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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此夜不平靜

金黃的麥穗沉甸甸地垂下頭,緊密挨著鋪陳到天際,那是陜西特有的麥,用它做出來的饃無論夾著什么都饞人!麥田間的小路只有兩個方向,她穿青綠色的大袖衫,披掛著喜慶的鳳冠霞帔,一如出嫁的女子。

腳底的草屑塵埃被微風吹卷著向前,她好奇地眺望,一個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穿著紅色婚服,手里上下翻動,正熟練地編織著什么。

而身后的爹娘,溫和地揮手鼓勵她繼續向前走。

她緩步向前,終于看清了,那男子編的,是一把掃帚!

“與我的半年賭約如今已過去一個月,娘子你當真不著急嗎?”

搞什么鬼!

李元惜噌地翻身坐起,頭撞上了個什么東西,隱隱月光下卻見個披頭散發的東西陰森森地從床下爬出來,捧著一塊布條,要往她頭上按——

“去你的!”

“姐姐!”

李元惜驚醒,強收住要踢出去的腿腳,小左捂著額頭,退出好幾步遠:“姐姐,你嚇我了,我差點掛墻上吐著血跟你說話!”

“都怪你,成天給我說媒!點燈!”李元惜氣急敗壞,她等不了小左,自己下地摸到火捻子,點了燈燭,小左忙遞給她汗巾,給她身上搭了件衣,防止著涼。又詢問她夢到什么,居然能扯到說媒。

“孟——”

不,不能說!

“孟相公?”小左高聳起雙肩,已藏不住要笑出聲,李元惜真想揍死她。

“是孟獲。”

“欸?”小左發出聲驚呼:“是三國時被諸葛亮擒了七次的那個彝族首領?你怎么會夢到和他?”

她壞笑著,做了個兩相好的猥瑣手勢,李元惜險些把她的手指掰折了。

李元惜知道提到孟獲太離譜,但她一時也想不出別的孟姓,她總不能提到“天將降大任”的孟子吧?

“姐姐,我看你是嘴上清純良家子,夢里懷春少女心。”說罷,小左調轉身子就逃,主仆兩個鬧了會兒,李元惜找機會轉了話題,抖落著小左剛交給她擦汗的布塊:“這手帕真是細軟……”

接著,她看到布塊底端用紅絲線繡著“王喜婆”三字。

天打五雷轟!

月子所掛滿院子的尿布頓時從記憶中浮現,混雜著此起彼伏的嬰兒啼哭,飄蕩在李元惜面前。自秘密為孟良平療傷后,光明磊落的李元惜便不再光明磊落,但凡有和那段經歷類似的詞句跳出來,都叫她驚出一身冷汗。

如果沒那些必須瞞著小左的秘密,孟良平還會變成新郎走進她的夢里嗎?

她聽得見自己胸膛如擂鼓般的悶響,也正是在電光石火的瞬間,李元惜記起熬藥時嫌鍋柄燙手,隨手撿了塊方帕墊著,想來那塊方帕又給她順手揣進懷里,事后忘記扔,換洗衣服時,被小左發現也無可厚非。

“姐姐,你沒事吧?”

“沒事。”她按捺住狂跳的心臟,希望小左不要再追問。

恰好,前院的吵鬧傳進后院,這下都別睡了。

她嘆聲氣,叫小左拿衣衫來,又趁她不備,把手帕扔進紙簍,潑了些茶水進去。

“咱們值班比上朝的還勤快呢,哎,街道司催得人易老。”小左不情愿地綰著長發,插好簪子,覺得頭發都稀薄了些,對著銅鏡看,眼圈周遭黑烏烏的,一副睡不踏實的疲憊模樣,再去幫李元惜理好幞頭的帶子:“咱們醒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做得比牛多,可到頭來,咱們窮得跟西北風似的。”

“煤餅之后,還沒找到別的可靠生意?”

“京城的生意說來就來,搞不定這一宗就能給咱賺大錢的機會。”

主仆兩個搭著話,向前院走去,隱約的吵鬧很快清晰起來:

“師爺你就是太好說話,什么臟活都給咱承攬,他們鬧翻了,倒翻了那種穢物,也該由他們去清理,關咱們街道司什么事?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見李元惜到前院來了,原先一直蹲在階前的張樂福立刻站了起來,一副受了多大冤屈的模樣:“大人,你給評評理,我雖然以前是個背尸的,可不是掃大糞的,別的安排我都好做,這件不成。”

張樂福一都青衫正值夜班,從魚街回來后就去偏院小憩,等待新的委托。

“怎么不成?”小左問。

“大人,我寧可天天去掃殺豬巷!師爺這回攬的活太糟踐人了。”

“什么任務這么能耐,能讓最吃苦的你退步?”李元惜好奇地問他,順便把問題拋給了正給騾頸套軛的周天和,周天和正要向她解釋呢。原來,禁軍軍營外,兩家糞廠斗毆搶糞,動了狠的,把糞車推翻好幾輛,糞污散流半條街,臭逸三里地,十分不好清掃,推的那家傾腳頭跑了,翻了的那家派人來求援。

