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繼續在行人如織的街道上走著。兩旁是青磚綠瓦的房屋,垂柳依依,不時能看到拱橋、河流和穿梭的小船。
朱言注意到路邊一個賣折扇的攤位。扇面上畫著精致的江南水鄉圖景,他不由贊嘆:“攤主畫工真是絕了!”攤主聽了很高興,問:“公子喜歡?買一把?”
朱言二話不說,掏出錢袋:“買三把。”他直接數出一百個銅板遞給攤主。
攤主連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一把十個銅板就夠了,哪用這么多!”
朱言把扇子分別塞給師樂樂和王夢茹一人一把,對攤主說:“您用心血作畫,值得。我不缺這點錢,就當是份心意。”攤主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想把攤上二十多把扇子都送給朱言。
朱言笑著婉拒:“真不用,您留著賣吧。”他擺擺手。
師樂樂和王夢茹拿著扇子,互看一眼,一齊對朱言道:“朱公子(老弟)真是闊氣!”
朱言沒多說什么,只示意繼續走,內心并不如表面平靜。
有了扇子這個話題,氣氛活絡了些。王夢茹走近朱言,說道:“我也略懂些花鳥。我來自魯地曹州,牡丹之鄉。從小愛花,最愛牡丹,覺得它雍容大氣,不媚俗艷。”
她頓了頓,從腰間小袋里取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雙手遞給朱言:“謝謝朱公子的扇子,這幅小畫,就當我的回禮吧。”紙上畫著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
朱言眼睛一亮,高興地接過:“多謝夢茹姑娘!”他也來了興致,解下腰間面具遞給王夢茹看:“其實我也喜歡畫。這面具上的梅花,就是我刻的。”面具線條流暢,梅花清雅。
王夢茹仔細看著面具,贊道:“朱公子畫工真好,想必也有梅花一般的堅韌。”
師樂樂見他們聊得投契,把自己晾在一邊,心里不是滋味。他立刻擠到兩人中間,抬高聲音道:“說到畫畫,二位可別忘了我!我不光字寫得好,這丹青一道,也頗有心得呢!”
師樂樂急于展示畫技,朱言卻提醒:“師大哥,這里人多眼雜,不便鋪陳,不如另尋清凈處?”
王夢茹也附和:“是呀。”
師樂樂被這一攔,心里更堵得慌,覺得朱言分明在落他面子!他強擠出笑容:“也對,是我考慮不周。”連忙另起話頭:“夢茹姑娘,你對樂器可有興趣?”
果然,夢茹眼睛亮了:“我母親琵琶彈得極好,我也略通一二。只是手邊無樂器,不好獻丑。”她神色認真,不像空談。
師樂樂立刻接上:“巧了!笛簫古箏琵琶我都略懂些,可惜也是……”他攤手示意沒帶。
夢茹表示理解,又問朱言:“朱公子呢?”
朱言老實回答:“可沒師大哥懂行。笛簫嘛,吹響是能吹響。”他自嘲一笑,“我有時聽高手演奏,心癢就買,新鮮勁兒過了,就束之高閣吃灰了。”
這話逗得三人都笑起來。
師樂樂趁機道:“人這一生,總得精熟一兩樣樂器才好。像夢茹姑娘的琵琶,就很好。我呢,涉獵雖廣,可惜都不精。”
朱言順口玩笑道:“我退堂鼓打得最熟。”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王夢茹笑著看向朱言:“起先覺得朱公子話不多,沒想到這般風趣。”
朱言撓撓頭:“主要之前插不上話。其實……我挺想聊天的。”他心里卻憋屈:老子想跟你們聊,是你們總把我晾在一邊,還得我熱臉來貼冷屁股!
師樂樂見朱言反而博得佳人笑語,心里更不是滋味,趕緊打斷:“哈哈,說笑歸說笑,這樂器之道改日再論!咱們還是先尋地方用飯吧?”
