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無歸踏著雪，往冶兵坊走去。

自他監察城主動向回城后，已過去了三日，明日，老城主便會回城。

雪接連下了幾天也未見停下的勢頭，石無歸心想，這場雪要是能夠掩蓋住一切就好了。可他又怕，怕老城主真的消失在這場風雪里。

回到后院，只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站在自己門前，看身形像是自己那沉默寡言的小徒弟。

石無歸走過去，十一正靜靜的站在屋檐下，看著雪飛入大地。察覺到有人走來，十一轉過身，對著來人道：“師傅。”

確定是十一后，石無歸頓感意外，自從收養他以來，這還是這個小徒弟第一次單獨來見他。

看著這張清瘦又平靜的臉，石無歸的心中突然泛起一陣苦澀，他看著小徒弟的眼睛，問道：“你埋怨師傅趕你走嗎”

十一只是淡笑，搖了搖頭。

石無歸似是習慣了，伸手揉了揉十一的頭。

“天亮前就走吧，帶著蘭兒一起走，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師傅無用，沒法讓你們過上安穩的日子。”

說著深嘆一口氣，繼續道：

“十一啊，雖然你靈智不全，但師傅知道你比任何一個健全的人都要良善，每天夜里，你都會出來將吃的分給那些流落街頭的百姓吧”

石無歸憐愛的看著小徒弟，近來無涯城中的流民與乞丐多在這附近聚集，有些身上還披著蓑衣，雖然單薄但至少能抵御一些風寒，想必都是眼前這孩子的手筆。

靈智不全的孩子尚且懂得憐惜生命，健全的人卻越來越目空一切。

石無歸苦澀的笑了，他將一封書信從懷中取出交予小徒弟，囑咐道：“你帶著蘭兒出城后，把這封書信交給她，她會知道帶你去哪里安身。”

看著接過書信仍沉默不言的十一，石無歸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回去吧，記得天亮前一定要離開”

說罷，轉身便準備進屋。

“師傅。”

小徒弟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石無歸回頭，卻對上一雙清亮的眼眸。

“我記住了。”

說完這一句，十一又恢復了平時的神態，走回自己的住處。

石無歸站在原地，許久才走進房間。

第二日天未亮，石無歸便離開冶兵坊，去赴一個艱難的約。

離開前，他來到十一的房間，卻發現屋內已經空無一物，想著自己的小徒弟和女兒已經出城，這才令他飽受煎熬的心輕松一些。

城外，郊林。

崔榮父子身著夜行衣，天還未亮，兩人的身形顯得極為隱蔽。

崔廣山對崔榮說道：

“爹，為什么要讓石無歸也參與進來，黃逸軒畢竟是他的老師，我擔心他...臨時反悔”

崔榮似是在閉目養神，聽到兒子的疑問，答道：

“讓他親自參與進來，他才沒辦法把自己摘出去，況且今天萬事俱備，即便他臨時反悔想做回他老師的好徒兒，也不過是多一具尸體的事。”

這時，石無歸如約而至，崔榮睜開眼，笑著看向他道：“石老弟，我還以為你不會這么積極。”

石無歸看著眼前只露出雙眼的父子，心中暗暗發笑，整個無涯城中哪還有比你父子更狼子野心的呢。他環顧四周，發現周圍的樹上均有黑衣人埋伏其中，看數量，或許約有百人。

“不用看啦，埋伏在這兒的除我和山兒，共有八十八人。這都得歸功于石老弟，助我養了這些精銳的死士！”

“這當陽郡，當屬老城主最聽安遠侯的話，侯爺讓他盡早回城，按老城主的脾性，想必他定會獨自一人先行走這山林小道趕回無涯城。”

“我已命人在五里外林子入口處埋伏好，老城主一現身便會傳信給我們，順便，斷了他的后路！”

崔榮走到石無歸面前，將自己的計劃說給他聽，似乎想斷掉他不該有的念頭。

“還有，剩下的人，我讓他們看住了無涯城的城門，不會有任何活人能進出城，也不會有任何消息能傳進城，今天，這里不會出現任何意外！”

聽到這話，石無歸心中一緊，自己讓小徒弟帶著女兒出城，也不知城門是何時被崔榮封鎖起來的，徒弟和女兒到底有沒有安然出城。

看著眼前突然心緒不寧的人，崔榮暗想，他果然還顧念著師徒之情，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殺意。

這時，一聲奇特的叫聲傳來，三人抬頭，只見一只林鸮盤旋在眾人上空。

崔廣山低喝一聲：“是信號！所有人做好準備！”

