰一笑,目光中盡是嘉許,他道,“閔昊,你這么用心,我便放心多了,國中以前雖沒有攝影教學的專業老師,會操作相機的學生卻不在少數,你來任教,工作上負擔是不太重的。”
能考上國中的,大部分學生家境都還不賴。
有一技之長的并不罕見。
“好,翟州國中,留學前,我也待過一段日子,他們算是我的后輩了。”
閔昊說。
格物樓音樂教室里,兩個女孩臺上臺下,王清萍兩手捏著嗩吶,吹吹彈彈,眉飛色舞。
王清萍的技藝稱不得太棒,但絕不算差。
溫潔聽的也是津津有味的。
放學經過格物樓的幾名學子,表情愕然,議論紛紛。
“哪來的嗩吶聲,我莫不是進了戲園子了。”
“聽方向是格物樓傳來的。”
“是誰再練文藝晚會的節目吧?”
“有趣,有趣,聽曲子是《百鳥朝鳳》。”
這幾名學生的看法倒是與溫潔的論斷大相徑庭。
藝術無國界,沒必要自怨自艾。
“清萍,看你喘的,臉都憋紅了。”
溫潔細心的拉她坐下歇息。
“練這個,肺活量小了還不行!”
王清萍撫了撫胸口,起身接著道。
“咱,接著練。”
“唉……”溫潔幽幽一嘆,說,“聽你我在這哭天喊地,我還不如上戲園子呢,那的老師傅技藝才叫精湛。”
王清萍沒空聽她吐槽,笑著說,“可你沒那福分唄,而且來都來了,沒個觀眾陪著,我自己個兒蠻無聊的。”
“看,你自己也受不了了。”
溫潔精準戳中要害。
傍晚時分,暴雨滂沱。
王清萍慢悠悠的自睡夢中醒來,她一襲旗袍,腳上踩著一雙小皮鞋。
“你好。”
低沉的男聲從身后傳來。
“閔先生。”
王清萍驚訝的望著黑板報下面桌上坐著的男生。
閔昊輕輕一笑,說,“王清萍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怎么?你是?”
閔昊看她一臉吃驚的樣子,微笑解惑道,“哦,忘了重新自我介紹下了,我是你們學校外聘的一名攝影老師。”
“你不做記者啦?”
“大環境不好,辭了。”
閔昊淡淡道。
確實,新聞報社,可以說是北洋政府的重點打擊目標。
王清萍沒再搭茬,想起某件事,急得匆匆跑向門外。
“外面雨這么大,你一出去,就得整成落湯雞了。”
閔昊走來對沖到樓門口的她,道。
外面雨勢很大,即使有傘也不能全身而退。
“我還要表演節目呢。”
王清萍說。
閔昊望著一望無際的陰云,“看這天氣,一時半會停不了了,沒事,下這么大的雨,就算文藝晚會不取消,來參加的人也多不了。”
王清萍看起來很焦急,“那怎么辦?”
“你要表演什么節目?”
閔昊問。
王清萍舉了舉手里的嗩吶,“這個!”
閔昊看著那金黃的東西,由衷一笑,“嗩吶,現在愿意學的翟州國中學生不多了。”
當下社會,西方文化席卷全國,反而國內的許多東西被看輕了。
“閔先生,聽說你留過洋。”
王清萍突然問道。
她打聽過的,翟州報社的閔記者是個海歸派。
“對,我教的是攝影,在美國學的就是這個。”
閔昊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記憶,卻是苦澀的說,“少年時,我還妄想過當一名職業攝影師。”
“你不就是以攝影為謀生手段嗎?”
“嗯,差不多,攝影是我接觸外面世界的第一個媒介。”
閔昊笑著看著眼前人。
王清萍的話匣子不由得打開了,“美國怎么樣?是不是很發達?”
“嗯,有人說美國的空氣都比國內的甜。”
閔昊笑著說,內心深處對這類人,其實是十足的厭棄。
“那美國一定是比中國要好得多,雖說它不完美。”
王清萍從報紙上看過有關美國的報道,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
“對,中國人哪怕鍍了層金,上了國外,也提不起底氣。”
閔昊濃濃愁緒的語氣,讓一旁的王清萍神色低落。
“你在美國過得不好嗎?”
