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盡，知江湖遠。

歲寒，見天地凋。

凜風陣陣，似要割開皮肉般劃過裸露在外的皮膚。

少年衣衫襤褸，環(huán)抱著雙腿緊緊地靠在冶兵坊門旁的墻角內(nèi)，鏗鏘的擊鐵聲不斷從另一側響起，但比那更重要的，是從坊內(nèi)冶鐵爐中向門外延伸，若有若無的熱氣。

工匠時進時出，似無人注意到角落里蜷縮著的活物。

少年只覺眼皮漸重，頭不自覺地墜向胸口與雙腿之間的深淵。

“喂，你們沒有看到門口有人快要凍死了嗎！”

披著錦袍的少女走進工坊，突兀的聲音令坊內(nèi)的敲擊聲減少了數(shù)道，緊接著便從后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只見一只深色的大手掀開門簾，從后而出的魁梧男子快步走到少女面前，恭敬地作了一揖，道：

“見過三小姐，不知三小姐今日前來可是替令尊大人向屬下傳達要事的。”

被稱作三小姐的少女微蹙纖眉，眼前這滿臉堆笑的粗獷男人，雖言行恭敬，卻像是在埋怨她多管閑事。

“父親并未要我?guī)硎裁疵睢！?

少女直視著男人的臉，“崔管事，我不是說過若見到逃難的流民，要給其提供御寒的衣物和熱食嗎。”

“況且此事我已得到父親和長兄的準許，入冬前我便吩咐親衛(wèi)將所需物資運往城中，如今卻并未看到這些物資被使用。”

“不知是我這侯府三小姐的話不夠份量入管事大人的耳，還是崔管事要這批物資，另有他用呢？”

這番話語令管事臉上的笑容一僵，正欲開口，突然身后走出一個佝僂的老者，同樣上前向少女行禮，而后緩緩直起身子道：

“小姐有所不知，邊境正值戰(zhàn)亂，流亡的百姓數(shù)不勝數(shù)，我們受小姐的囑托向逃難到城中的災民發(fā)放救濟用的吃食，不料引得更多的災民向城中匯聚。”

少女看著顫顫巍巍的老者，語氣稍有緩和：

“即便如此，也不應當見死不救，門口便有一個，難道也視而不見？”

聞言老者抬起頭，面露難色道：“并非我等見死不救，小姐也明白戰(zhàn)時，最重要的就是糧草與兵革，邊軍的軍備一向由我當陽郡的四個城池一手負責，如今戰(zhàn)事吃緊，城中一切事務都以軍備為先。”

“小姐送來的物資小人與崔管事都已命人發(fā)放給城中的災民，并安排人將他們送往更安全的郡城，現(xiàn)下城中已無流亡而來的百姓，只余一些乞討為生的人。”

聽完老者的話，少女輕嘆一聲，轉身對門外隨同自己前來的侍從吩咐了幾句，隨即一名侍衛(wèi)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而后少女回過身來，看著眼前的兩人，說道：

“當陽郡乃軍備重地，自然一切以軍事為重，只是邊境苦寒，歲末也將近，馬上就是最冷的時候了，如今城主爺爺奉命趕赴前線，這無崖城中全靠崔爺爺和崔管事處理一應事務，還望二位不要忽略城中百姓。”

說罷，少女看向崔管事，繼續(xù)道，“我已命人回府向兄長說明城中情況，讓兄長派些人手和物資過來，門口這乞兒實在可憐，給他些熱食和御寒的衣物，好好安置吧。”

魁梧男子連忙應承道：“多謝小姐體恤，現(xiàn)下當陽郡事務繁忙，小姐不必浪費侯府的人手來幫襯屬下，小姐送來的物資屬下會發(fā)放給需要的人，定不負小姐囑托。”

少女點點頭，隨后簡單問過城中人員往來、賬目收支等情況后，就要告辭離去。

二人隨少女走出兵坊，便注意到門口角落里像乞丐一樣的少年。

只見少年身上已披上一層薄被，身旁蹲坐著一名身著工匠服飾的青年男子，正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食，一勺一勺地喂進少年的嘴里。

隨著胃里有了溫度，少年青紫的臉頰似乎恢復了些許血色。

少女看了一眼那正在喂食的青年，便帶著一眾侍從上馬離去坊內(nèi)。

不多久，青年端著空碗起身，便準備回到工坊內(nèi)。

走至門前，發(fā)現(xiàn)管事與老者仍站在門口，剛欲低頭行禮，忽的一只腳猛地踢在青年的肚子上，將其踹飛出去，重重地砸在墻上。

崔管事的臉上不復片刻前的堆笑，取而代之的是眼旁突起的青筋，他快步走向靠墻癱坐著的青年，又是一腳踢在臉色蒼白的男子的側腰上。

“你倒是殷勤的很！”崔管事對著已在地上扭曲成一團的男子破口大罵道，“沒爹生沒娘養(yǎng)的東西，干活的時候就見不到人，這會倒知道出來顯眼了！”“老子真金白銀的養(yǎng)你，你倒趕著聽別人的話當別人的狗！”

身形魁梧的男人一邊罵，一邊用腳掂著地上男子的臉，罵到勁頭上，仍覺得不解氣，抬腿欲狠勁跺向男子的頭。

“夠了！”

