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瀝。

盛夏的豪雨噼里啪啦的打落廊檐下的臺階。

清新的空氣夾雜泥土的腥味鉆進鼻孔。

一身輕薄衣裝的青年男人，脖子掛一單反相機。

步子輕快的走在廊道上，身后陰影漸漸拉長，兩顆圓溜溜發白的光洞如人影的眼睛，驟然張開。

一聲霹靂驚疾的雷電下，猶如嗚咽眼窩的光洞，攸然而逝。

閃電打照過的青年的半邊身子，一瞬沉積凝脂的慘白。

“哦……這次的古宅旅行，受益良多。”

青年認真的欣賞著相機屏幕上一張張閃過的古宅內部風景。

王家大宅，清光緒年間，一王姓富商斥資萬兩白銀，建造的一集家宅，私塾，花園，工坊于一體的復合式北方民居。

內部四通八達，有堡壘高墻，可瞭望，防御，擊敵。

興于清末民國，敗于兵荒戰亂。

“閔昊，趁天時，拍雨戲了。”

青年視線自相機偏上移開，曲廊檐角下。

擔任導演的胖男人，恭衍。

“導演，我這就來。”

青年，閔昊，邁動雙腿，噠噠噠的，快跑而去。

“天氣真冷，尤其是這陰颼颼的古宅。”

一襲桃紅衣裙，披上長袍兜帽的秀美女孩，說。

一旁幫她撐著傘，嬌小玲瓏的女助理，牙牙，輕聲細語勸慰，“裘艷姐，捱幾天短劇就拍完了，咱們團隊的流量才剛突破五百萬播放。”

“牙牙，早上喝豆漿的店里，有傳言，王家大宅鬧過女鬼。”

裘艷壓低嗓音，輕輕說道。

她這冷不丁的一提，牙牙的小紅臉頓然嗖的一白。

王家大宅鬧鬼一事，并非單純的道聽途說。

官方的媒體都前來采訪報道過。

當然了，最后不了了之，但，王家大宅一直有流傳的風言風語，近年來愈演愈烈。

裘艷自己也十分清楚，神鬼之事，放在當今這個無神論的科學社會，不免無稽之談。

可，三人成虎，沒點膈應，那是不可能的。

“裘艷姐，鬼不鬼的，王家大宅不照樣是國家AAAAA級景區嗎？”

牙牙咽了咽唾沫，強撐膽氣，哪怕這份擔憂有增無減。

“也是。”裘艷點了下頭，“建國以后不準成精，再有，開拍前，我們不請道觀里的高人算了一卦嗎？”

開拍算日子，隆重辦法事，九炷香，三根敬佛祖，三根敬三清，余下三根分小鬼。

小鬼難纏，有錢能使鬼推磨。

兩人聊的有津有味，閔昊冒雨跑了過來。

閔昊是劇組里負責拍攝的攝像師。

隨著網絡短視頻的興起，像他們這一些專業對口崗位需求高的畢業生。

只要志同道合，計日就能組織好一個專業性較高的視頻號團隊。

尤其是下飯短劇這種快流量的時代，閔昊一類的創作者，在享受高回報的同時，偶爾還會接上幾回廣告商的贊助。

絕對是說，這波互聯網高速發展的紅利，吃麻了。

“閔昊哥來了，大家各就各位。”

戲中男主角兼編劇之一，顏值擔當的西裝青年，車洛英，把傘交給淋得一片的閔昊。

自己暴露在大雨中，醞釀情感。

“action！”

閔昊在旁人的傘下，鏡頭聚焦大雨中的兩人。

“別走，好嗎？”

裘艷說出這話時，言辭中帶著懇求。

沒有兜帽遮擋的面容，任由風摧雨殘，俏白的臉頰流淌過一道含怯的淚水。

鏡頭后面，閔昊按計劃來了一個特寫。

對于裘艷演技的贊美，心里面不吝言辭。

或許是裘艷的表演水平太過高超，一時間，不是科班出身的車洛英差點沒接住。

一身矜貴的復古西裝，配上他面部線條冷峻的臉龐。

“對不起，我們雙方都需要一段時間冷靜一下。”

“你一次把話說清，好不好，那個女人的錯，是吧？”

裘艷此刻完全沉浸角色當中，突然歇斯底里的爆發感。

第三視角下的觀眾，身心俱被她突如其來的演技大爆發，驚了一大跳。

仿佛自己便是劇中的女主，因為男主的薄情，陷入生不如死的掙扎。

“肖涵，你自己瞅瞅，你現在的嘴臉，不覺得可笑嗎？”