話音剛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很快一道騎著馬的身影逐漸顯露在眾人的視野里。

崔榮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道身影，待身影距自己不足十丈遠時，下令道：“上！”

話音未落，數支冷箭便急射向馬上的身影。

那身影反應極其迅速，從馬身一躍而起，馬兒失去重心，失蹄重重摔出去一丈遠。

見暗箭放空，數個蒙面的身影從樹上飛躍而出，拔出刀砍向剛落在地上的老者。

老者落地還未站穩，眼見幾人向自己砍來，匆忙抽出身后的長刀招架，僅過了數息，幾個蒙面人便被死在老者的刀下。

老者警惕地看著周圍被夜色包裹的樹林，朗聲道：“我乃無涯城城主黃逸軒，來者可敢現身？”

四周樹上隱蔽著的黑衣人盡數現身，將老者的去路堵死，而后蒙著面的崔榮從樹后走出，崔廣山見父親現身，踢了一腳石無歸，二人也一同走出。

黃逸軒看著為首蒙著面的黑衣人，冷聲道：“崔榮？”

見老者毫不遲疑地叫出父親的名字，崔廣山心下一驚，下意識地看向石無歸，暗道莫非這老王八當真反悔報信了。

崔榮只是稍有訝異，卻并不意外，自己跟著這老家伙，埋頭辦事也有四十年了，自己了解他，他也了解自己，只怕在自己心中有了謀逆之心不久，這老家伙便已察覺了。

崔榮摘下自己的面罩，對著對面的老者拱了拱手，笑道：“城主武藝高強，屬下拜服。”

黃逸軒掃了一眼周圍包圍著自己的黑衣人，注意到黑衣人所持武器的刀把上，無涯城的標志，那代表著這是無涯城內的冶鐵坊所鍛造的兵器。他看向崔榮，問道：“這些人？”

崔榮直起身，陰冷地看向黃逸軒，依舊滿臉笑容：“屬下能有這些忠心的屬下，全靠石老弟鼎力相助呀！”

身后的崔廣山面露冷笑，父親這樣說，等于是坐實了石無歸參與謀逆的事實，只有挑明了，石無歸才真正的失去了后路。

聽到這話，黃逸軒這才看向崔榮身后站在陰影里的人，石無歸的臉被夜色遮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黃逸軒的面色沉重，緊接著他又看向崔榮，眼中寒意漸起，冷聲道：“崔榮，謀害城主，暗養私兵，這些都是掉頭的死罪，你就不怕連累到廣山？”

不等崔榮開口，崔廣山便從父親身后走出，摘下面罩。

“老東西，放著金山銀山不要，你早就該退位了！不如老老實實受死，也省得你的徒弟親自動手了”崔廣山陰笑著道。

到這里，黃逸軒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全貌，他冷冷的看著崔榮父子。

崔榮呵呵一笑：“呵呵，黃老城主還是不要抵抗了，如山兒所說，即便我這一百個屬下不殺你，你的徒兒也不會放過你，誰讓你擋著人家的財路啊。”

“哦對了，老城主也不要想著突圍，來時的路也已被屬下的人攔住了。”

石無歸見崔榮在老師面前將這些罪名扣到給自己頭上，緊緊握著的手不禁捏出血來。

“要打便打吧，城主令牌在此，想要，得憑本事來拿。”黃逸軒掏出城主令牌，別在腰帶上，刀架在手臂上，儼然已做好以一敵百的準備。

“哼！老城主果然英勇，送老城主上路！”崔榮冷哼一聲，揮手示意進攻。

霎時間，黑衣人們一擁而上，這些私兵都是強壯于常人的猛士，在崔榮父子的調教下，更加難以應付。

然而黃逸軒只憑一柄長刀與一身武藝，便令近百名兇猛的黑衣人難以近身，一時間竟被已是老者的黃逸軒斬殺十數人。

眼見天邊快要破曉，崔廣山剛想要上陣，便被崔榮攔了下來，

只聽崔榮道：“你不是他的對手。”

崔廣山急道：“父親，這樣下去，那老東西就要突圍出去...”