王清萍目光炯炯的盯著他的雙眼。
閔昊不禁心神一晃,他深吸了口氣,不置可否的說,“還行吧,美國人有一點強,就是尊重有能力有價值的人。”
王清萍仰屋竊嘆一聲,書本里的沒騙人啊。
她好似義憤填膺了,“果然,馬克思沒騙人,資本主義國家就是個只為榨取價值而站腳的冷血機器。”
王清萍忽如其來的理論,驚了他一跳,但,留美多年的他還是說,“中山先生的理論和暢想是彌足珍貴的,不可否認,資本主義有種種這樣那樣的缺點,俄國的十月革命,目前還看不出社會主義的大好。”
王清萍當然清楚閔昊話里的意思。
“一個與世皆敵的國家,一個工人階級建立的國家,美好是美好,它面對的內憂外患,是個難啃的骨頭。”
閔昊淳淳說著,王清萍的目光卻是如此的凝實,她道,“只要我們堅信奉行自己合理的主義主張,什么妖魔鬼怪都是紙老虎。”
閔昊笑了,笑她的不自量力,“王小姐,年紀不大,口氣倒不小。”
因為這個時間,還沒人成功把馬克思主義普及到全國。
報紙上看到的,大多也是資本主義的社會面。
王清萍好不氣餒,她繼續道,“閔先生,你我雖然現在的思想不同,但求同存異,根本目的上不謀而合的。”
資本主義國家生活多年的他,自是不以為意,沒有打擊,也沒有夸贊,“嗯!不謀而合。”
留過學的他,比王清萍更了解共產主義,可,巴黎公社的失敗,如陰云一般,叫人很難懷疑它的可行性。
哪怕俄國,現在還看不出成果。
“閔先生,反正我沒法上臺表演,那咱們就聊他個一塊大洋的,”王清萍說,“你覺得中國還有出路嗎?”
“有!”
這個字仿佛凝結千斤力量,脫口隕地。
閔昊他所追求的,所熱愛的,不可動搖的,堅信的,中國一定會迎來美好的春天。
王清萍同上,她說,“我覺得正如李大釗先生說的,試看將來的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閔昊正色了些,“李大釗啊,他很有名,和新文化運動的陳仲甫先生據說是亦師亦友的關系。”
“沒錯,我相信我想看到的世界是這樣的。”
她說的鏗鏘有力,好似已經目睹了將來。
閔昊的心情隨這風雨飄搖的國家,灰敗感傷了起來,他扯開話題,不想繼續傷懷,他說,“王小姐,不聊這些了,吹一曲嗩吶給我聽好嗎?”
“好!我忠實的信仰如這嗩吶,驚天動地。”
王清萍舉起嗩吶,嘹亮的聲音,震古爍今。
這個國家總會迎來嶄新的黎明。
閔昊用心聽著,愉悅的鼓起掌來,“《百鳥朝鳳》,經典的曲目了。不錯不錯。”
他恰好注意到相機仍掛在脖子上,便道,“禮尚往來,我拍張照送給你。”
“好啊!”
停頓了下的王清萍高興的應答。
……
“雨停了。”
王清萍邁開腳,站在樓外。
閔昊看著云霧半掩的明月,心情大好,“走,我車在外面,送你回家!”
王清萍不好意思了,“閔先生,不,閔老師,能和您就理想上展開深入的交流,我很開心。”
閔昊同感,他說,“我也是,哪怕我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的信奉者,但……我相信,馬克思主義中的共產主義,是任何國家和人民汲汲追求的”
“謝謝!”
王清萍很感謝他的包容心,能耐著性子和她談這么久。
“該說謝謝的是我。”
閔昊說。
……
“景添,我定的外賣,你下來吃吧。”
“好,謝謝!”
景添掛斷手機,是閔昊打來的電話。
她的內心泛起一絲絲波瀾,然后拾起床上的一件外套披上,出了酒店房間。
酒店休閑的區域內,幾個人邊吃邊聊。
“閔昊哥,這家飯菜的味道好熟悉啊?”
夾了片藕,細細嚼碎咀嚼的車洛英發現了端倪。
“西祥茶樓的飯菜。”
閔昊不輕不淡回道。
“它家有外賣服務?”
景添說,“都是為人民服務。”
“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