肖涵，短劇《瀟瀟雨歇》女主的名字。

裘艷飾演的角色。

“你個負心漢，又有何嘴臉說……我。”

裘艷哭的梨花帶雨，是真的帶雨。

瓢潑大雨中的兩人針鋒相對，一句軟話也不肯想讓了。

“混蛋，負心人。”

裘艷拳頭打在車洛英衣襟胸口，埋頭放聲大哭的瞬間。

拍攝組所有人的腦和心揪成一麻花，惋惜，心疼的各種情愫雜糅一塊。

深深為這個女人感到不值。

她為了這個男人不值得一片傾心全付。

“夠了！”

車洛英忍無可忍的怒吼了下。

眼神里藏不住的厭惡，更加入木三分的刻畫了他所扮演的這位斯文敗類的渣男。

他欲再度開口背出下一句臺詞，情緒醞釀的已經十分到位。

一聲轟天裂地的驚雷遽然響徹。

乃至深陷演繹漸入佳境的兩人，和專心拍攝服務于整部短劇的大家。

心神倏然震蕩，車洛英才發表兩三句感言的聲音掩蓋打斷。

嚇了一跳，脫了戲的裘艷心情岔岔不滿。

大雨下的愈發猛烈起來。

“先休息一下，不然真感冒了。”

恭衍適時說道。

雨勢越來越大，演員長時間淋著，難免受寒著涼。

既然導演兼主編劇發話了，大家伙便擋在雨傘下，進了古宅屋里避雨。

說真的，劇組的所有人都非常的感謝王家大宅景區領導等各個人員的大力支持。

能得到這么一塊應景的地方，機會特別難得。

不是說王家大宅劇組全占著包了下來，是把一部分未正式開放的區域承給劇組。

因為才剛修繕好，再加上景區真的缺乏曝光量，這個擁有一百多間屋子的北方文化宅院，因此才走入了劇組大家的視野。

如果短劇上線后爆火，兩相情愿下，真的是雙贏。

“唔……好想回旅店洗個熱水澡啊。”

裘艷懷里抱上了個類似小太陽的發熱器。

毛絨絨的皮大衣，又保暖的蓋了身上一層。

車洛英用毛巾擦了擦臉上的雨水，衣角褲腳，嗒嗒的淌水。

“閔昊，你干嘛呢？”

恭衍的質問聲不輕不重。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凝聚在了踩著木梯，半張身子探進閣樓里的閔昊身上。

等了一會。

閔昊低下頭來，“沒什么？好奇。”

屋檐落簾子般撒下一溜串雨珠，閔昊一個人趁休閑時間，提著相機，走屋串房的鏡頭懟著東西四處狂拍。

呼……

一張白布若飄若吹的擋下了一間瓦房。

閔昊撐起一柄傘，走下臺階，神情飄忽的近前。

白款款的麻布，披麻戴孝的孝衣一樣，藏下了一對半掩的屋門。

“閔昊哥。”

車洛英佇立廊檐下，“那地方碰不得。”

“為什么？”

閔昊撇過頭。

這神秘兮兮下的屋舍，昏黑的不露一毫光線。

挑起了他一絲絲探索的沖動。

“閔昊哥，因為那是女人的閨房。”

車洛英支支吾吾的說。

閔昊只是淡淡一笑，“我陽氣重，只是進去看一看，不礙事的。”

對車洛英的提醒不作理睬，閔昊推動吱吱響的隔扇門，只身探了進去。

廊檐下，親眼目睹他消失眼前的車洛英眉宇微皺，“還有一件事，那間屋子鬧過鬼。”

嗆人的霉味彌漫四周，閔昊捂住口鼻，趕忙推開了附近的幾口窗戶。

充盈的光線，通風的環境，整間房屋變得明媚通亮。

閔昊挪開放在口鼻的手，盡情欣賞著這古色古香的布局。

相機端在手間，閔昊便走便拍。

“老人言，女子的閨房男人進不得。”

“別提拍照了。”

閔昊肆無忌憚的一連拍下來七八張。

親自還在那紅被褥的床上，坐了坐。

大雨下的越發澎湃，雨中男女主角的感情基調也越發濃烈。

幾場戲拍完，恭衍指揮大家趕緊收工。

雨后的黃昏，清冷蕭條，整套歷經百年風雨的古宅。

顯得那么的孤獨寂寞。

“閔昊，視頻剪輯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開車的恭衍說道。

通過駕駛座前方的內后視鏡，就能看得出不論是導演恭衍，還是車內其余人，都對這部打算下月上線短視頻平臺的短劇，抱持很大的期望。

閔昊亦然如此，“哦，好。”

