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巖海之畔,聽濤聲澎湃。丘壑之地,以青山為居。
巖海山居,一處不慍不躁的漁海之鄉,它有著一個奇特的村名——凸壟底。在洞頭的村名中,有一個有趣的現象,既然有“底”必有“頂”,比如“東岙底”與“東岙頂”之類的,借以區分開來。凸壟即是如此,在山頂之上的是凸壟頂,青山腳下的便是凸壟底,皆隸屬于隔頭自然生態村的管轄。
從名稱解析來看,此處或是漁海樵山之地,漁民入海打魚,上山砍柴。枕山襟海,臨山近水,故落以山為居,島民們過著超然世外的海上桃源生活,生得一番悠然自得。在洞頭大大小小的,但凡有人居住的島嶼,大都是如此。
我的先生是凸壟底的人,五年前,我曾隨他回過一次老家,正趕上了村里首屆新春聯誼會。小孩兒們在院里嬉戲玩鬧,笑聲爽朗;青年們忙著張燈結彩,將彩旗掛在了古樸的石厝與石厝之間;長輩們則挑水擔柴將房屋打掃亮堂,摘來山田里的蔬果,從碼頭買來新鮮的魚蟹,生火做飯,其樂融融。在農村,大都保存著用土灶烹煮的方式,但也不乏用煤氣灶的。房頂上的煙囪,最是鄉村生活的寫照,一縷炊煙裊裊升起,誰家米羹飄香——頗有陶淵明《歸園田居》里的詩景:“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蘊含著濃濃的人間煙火味兒。
這里的村民大多是勤勉之人,每到年前必將老房子修繕一新,屋里屋外收拾得清清爽爽。從山頂緩緩下至村里,可見乳白色的線條清晰地勾勒出老房子的輪廓,盡顯虎皮石房的特色。在這之前,巖海山居民宿群還未建成的時候,通往外界的道路大都是高坡山路,村民需翻山越嶺,爬到凸壟頂,再由凸壟頂到隔頭站點乘坐城鄉巴士。隔頭村歷來被稱為“山頭”,至今還保留著“山頭頂”的稱呼。由于山頭僻壤,鄉民生活簡樸拮據,早年前便流傳著一首民謠:“有女切勿嫁山頭,嫁到山頭無出頭,三頓薯簽(地瓜絲)食不飽,四季衣衫打結球(補丁)”。海島居民祖祖輩輩夜晚照明都是點菜油燈,到民國時期點煤油燈,最時髦的是煤油燈加個玻璃罩,稱“鴨規燈”。有時還用上蠟燭,那時的蠟燭有白蠟燭和紅蠟燭之分,一直延續到1970年代初部隊發電,至1986年隔頭全村通電。
行到老厝的時候,迎面走來一位老人,穿著體面的中山裝,滿頭白發如春雪染成,他見有客來,緊邁了幾步,熱情相迎。
“麥,你回來了,旁邊是你的老婆吧?”老人一只手搭在我先生的肩上,布滿褶皺的手背透出幾分老邁的滄桑感,另一只手顫抖著從口袋里拿出一包雙喜牌香煙,用焦黃的指頭從皺巴巴的煙盒里抽出一根,遞給了我的先生。
“是啊,阿唄,你的身體可好?”先生接過老人手中的煙,隨后雙手圍攏為老人點燃他叼在嘴上的香煙。
“還好、還好,只是今年剛戒了酒,血壓高了,喝不得了。”老人一臉無奈,但隨著剛吐出的煙圈又漸漸舒展了神情。
農村的前庭大都比較寬敞,門口隨意擺放著幾張塑料椅子,鄰里鄉親相互串門,男人們抽著煙,打著撲克,燃盡的煙灰不時被抖落在水泥地上,被風四處吹散。唯有在此時,他們才會將一年在外的疲憊暫時忘卻,將身心安放在了日夜思念的故鄉。女人們從頭到腳梳洗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大紅棉布衣,面若桃花地或簇擁在墻角一邊或依靠在洗衣池旁閑話家常,手中不斷地織著日日見長的孩子的毛衣,手腕上挽著一個小竹籃,竹籃里盛放著五色的毛線球,手中的棒針越織越快,籃中的毛線球越來越小,等毛線織完了,女人們開始散去。
洞頭的老厝,大多建于清末民初,外墻選用石頭砌成。據說這些石頭大都是在本山開采的裸石,色澤斑斕,自然淳樸。老厝的石塊幾十年如一日,從色彩斑駁、規格不一的“虎皮墻”,到有棱有角、規規整整的四方墻,直至用大塊石頭砌就的“九十墻”,石頭與洞頭的厝不離不棄。舊時光里的掠影,定格了老厝黑白相間的色調,古樸自然,訴說著海島人民的奮斗歷史,也凝結著繾綣不去的鄉愁。