之前站在管事旁的老者喝止了男人的動作，接著又向身后喊道：

“還不出來？”

一胖一瘦兩個工匠從門后走出，兩人一直躲在門后偷看外面的情況，聽到老者的聲音，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上前，低頭應道：“老管事。”

老者掃了一眼地上差點沒命的男子，對二人道：“把你們的好兄弟帶回去，禁食三天。”

兩人也不敢多說什么，趕忙去將地上的男子攙回工坊內(nèi)。

看著三人的背影，崔管事仍面帶怒意，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走至老者身前，恨恨道：

“爹，為什么不讓我踩死他，這野雜種活著也是在浪費米面。”

“蠢東西！”

老管事沒好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

“對于石無歸那個老東西來說，也算是養(yǎng)了他十多年，你我父子兩的生意還需要他的配合，沒必要為了一個廢物徒增麻煩。”

聽到石無歸這個名字，年輕管事臉上盡是不屑，嗤笑道：

“那個老王八也是個活不膩的，成天撿一些野種回來，怕不是急著給他那野種女兒配種吧！”

“我不是告訴過你對長輩要尊敬嗎。”老者輕笑一聲，看向之前錦袍少女離去的方向，“眼下最麻煩的，還是安遠侯府的那個小丫頭。”

“哼！我最煩那小丫頭過來賣善心，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懂什么，若沒我們這些下面替他們辦苦差的，他安遠侯府能過得那么富裕？”

崔管事冷哼一聲，眼里閃過一道兇芒。

“不過她送來的那些東西倒是幫了不少忙，那么多糧食，省去我們不少錢財。”

無涯城所屬的當陽郡，靠近玉華國的西北邊境，多峻嶺崇山，礦產(chǎn)豐厚，但土地卻并不適宜耕種，以至整個郡的糧食來源大多須從周邊郡城購買。

老管事再不見面對安遠侯府三小姐時那副顫顫巍巍的孱弱，此刻反倒是挺直了腰背，一幅似笑非笑的模樣：

“那丫頭的善心的確很有用，不僅給我們糧食幫助我們培養(yǎng)自己的私兵，還會關心我們的勞力的死活。”

自發(fā)生戰(zhàn)亂以來，邊境流離失所的百姓不得不逃離家鄉(xiāng)，其中不少來到了靠近邊境的當陽郡，來到了當陽郡轄下的無涯城中。

然而來到城內(nèi)的流民卻并未像老管事說的那樣得到救濟和安置，而是一進城就被管制起來，以防止敵國奸細混入的名義被禁止出城。

“這場仗打的正是時候，支走了黃逸軒那個老家伙，還白給我們送來這么多苦力！”

“只是...”

崔管事說著，逐漸露出興奮的神情，隨即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雖然那些逃難來的人里不少能夠充當勞力的，但還有一些老弱婦孺派不上用場，就這么把他們?nèi)釉诔抢铮遗?..會引來那丫頭的多心。”

聽著兒子的憂慮，老管事則并不將其放在心上。

“既然生逢戰(zhàn)亂，那他們的命就已不再是他們自己的了。”

“在這大爭之世，人人都在乞求一線生機，他們是百姓，還是乞丐，又有什么分別呢。”

說著，老管事將目光移到兒子身上，雙眼微瞇，說道：

“事情準備的差不多了，你我父子要在黃老城主回來之前，徹底接管這座無涯城！”

...

夜深，冶鐵坊后院，狹小的房間內(nèi)，一個體型肥碩的胖子坐在床邊，床上躺著的青年面色慘白，正是白日里險些喪命于崔管事腳下的男子。

胖子將一塊浸濕冷水的粗棉布敷在青年淤青的腹部，這時門被推開，一個高瘦的身影端著盆走了進來。

“已經(jīng)吐了四次了，那催命鬼下手真狠！”

胖子看高瘦身影走到自己身邊，憤憤說道。

“是啊。”高瘦身影放下盆說道，“要不是師傅明天才能回來，幺弟也不至于差點沒命。”

說話間，床上的男子突然痛苦地蜷縮起來，下一刻迅速地側出身，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見狀胖瘦二人趕忙上前扶住男子，青年已吐不出什么污物，只能嘔出略顯粘稠的透明液體。

好一陣，青年弓著的脊背終于平緩下來，胖子心疼地將這最小的弟弟翻身放平。

“小十一啊，世上怎么會有你這么弱的人啊。”

胖子重新擰干棉布，細細擦拭著弟弟額頭的汗，一邊擦一邊說道：

“看你這么痛，倒是也沒聽你哼哼幾聲。”

青年閉眼不語。

旁邊的高瘦男子見狀，對胖子說道：“九弟，我們?nèi)ジ舯谑刂氵@碎嘴在這幺弟也沒法休息，幺弟有動靜我們再過來就是。”

胖子看了一眼緊閉雙眼的弟弟，嘆了一口氣，起身隨哥哥離開。

離開前，胖子趴在弟弟耳邊，輕聲說道：

“小十一啊，要是需要咱跟五哥，就咳嗽一聲，咱們睡得淺，聽到聲就過來，啊。”

兩人開門離去，門關上的那一剎，青年睜開眼。

門外，雪輕輕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