“這座禁軍營地處拱宸門街,距離皇城最近,有四千戶營房,屯著兩萬禁軍,每天糞污收集的量很龐巨。”周天和把綁車的繩子緊了緊,往車上放清掃的器具:“這回咱們不清掃,萬一去早朝的過往官員,或是內侍省來人糾察,他們不會怪傾腳頭,只會追究咱們街道司管治街道衛生的責任,如果那樣的事發生,咱們街道司就可能真被撤司。”

“后果這么嚴重!”張樂福驚嘆,一邊埋怨師爺不早說,一邊匆忙將松垮的外衫整理,扎好腰帶。縱使十萬個不愿意,他也絕不能讓街道司因為這么個破事兒被撤司!

其實,打從師爺告訴他要去清掃拱宸門街,他就再聽不進去他的半句話,耳朵里進的,都是自己推脫之詞。他感激師爺沒有責怪他一時嘴快,只是心病不除,他仍覺得委委屈屈。

“大人,不是我不懂事,是……”他頓足:“嗐!這么說吧:同樣是人,你都嫌棄你的屎尿,我不認識你,我還得去給你收拾,這就是傾腳頭。喔,今天,傾腳頭們弄翻了糞車,我再去給他們打掃,你說,我不是比他們更低賤嗎?我掃了,以后還怎么抬頭做人?我就是顧忌這個,才不想去。”

這解釋聽得李元惜很是不痛快:“張樂福,你且舉個例子,咱京城四百四十行職業,哪一行不是靠服務別人賺吃喝的?”

“這個……”張樂福撓著頭,絞盡腦汁想了又想,得不出答案。

“我再問你:傾腳頭沒偷沒盜,做的又是別人不想做的臟活累活,沒有他們穿街走巷,京城就是糞城,這說法夸張嗎?”

這怎么會夸張呢?張樂福還記得李元惜來之前,街面上到處是牲畜糞便,百姓都習以為常了。他搖頭:“他們真挺重要。”

“那,如果這群重要的人另謀出路了,咱們街道司管治京城衛生的職責仍在,你覺得,清理別人糞污的事,又該誰做?”

話說得這么徹底,張樂福才醒悟過來,他一掌拍在大腿上,“哎呀,是我們!大人,我懂了。這次是我心甘情愿要去,我這就去叫醒我的人,直接去拱宸門街干活!”

回過頭來,李元惜見小左在問周天和搶糞的事,她也頗困惑,之前做著背尸人的張樂福,掃得了南熏門的豬糞,卻不屑掃拱宸門的人糞,這么遭嫌棄的人糞怎么還會有人專門去搶?

“師爺,你得解釋清楚,這到底怎么一回事?”她問,小左也好奇地纏著,奈何周天和富家公子出生,對糞廠和傾腳頭這行并不算熟知,他不愿拿不全面的說辭搪塞兩人,也不想讓問題偷偷溜走,便請李元惜、小左二人值班替他一會兒,他親自去拱宸門街了解情況。

他舉步向牲口棚去牽馬,沒想到,小左比他積極性還高,她張開雙臂,小雀兒似的攔在他面前,鄭重其事地通知,拱宸門街的委托由她和李元惜接手了!

“凡是有爭斗之處,必有龐大可觀的利益。凡是利益,帳房先生就絕不能放過。師爺,機會難得,你讓給我唄。”小左頓了頓,噗嗤聲笑了,手在周天和面前揮了揮:“師爺,很吃驚嗎?”

確實吃驚!瞧著小左那激動的活潑勁兒,周天和就像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

今早乍聽聞“搶糞”時,一道靈光就擊穿了他因熬夜值班而稍顯混沌的頭腦。他敏銳地覺察到,以街道司的職能和能力,可以嘗試進軍糞行去發財,進而支撐街道革新重任!

這想法讓他狂喜!只是,冷靜下來后,一個現實問題橫亙在眼前:街道司的管勾和帳房先生都是女子,就連煤渣都極力做得細致清香的兩位,能同意把街道司和糞場掛鉤嗎?

所以,想著自己去拱宸門街打聽情況,順便監督清掃,回來后再琢磨著措辭,給兩人詳說自己的見解。沒想到小左絲毫沒介意糞污的臟臭,她直抵問題的中心,由糞生錢的想法竟然與他一拍即合,如此默契!

“你常常讓我吃驚。”

看著那雙水汪汪的、總透著一股小鹿般靈氣的眼睛,他默默感嘆,這個西北來的小姑娘帶給他的驚喜,絕非那些胭脂俗粉能抵得上的。驀然間,他心中涌起股暖流,似乎熬夜帶來的困乏一瞬間都消散,心情全被小左感染。

“帶好口罩。”

他微笑著,把韁繩遞給小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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