二
隨著環島公路的通車,巖海山居民宿群仿佛在一夜之間迅速崛起。如平靜無瀾的海面上騰空而起的海市蜃樓,映現出前所未有的繁華的盛景,茸茸草綠,裊裊炊煙,遠處緩緩行駛的船舶、島嶼與樓臺盡在眼前。頃刻間又因浪涌翻騰,在迷霧中又消逝得無影無蹤,如夢如幻。
沿著巖海山居的棧道拾級而上,石縫間傾瀉而出的汩汩清泉匯聚成細小的清流,從山崖上垂落,流淌在雜草與山巖之間。儲水盈滿時,水流湍急如飛瀑般地飛躍山巖,從崖間滑落,如白雪飛舞,好不壯觀。棧道兩旁由山石堆砌而成,草木蔓延,四季蒼翠。明艷的三角梅在巖石旁悄然盛開,清麗的花影倒映在澄澈的山泉之中,如游弋的錦鯉在急湍里穿梭。乖戾的海風偶爾將枝頭的花朵摘下,擲進水流中,花朵隨著傾瀉的山泉被流放到了山腳下,靜置在巖石縫里,繼而“生根發芽”。
曲折的棧道,讓人步履沉重,爬上一兩級木階,小腿肚就有些酸麻,索性就站在棧道的半山腰眺望。青山隱隱中的山海,被濃郁的水墨藍所覆蓋,自然輕盈地著上一層靛青,使得海天一線更為壯闊。遠處重巒疊嶂的群山,仿佛漂浮在海面上,由遠至近,由近至遠,如一座座移動的漂流的島嶼。
走近村口,率先映入眼簾的是碧波蕩漾的生態水庫,水庫不大,正處于村子的前方。我倚在水庫的欄桿上凝視,試圖尋找著水中的魚兒,目光追隨著蕩起的圈。正當要尋到魚兒的蹤跡時,飛來了兩只戲水的鴨子打破了原本平靜的水面,這些水鴨子們肆意地在水中撲騰著,歡快地呼朋引伴。時而將短小的脖頸埋入水里,浮出水面時顫然抖抖全身,甩掉沾在羽毛上的濕漉漉的水珠,晃晃悠悠地走到岸邊。人們常稱不會游泳的人為“旱鴨子”,而我正也是這“旱鴨子”中的一只,身居海島二十余年,卻怎么也學不會游泳,有恐水的毛病。
繞過水庫,打從一片樹蔭底下穿過,頗具特色的民宿排排坐落,整齊劃一。這些隱藏在山里的田園山居,依然保留著虎皮石房的痕跡。石屋前綠草成茵,角角落落精致的裝飾可謂是別出心裁,的確是費了一番心思的。石屋還是原來的石屋,只不過門窗皆已煥然一新,增加了現代化的元素,使石厝顯得更加精神。最吸人眼球的,要屬樓上的獨立陽臺了,夏日的傍晚,坐在陽臺上喝茶賞景,借風乘涼最是恰到好處。
在石厝間徘徊,流連于山居小道,田埂上新開墾的農田散發著泥土的清新,水庫旁的泳池聚集了不少的人,沙灘椅、太陽傘,確是戲水的好去處。但對于“旱鴨子”來說只能望而卻步,瞧上一眼,便慌忙離開了。沿著石厝的棧道,半山腰有一處觀景平臺,能廣視周圍的大海。這里新建了一個泳池,比石厝前的泳池大上許多,依山而建,在此俯瞰海景,視域非常廣泛,海天一色,一覽無余,讓人心曠神怡。
家里的老房子也被改裝成民宿租了出去,這些名喚石韻、石語、石滄、石友、石怡、石潤、石閑、石望、石云的民宿,在原生態的石厝里注入了新的生命,但卻不改石頭房的韻味。石屋門口圍砌著小柵欄,植被繁茂,是一處精美小巧的庭院。走進屋內,田園風情的原木色家具,既簡約淳樸,又不失品位。雅致的裝飾畫,與屋內的陳設相呼應。站在露天陽臺上,望著在小道上行走的旅人,有的踽踽獨行,有的三五成群,對面的山間傳來了鳥鳴啁啾的聲音,婉轉悅耳。過了半晌,泳池邊上的人開始散去,回到石厝里。或許,在這里能洗去一身的疲倦,忘記塵世的紛擾,暫且學一學陶公“采菊東籬下”的超然脫俗。
夜晚的巖海山居,充滿了神秘的感覺,蟲鳴聲嘶,月明星稀,但卻燈光如晝。房檐上的燈大都在黃昏已經亮起,棧道兩旁的霓虹燈,如一條冗長的龍脊,在黑夜里發散著柔和的光芒。山居里的夜幾許清冷,靜謐的周圍如一座空山,
回憶起白日里的山景,青山鳥鳴、蜿蜒棧道、繁花似錦,腦海里浮現了“空山鳥語兮,人與白云棲”的意境,倘若心無掛念,生活在此也是一大樂事。
山居有山,巖海有海,山海相連,別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