師樂樂剛說完尋地方用飯,朱言就忍不住詫異道:“你們這么快就餓了?不是才吃過沒多久嗎?”他指指自己,“我這包子也才下肚半個時辰不到。”
這話像根小針,輕輕扎破了剛才融洽的氣氛。
師樂樂被當眾點破,臉上有點掛不住,笑容僵了一下。他當然不是真餓,只是想打斷朱言和王夢茹越來越投契的聊天,找個由頭重新掌握局面而已。
“呃……這個……”師樂樂一時語塞,腦子飛快轉著,試圖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王夢茹也愣了一下,看了看朱言,又看了看師樂樂,似乎也回過味來。她抿了抿嘴,沒說話。
朱言看著師樂樂那副尷尬找補的樣子,心里那股憋了半天的悶氣,此刻竟奇異地消散了大半,甚至有點想笑。他忽然覺得挺沒意思的。
“行了師大哥,”朱言擺了擺手,語氣帶著點意興闌珊,“你們要是餓了,就自去尋地方吃飯吧。我還不餓,在這河邊再坐會兒,看看景。”他說完,也不等師樂樂反應,自顧自轉身,朝不遠處河岸邊的石階走去。
師樂樂看著朱言的背影,張了張嘴想挽留,但終究沒出聲。王夢茹站在一旁,神情有些復雜,也沒動。
朱言走到河邊石階坐下,背對著集市的熱鬧和人流,只望著緩緩流淌的河水。他把玩著王夢茹送的那張牡丹小畫,又摸了摸腰間刻著梅花的面具。剛才那點短暫的愉悅和對王夢茹的好感,此刻被一種更深沉的疲憊和疏離感取代。他覺得自己像個誤入他人戲臺的看客,終究是格格不入。
朱言獨自坐在河邊石階上,望著流水出神。身后傳來腳步聲,接著是王夢茹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聲音:“朱公子……可是嫌棄我們了?大家相遇也是緣分。”
朱言一愣,回頭看見王夢茹和師樂樂都站在不遠處看著他。王夢茹臉上帶著點不解和探詢,師樂樂則表情復雜。
朱言意識到自己剛才甩手走人的舉動確實有些過了。他立刻站起身,臉上重新堆起笑容,半開玩笑地打圓場:“嗨!哪能啊!就是剛才包子吃撐了,想坐著消消食,順便想想這江南水鄉的景致,值不值得我多住幾天。”他故意拍了拍肚子。
這玩笑話讓氣氛緩和了些。王夢茹也笑了:“原來如此。”
師樂樂順勢接上:“消食好啊!走走更消食!這平江街的好景致還多著呢,朱老弟,夢茹姑娘,咱們繼續?”
“行啊。”朱言應道,仿佛剛才的疏離不曾發生。
于是,三人再次匯合,重新融入平江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們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拱橋,路過店鋪,看著河上往來的船只。夕陽的金輝開始給青磚綠瓦染上暖色,但三人之間那份若有若無的隔閡和各自的心事,卻像河面上的倒影,雖被行人攪動得模糊不清,卻始終未曾真正散去。朱言跟在后面,看著前面并行的兩個身影,目光落在王夢茹身上片刻,又移向流淌的河水,嘴角掛著一絲自己也說不清意味的淡笑。
三人都說累了。
“時候不早,該歇了。”師樂樂道。
朱言出錢叫了馬車,先送王夢茹回客棧。巧的是,她的客棧離朱言和師樂樂住的“往事客棧”不過三里。
“真是緣分。”師樂樂在車上笑道。
馬車里,師樂樂說起正事:“明天咱仨去江南畫鋪看看?出門在外,活計和銅錢都緊要。”他特意說了“咱仨”。王夢茹也是來找活計的,兩人都缺錢。
朱言聽他帶上自己,心里舒服了點。
師樂樂轉向朱言,半開玩笑地問:“朱老弟,你花一百文買三十文的扇子,眼都不眨……是不是藏著好活計?還是哪家富家公子出來玩的?”