短劇一集七八分鐘，大概有三十集。

相比同題材內容的其他短劇，無論是集數還是時長都超出不少。

質量由他們這幾個天馬行空的年輕人把關，可以說是跟緊潮流，符合當代快時代人們的享用。

酒店自助餐廳吃完晚飯，閔昊孤身一人回了房間。

他沒有參與劇組外出唱K的活動。

而是兢兢業業的在房間里面對電腦，剪輯著拍好的視頻。

就著咖啡提神，閔昊一忙碌，便到了晚上九點。

兩個多小時的工作，腳腰背微微發酸。

閔昊做完手頭的活，爾后就打開相機，利用無線傳輸功能把拍好的照片，傳上電腦。

王家宅院的商業化還不那么重，里面原有的古建筑還保持著歷史滄桑的痕跡。

這一點，在這個講求效益，而胡亂魔改的風氣下，彌足珍惜了。

閔昊移動鼠標，點開閨房的那一頁。

紅床帳的架子床如水泡過，模糊重影。

閔昊不信邪，自己拍的時候，沒出差錯的。

一連點開其余七張，令人吃驚的是，每一張都是像素紊亂的。

閔昊將這八張相片集合在一個框架中，模糊重影的圖集，顯示出的竟然是一幅蓋著紅蓋頭的女人形態。

而電腦又突然似中了病毒，卡頓失真了起來。

萬幸，剪輯好的視頻存在了U盤。

閔昊強制關機，看著相機里的相片。

有點頭痛，因為相機里閨房的照片異常清晰。

至少證明不是自己的問題。

十點鐘的自助打印店，燈火通明。

閔昊掃好碼，八張相片齊刷刷的吐了出來。

剛開始，看的還好，可沒一會，上面的彩色涂料忽然變得扭曲混亂。

兩列排開，不論如何顛倒組合，那幅紅蓋頭女人的肖像，總如跗骨之蛆般陰魂不散。

“瑪德，我該不會招鬼了吧？”

再一看手機，不出所料，如電腦一樣，死機了。

但備讓人疑惑的是，為毛相機完好如初呢？

“王家大宅鬧過鬼？”

閔昊怔怔的回味車洛英告訴自己的傳聞。

“閔昊哥，難道你看見什么不可名狀的東西了？”

閔昊單手撐著額頭，一沓相片從兜里掏出來。

“我不看，膽小。”

車洛英直接拒絕。

毫不留情。

不過車洛英這個反應，閔昊自己也能理解。

任誰把鬼神之說擺在明面上，心里面仿佛如墜千斤的虔誠和抵觸。

“女人的閨房，男生是真進不得，古話，誠不欺我啊。”

“而我自食惡果了。”

閔昊說的傷春悲秋，像臨終前最后的悔恨遺言。

“閔昊哥，你身體上有沒有不良反應？”

閔昊搖搖頭，“精神上卻是實實在在的飽受摧殘。”

“我寧愿挨上一刀，也不愿數著日子等死。”

自從相片狀況百出，閔昊對于這套古宅的觀感，大幅下降。

“閔昊哥，沒事的，反正過幾天我們便走了，日子一長，什么妖魔鬼怪都不了了之的。”

車洛英安慰道，雖然他壓根不完全相信世上真有鬼。

如果閔昊的精神頭不這么糟糕，或許車洛英以為他在開玩笑。

“但愿如此。”

閔昊豪飲一罐咖啡，打起精神，步伐虛浮的朝侯在酒店外的面包車走去。

“閔昊，你精神狀態怎么這么差啊？”

顯示器后面坐著的恭衍疑惑道。

一旁對著化妝鏡自己補妝的裘艷，也洞若觀火看出了端倪。

“閔昊，工作太累？聽說你手機電腦都壞了。”

“啊？”恭衍嚇了一跳，平時視頻的剪輯靠的就是他那臺筆記本電腦。

“導演，別怕，剪輯好的視頻我存U盤里了，等拍完這幾場，你把你的那臺，借我用用好了。”

閔昊說。

恭衍稍微猶豫了一下，畢竟電腦D盤里幾十個G的電影……

但是，正事要緊。

可名譽……

“好。”

最終理智戰勝了感性，恭衍答應下來。

“閔昊，下次早點睡，你的任務重，沒個好精神是不行的。”

恭衍說。

心里只想著，清清內存，流暢的電腦運速才能更好的方便工作。

“導演，那是因為閔昊哥他見……”

眼見車洛英把不住嘴的要把事情抖出來。

閔昊趕忙喊了下，“車洛英，裘艷姐，早點拍完，我好補個覺。”

被打斷，懵了一下的車洛英眨了眨眼，瞥見閔昊別有用意的眼神。

后知后覺的點點頭，“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