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頭腦里依然留有印象的某些后世文學作品的影響，易峟一直以為商王的王宮內，上上下下均是各種醉生夢死，糜爛不堪的畫面。

等到今日他親身參加太子組織的饗宴時，才發現，盡管商人貴族確實喜好飲酒，青銅酒器隨處可見，但在平日里的重要活動中，仍然秩序井然，有禮有節，與部分史書上描述的酒池肉林、白日暄淫的景象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繼續觀察著太子與眾人之間的互動，只見太子面帶微笑，與每一位貴族都交談甚歡。

宴席上總體氛圍非常和諧，君臣之間仿佛親密無間，其樂融融。

表面似乎看起來沒什么問題。

但恰恰就是沒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

因為現在坐在眾人上首的是太子而非商王本人。

以易峟所知的歷史正常軌跡來看，大邑商會在幾年之間崩塌，被周人所滅。

但眼前的景象卻絲毫不見王朝末年的常見戲碼：君臣之間離心離德、朝政混亂、廟堂上盡是阿諛奉承之語。

易峟從種種細節中能看出，貴族們對太子是真心擁護的。

這就奇怪了，如果連太子都能得到貴族們的支持，輝煌數百年，擁有先進的青銅器鑄造、戰車制造技術的大邑商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場。

經過深思，易峟終于找到了一個能夠勉強解釋這一切的原因。

那就是，太子與商王在性格和處事方式上有諸多不同，導致商人中的某些貴族勢力與太子關系比較和睦，而與商王的關系則可能十分糟糕。

也就是說，易峟所見的君臣相得之景是虛假或短暫的，并非商王君臣平時的常態。

不然不足以解釋易峟所目睹的許多不尋常現象，如旁系先王后代的邢侯對紂王的恨意、紂王的兄長微子啟私下與周人接觸，以及輝煌數百年的大邑商為何會在短短幾年內傾覆，王邑化為火海，王陵區遭人挖墳掘墓，商族人被周人如牲口般驅趕遷徙。

漸漸地，宴席上商人間的話題開始轉向最近頻繁發生的極端天氣，特別是那久久不雨的大面積干旱。

端坐在比干身旁的一位矍鑠老者，手持酒爵分酒，輕輕搖曳，眉頭緊鎖，嘆道：

“如今四土干涸，水澤枯竭，往往數十日不見雨露滋潤，就連王畿之內亦是如此，這可如何是好？”

很快，一位身著華麗服飾的貴族便接口回應道：“東土多方，降水豐沛，水澤遍地，加之糧食嘉禾一年多熟。

王邑有來自東土諸邦上貢的糧食作為補充，箕子多慮了。”

易峟循聲望去，發現說話之人坐在微子啟附近，搖頭晃腦的，表情頗為自得。

當他聽到那人將老者稱為“箕子”時，好奇地轉過頭，仔細打量起箕子來。

只見箕子面容滄桑，眼神冷靜深邃，仿佛能洞察世間萬物。

易峟暗自慶幸，自己又親眼見到了一位商末周初的名人。

箕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易峟的目光，他轉過頭，與易峟目光交匯片刻。

隨后，他將視線轉向那位說話的貴族小輩，眉頭微皺，神色嚴肅地說道：

“仰人鼻息，朝夕可亡。

若是東土各邦不愿意再朝貢，甚至封鎖道路與我中商對抗，屆時該當如何？”

先前回答的那位貴族小輩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道：“昔有成湯，正域彼四方。我中商弓強戈利，甲士如云，戰車如雨。

若是東土多邦敢反我中商，正是求之不得。王正好趁此機會，出師伐滅之。

更何況，夷人羸弱，必不敢反。”

箕子聽了，怒意更甚道：

“中商連年征戰，早已疲乏不堪。值此災害頻出之際，不思恢復農穡，安置王畿受災族人，聚攏人心。

反而登人出王畿作戰，加重王邑負擔。王師之糧從何來？人又從何來？”

易峟聽了箕子的話，默默點頭。

他知道現在的時空中，大部分作戰的士兵平時都是農夫，需要種地來維持生計。

如果商王不顧時節，胡亂征兵打戰，破壞了農業生產的時間順序，那么糧食產量必然會受到影響。

更何況打戰本身也是極其消耗糧食的事情。

這時，微子啟開口說話了：“王師若征東土多方，征調的人和糧食未必需要很多，且征伐東土一事說不定會有利可圖。”

聽到此處，本來沒有參與討論的太子突然對微子啟的話產生了興趣，他接話道：“此話怎講？”

微子啟微微一笑，從容說道：“東土各邦，魚鹽便利，物產多樣，族人分散、實力弱小。

若夷人不尊中商，王可就近征召攸地的諸侯提供糧食，再出一師即可逐個擊敗他們。

屆時，無論是東土各邦的人口還是物產，都任由我中商取用。”

有人針對微子啟提出了反對意見：“出一師便妄想擊敗東土各邦？好大的口氣！不知是誰有如此大的能力？說來聽聽，不會是微子你吧？”

微子啟仿佛沒有聽到那人的嘲諷一般，繼續沉聲道：“我自是無此本事。但有一人，我相信他定能做到。此人便是昜伯峟。”

眾人聽完一時嘩然，議論紛紛。有人搖頭表示不信，有人露出疑惑的神色，有人輕笑表示不屑。

然而微子啟卻像是沒看見似的，繼續沉聲道：“想必在座的不少人曾經聽說過昜伯峟以少勝多、力克強敵的傳言。

王邑的人只是將他與惡來相比較。

依我看，將他與惡來相比實在屈才。

能與昜伯峟相比的人唯有以前的西土周伯季歷。”

當微子啟提到易峟的名字時，所有的商人貴族都把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易峟心里暗叫不好，他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個漩渦之中。

果然，微子啟馬上就在太子以及其它商人貴族面前給他戴了個高帽，說他可以類比西土曾經的周伯季歷。

易峟憤懣地想著：別人將我比作惡來也就罷了，畢竟從外形上看，我顯然不如惡來那般蠻猛，聽到這種說法的人，通常也就一笑置之，不會太過在意。

西土的季歷與惡來這位武夫截然不同，他是周邦興起時期的關鍵領袖，能力卓越。

商王不僅授予他牧師一職，還讓他率領周人討伐戎人，屢戰屢勝。

最關鍵的是，季歷的結局也頗為凄慘。他的能力深受商王忌憚，最終莫名其妙地在大邑商喪命。

微子啟將我與季歷相提并論，一方面是在太子面前凸顯我的能力出眾，對大邑商構成威脅；另一方面，則是惡意地詛咒我，希望我落得個像季歷一樣冤死大邑商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