話未說完，崔榮便伸手打斷了兒子的話，他舉起手對身后揮了揮，說道：“僅憑我們這些人，難以處理這個老家伙，所以，我請了一位修士過來。”

修士？！

石無歸心中一震，原本他在焦急的糾結，是否應該上前幫助老師，沒想到崔榮竟然請了一位修士來，那是有資質的人才能擁有的身份！

只見一道難以被石無歸捕捉的身影從他身邊掠過，徑直沖著黃逸軒而去，原本還在圍殺老者的黑衣人迅速向兩側退開。

黃逸軒迅速將長刀橫架在自己面前以阻擋來人，然而下一刻，刀身便被來人一掌拍碎。還未等他有所反應，這道身影又是一拳轟下，黃逸軒勉強向后躲開，僅是砸空的氣浪，便將老者震飛出去。

“咳...咳”

黃逸軒捂著胸口，嘴角有血滲出，他冷然道：“竟然是修士，崔榮，你還真是下了血本”

崔榮得意的笑道：“哼，對付老城主這樣的英雄豪杰，屬下怎么能不做好萬全的準備呢。”

隨即眸色陰寒，下令道：“殺了他！”

天已破曉，太陽升起，所有的人都暴露在白日。

崔榮雇傭的修士猛地向受傷的黃逸軒殺去。

只見一陣寒芒閃過，一柄長槍已立于兩人身前，下一刻，修士的頭顱便從脖頸上掉落。

崔榮還未明白眼前發生了什么，突然四周傳來弓弦緊繃的聲音，隨即數道箭影掠過，精準沒入幾個黑衣人的頭顱。

只見一隊身披銀甲的士兵迅速從四周涌出，瞬間便將眾人包圍了起來，黑衣人來不及反應，便被銀甲兵迅速剿滅。

“不、不！！！”

崔榮怔怔地看著這幾乎是瞬間發生的一切，回過神來自己卻已被包圍，當即驚恐的嘶喊道。

一匹白馬在銀甲兵恭敬的讓道中，出現在黃逸軒面前，馬上一身更加威武的銀甲男子拔出插在地上的長槍，向坐在地上的老者笑道：

“抱歉了老城主，讓你多撐了這么久，清理四周和城門周圍的私兵稍微浪費了點時間。”

黃逸軒在身旁一個士兵的攙扶下起身，看向已被包圍的三人，冷聲道：“能為無涯城除去這兩個禍害，死了也無妨。”

崔遠山好不容易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兩腿不住的打抖，他焦急地拉著崔榮的衣袖，顫聲道：“爹...爹...怎...怎么辦...我還不想死...爹，我不能死啊！”

崔榮仿佛聽不到兒子那近乎哭喊的聲音，他認得那馬上的年輕男子，那是安遠侯家的二公子，褚清河，聽聞天賦不凡，十六歲便成為了修士。

而從剛才他和黃逸軒的對話來看，顯然是早已知道自己的計劃。

崔榮下意識地看向旁邊一直沒有聲音的石無歸。

“是你...你故意演了這出戲，好讓我們自投羅網...”

話說出口，他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石無歸不可能會為了所謂的大義放棄自己的女兒和那些收養的徒弟，他不是有這個魄力的人。

舉起長槍，指向三人，說道：“按國律，欺下犯上者，流放極邊，豢養私兵、謀逆叛亂者，斬立決！”

“先將崔氏父子誅殺！”

話音落下，崔氏父子癱跪在地，崔榮絕望地看著向自己走來銀甲兵，腦中卻在不停的思索究竟是哪里出現了問題。

突然，崔榮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不遠處，躲在樹后的幾個衣衫襤褸的身影，其中便有當日安遠侯府三小姐看見的那個少年乞兒。

崔榮的瞳孔驟然收縮，腦子里仿佛落下一道驚雷，銀甲兵已來到自己身前，舉起了手上的利刃，他的腦海中閃過很多人，最終停留在那張仿佛從來沒有過表情的清瘦的臉。

只是，他已沒有辦法說出自己的猜想。

眼見崔榮父子伏誅，一直呆站著的石無歸猛地松了一口氣，他面向黃逸軒的方向跪下，閉上了眼睛。

“爹！爹！”

聽到這個聲音，石無歸猛地睜開眼睛，便看到女兒跑向自己。

蘭姐抱著父親，眼淚奪眶而出，哭喊道：“爹，為什么，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傻事”

石無歸呆愣地看著女兒，他不明白女兒為何會獨自出現在這里，顧不得替女兒擦去淚水，慌忙問道：“蘭兒？你怎么會在這里？十一呢，他沒有去找你？”

...

無涯城外，停著一座華貴的馬車。

車廂內，安遠侯的三女，褚紅霜，正坐在一側，對著坐在對面的青年說道：

“算算時間，兄長他們應該已經解決了”

“你答應過我，解決了這件事，要隨我去侯府拜見父親，解釋一下那把劍的事。”

十一坐在褚紅霜對面，神色淡淡。

“悉聽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