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峟瞇起眼睛回望著遠處的山梁，突然開口道：

“慢著，先別急著走。你從后面的輜重車中分出一批不太重要的物資，讓那些夷人俘虜拉著，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石庫水聞言一怔，粗糙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色：“讓俘虜運送輜重，還要打頭陣？昜伯就不怕半路上遇到敵人趁機救人和搶糧嗎？”

“怕？“易峟嘴角冷笑，“我就是要讓他們來搶。”

見石庫水仍一臉茫然，易峟伸手拍了拍他結實的肩膀：“放心，輜重車他們搶不走的。”

他頓了頓，循循善誘道：“你想想，輜重車平時都走什么路？”

“自然是走平坦的主路，“石庫水不假思索地回答，“若是離開主路，就算不陷車，行進速度也會大減。”

“正是如此。“易峟滿意地點頭，“而且輜重車留下的車轍痕跡明顯，就算被劫走，以多馬羌的速度，追查起來也不費事。”

石庫水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上的胡茬，仍有些遲疑：“可昜伯明知輜重車會被劫，為何還要如此布置......”

“這次我們的敵人是夷方和林方。“易峟臉色凝重，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兩方勢力匯合起來，看似強大，實則不然。

只要他們沒有推舉出一個令雙方都信服的主導者，或者兩方在作戰時遭遇重大傷亡，很可能就會因為各自利益不同而潰散。”

說著，易峟回憶起當初在易水畔與幾支戎人交戰的往事：“......那時雖說戎人攻破了昜國城邑，但因無周人的統領和指揮，戎人們入城后只是亂哄哄地各自劫掠，導致防備松懈，結果被我成功奪回城邑，且將戎人首領一網打盡……”

“所以，“易峟陰惻惻地笑道，“我就是要用俘虜和輜重在前方做誘餌。

救回族人、搶奪物資，這兩個看似唾手可得的戰功，實則是兩個陷阱。

等他們救到人、搶到車后，你說敵人會不會因為要照顧族人而行動遲緩？會不會為分配不滿意而心生怨氣？”

石庫水恍然大悟，點頭道：“原來昜伯說的'釣魚'是這個意思！”

“不過釣魚也得看魚的心情。“易峟望向被商族人看管著，低頭默默走路的俘虜們，目光深邃，“若是魚兒不咬鉤，這番布置就白費了。”

“夷人剛吃了敗仗，定會急于在別人眼前挽回顏面。“石庫水分析道，“這鉤，他們非咬不可。”

易峟微微點頭，對石庫水的判斷表示贊同。

“希望如此吧！”

昨日與夷方一戰雖說勝了，實際卻是慘勝。

而夷方、林方等熟悉本地地形，以逸待勞，排兵布陣相較以往也變得有模有樣起來了。

若繼續這樣在東土硬碰硬打下去，代價實在難以承受。

為了盡量減少傷亡，以更小的損失拿下對手，易峟冥思苦想之后，只能繼續試著使用這招經典的“釣魚”計。

臨行前，易峟最后望了一眼遠處小山上惡來與夷方交戰的煙塵，心想等紂王的王師抵達后，攻下夷方城邑應該不成問題，無非多死些人罷了。

既然紂王和惡來都不在乎手下人的性命，他又何必替紂王他們思慮太多。

易峟喚來王旅中的商族人，“你派人去告知惡來，我師即將開拔，讓他們留意后路，謹防夷人繞后偷襲。”

......

東土的天氣比大邑商南邊的沬邑更為濕熱，空氣中永遠彌漫著一股草木腐爛的潮氣。

方才還見幾縷陽光穿透云層，轉眼間便飄起細密的雨絲。

雨霧在山林間彌漫，將天地暈染成一幅水墨畫卷，遠近景物都褪去了色彩，只剩下深淺不一的灰影。

雨水浸透了黃土路面，很快就將原本堅實的道路泡成了爛泥。

推著沉重輜重車的夷人奴隸們步履維艱，車輪不時陷入泥濘，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奴隸腳下一滑，車子頓時歪向一邊。

旁邊監視的商族人見狀，立刻揚起手中的木杵，狠狠抽在老奴隸背上。

沉悶的擊打聲伴隨著骨裂的脆響，老人撲倒在泥水里，再也沒能爬起來。

隊伍末尾突然傳來騷動。一個年輕的夷人奴隸猛地沖出隊伍，赤腳在泥濘中狂奔。

還沒跑出二十步，一支長矛就從他后背貫入，矛尖帶著鮮血從前胸透出。

年輕奴隸撲倒在雨水中，鮮血在泥地上暈開，像朵妖艷的花。

其余奴隸們則噤若寒蟬，麻木地拖著腳步。

雨水混合著淚水在他們臉上流淌，卻沒人敢抬手擦拭。

這場輕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云開霧散時，朦朧的陽光重新籠罩著大地。

走在最前的商族甲士突然僵在原地——前方山谷中，不知何時已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在陽光下閃爍著兵器的寒光。

“停下！快停下！”

領隊的甲士聲嘶力竭地回頭吼道，聲音里透著前所未有的驚恐。

“咕嗚——咕嗚——”

對面人群中突然傳來幾聲怪異的鳥鳴，聲音忽高忽低，帶著特殊的節奏。

被俘的夷人奴隸們眼中頓時閃過驚喜之色，其中一個年輕奴隸立即撮唇回應，發出幾聲急促的叫聲。

“不好！”

商族甲士臉色大變，正要揮戈制止，卻來不及了。

對面的山谷中瞬間喊聲震天，無數手持石斧、骨矛的東土人如潮水般涌來。

“放箭！快放箭！”

商族人領隊嘶聲喊道。

稀稀落落的幾支箭矢射出后，商族人便倉皇潰逃，連輜重車都顧不上了，只留下滿地物資和目瞪口呆的夷人俘虜。

夷方人和林方人很快占領了此地。

林方首領大踏步走來，望著遠處商族人奔逃的身影和揚起的塵土，不屑地啐了一口：“逃得比狗都快，什么大邑商，我呸！”

他轉頭對身旁的夷方首領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

“我看吶，除非那個商王親自來，否則這東土依舊是我們幾個說了算。

再說了，就算是商王來了，山后邊不還有周人給我們幫忙。”

夷方首領沒有答話，只是警惕地環視四周。

他臉上的獸形紋身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腿上還纏著染血的麻布——那是昨日與商人交戰時留下的傷。

“聽說你們昨天敗給了一個北邊來的野小子？”

林方首領故意提高聲調，周圍的林方族人都哄笑起來。

他得意地捋著胡須，繼續奚落道：“要我說，你昨夜下山的時候還不如直接殺進商師駐地，把商狗一個個宰了，總比浪費時間跑來跟我求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