王夢茹也輕聲說:“是啊,一百文不好賺呢。”
朱言心里冷笑:富家公子?那錢,是平江三鬼不長眼,被我“借”來的盤纏罷了。自己孑然一身,他哪來的富貴。
但他臉上帶笑,手指摩挲著腰間的梅花面具,語氣隨意:“嗐,錢嘛,花了才是錢。至于怎么來的……”他頓了頓,看了看兩人,帶著點玩笑,“平江府這么大,總有點‘機緣’,讓兜里響幾聲。放心,夠請你們吃幾頓。”
這話含糊帶過。師樂樂探究地看著他,干笑兩聲:“朱老弟……深藏不露啊。”他縮了縮脖子。
王夢茹沒說話,眼神里多了點好奇。
馬車在王夢茹客棧停下。她道謝下車。
朱言和師樂樂回到往事客棧。師樂樂沒再多話,說了句“明早見”就回房了。
朱言獨自站在院中。月光清冷。他低頭看了看王夢茹送的牡丹小畫,摸了摸面具上的梅花刻痕。剛才那番模糊的玩笑,像層薄紗遮住了什么。夜風吹過,帶著水汽。他收起畫,回房。
第二天,三人坐馬車去江南畫鋪看活計。
朱言原本只打算送他們最后一程。
車上,王夢茹主動靠近朱言,疑惑地問:“朱公子為何不去試試?既能提升畫技,出門在外,我們三人也好有個照應啊。”
朱言笑了笑,找了個理由:“我其實有個親戚那邊的活計等著,一家人,更放心些。”
他說的“親戚”其實是前日遇到的虬髯客溫奎。朱言對溫奎第一印象不錯,覺得他豪爽。自己空有一身武藝,而溫奎的活計正需要這個。雖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朱言自恃武功,不怕風險。
王夢茹聽了,有些失望:“這樣啊……那真是可惜了。”
師樂樂在一旁聽著,見王夢茹主動關心朱言,心里不是滋味,但也不好說什么,只略顯生硬地接話:“朱老弟有去處也好,省得跟我們搶畫鋪的飯碗了。”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但身體不自覺地往王夢茹那邊挪近了些,試圖隔開她和朱言。
朱言沒在意師樂樂的小動作,只對王夢茹點點頭:“嗯,你們去看看吧,祝順利。”他目光平靜地望向車窗外,心里盤算著稍后去找溫奎的事。那未知的活計和可能的風險,比起眼前這微妙的三人同行,倒顯得更清晰些。馬車載著各自的心思,向江南畫鋪駛去。
到了江南畫鋪,朱言坐在門外臺階上等。
一刻鐘后,師樂樂先出來了,臉色陰沉。朱言問:“怎么樣?”師樂樂悶聲道:“不想說。”兩人沉默。
又過一刻鐘,王夢茹出來了,神色平靜。
師樂樂忙問:“如何?”
王夢茹說:“挺好,讓我明天來,還提供住處。”她問師樂樂:“師公子呢?”
師樂樂聲音發緊:“他們……沒看上我。”
朱言看他臉色就知道結果,一個秀才老爺這般陰沉,定是受了打擊。
師樂樂強打起精神,對王夢茹說:“我還有個更好的去處,在昆山郡,要不要去看看?”
王夢茹想了想:“也好,多看看再選。”
朱言雙手托腮坐在旁邊,沒說話。
師樂樂對王夢茹說:“那咱們兩個去看看?”他依舊把朱言晾在一邊。
王夢茹注意到了,轉向朱言:“朱公子意下如何?一起嗎?”
這話讓師樂樂臉上有點掛不住。
朱言站起身,拍拍衣服:“謝了,我還是去我親戚那。你們去吧,我自己回。”他抬腳就要走。
王夢茹立刻說:“我也有些累了。師公子,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師樂樂見她開口,只得應道:“姑娘說回,那就回吧。”
于是,三人又一同坐上了回程的馬車。車廂里氣氛沉悶。師樂樂捏著那張寫著昆山郡地址的紙條,指節發白。王夢茹看著窗外。朱言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梅花面具。
三人回到客棧。
朱言請王夢茹和師樂樂在客棧大堂吃了頓飯:一碟雞肉,三碗米飯,沒有酒。
師樂樂和王夢茹道了謝。
飯桌上,朱言說:“吃完這頓,我就去投奔親戚了。”
王夢茹聞言,語氣帶著幾分真誠的不舍:“朱公子性子爽利,以后怕是難遇你這樣的人了。”她問了朱言老家何處,兩人簡單說了下各自的家鄉。
朱言吃完,放下碗筷,看著兩人:“我想,我們還會再見的。我人還在平江城,至于在哪,就看緣分了。”
王夢茹轉向師樂樂,平靜地說:“師公子,多謝你牽線畫鋪的活計。我想好了,明天就去那邊。”
師樂樂一直悶頭扒飯,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聽到王夢茹的話,他只從鼻子里“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連頭都沒抬,更沒說話。
朱言沒再多言,拎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對兩人隨意地拱了拱手,轉身大步走出了客棧大堂。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街道的人流里。
客棧里,只剩下沉默不語的師樂樂,和神色平靜卻若有所思的王夢茹。桌上那碟雞肉還剩大半,米飯也涼了。晨霧未散的平江城,新的一天開始了,但三人短暫的同行,就此畫上了句點。朱言的包袱卷著一點未散的江湖氣,融入了這座水汽氤氳的城池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