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爆破邊界:杜尚訪談錄(法蘭西文藝訪談錄系列)
- (法)馬塞爾·杜尚等
- 2384字
- 2024-01-30 11:14:06
總序 露天廣場中的對話
對話,是古希臘文化的核心要素之一,從蘇格拉底開始,對話便成為古希臘人邏輯思辨、去偽存真的根本手段。古希臘的整個公民社會,也都建立在對話的基礎之上,對話由此成為希臘精神的活力之源。而古希臘公民暢所欲言之所,便是雅典的露天廣場,人們在那里討論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等各類話題。人人各抒己見、據理力爭,并最終達成共識、形成決議。露天廣場是城邦社會政治秩序的最佳體現,并由此成為公共空間的經典象征。這一傳統也被古羅馬人繼承了下來,如今羅馬城中寬闊靜謐的廣場遺跡,依然能令人懷想起昔年人聲鼎沸時的激昂活力。在古希臘語中,露天廣場被稱作“?γορ?”(轉寫作agorá)。在法語、英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等諸多歐洲語言中,“agora”一詞得到了普遍沿用。至于在拉丁語中,這種集會廣場則被命名為“forum”,這個詞發展到今天,常常用來表示“論壇、研討會、座談會”,其中依然可以看到對話精神的遺存。
今天,之所以用“agora”作為總題編訂一套全新的叢書,立意便在于,以露天廣場為象征,構建一個暢所欲言的交流空間,讓不同的聲音都能在此擁有一席之地,以古希臘式的對話精神開啟一場自由的精神歷險。在叢書的第一輯中,我選擇了六本對話錄,它們分別是:
《即興記憶:克洛岱爾訪談錄》
《閑談,沉睡的訪談:馬蒂斯訪談錄》
《我的真相:柯萊特訪談錄》
《爆破邊界:杜尚訪談錄》
《不屈的歷險:布勒東訪談錄》
《孤獨與團結:加繆訪談錄》
六本訪談錄,六位受訪對象。無一不是法國現代文藝界的扛鼎人物。具體而言,克洛岱爾身兼作家與外交官的雙重身份,晚清時曾在中國工作過十五年,詩歌及戲劇創作也在法國名噪一時;馬蒂斯作為野獸派的代表,為繪畫的色彩、構圖、線條使用帶來了巨大的突破,再一次激發了繪畫的生命力;柯萊特,波伏娃之前法國文壇最有分量的女作家,她我行我素的生活與獨樹一幟的創作早已成為獨立女性的最佳表征;杜尚,藝術史中最驚人的顛覆者,用獨屬于他的方式突破視網膜霸權,打開了全新的藝術空間;布勒東,超現實主義的“教皇”,一手引領著這個20世紀上半葉最具活力的文藝思潮;加繆,荒誕世界中的反抗者,在嚴寒中尋找一條通向陽光與生命的道路。每一本訪談背后,都躍動著獨一無二的鮮活人生,以對話體的方式直抒胸臆地呈現著他們的所思所感,體現著各自鮮明的性格特征。
與此同時,各本訪談之間同樣可以形成隱秘的對話。杜尚承認,他之所以在年輕時走上藝術道路,觀看馬蒂斯的畫作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談起自己在朱利安學院求學的往事時,杜尚說自己總是“去打臺球而不是去畫室”,但并沒有交代其中的因由,令讀者感覺此人頗為疏狂散漫。而馬蒂斯在訪談中恰好詳細回憶了他在朱利安學院的求學經歷,他毫不留情地指出:“在朱利安學院,我面前都是一些表現裸體男性或女性的繪畫,手法完美,卻空洞無物,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空洞無物——只有一套程序而已。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理由去畫這些東西。為了做出這些東西,我看不出自己能夠跨出第一步。”馬蒂斯的論述,為我們填補了杜尚沒有說出的內容,讓我們理解了他去打臺球的真實原因。杜尚在訪談中數十次提及好友布勒東,甚至頗為傲嬌地說道:“我不明白布勒東為什么不聯系我……只要他能夠努力邁出一步,我就會立刻回應。”令人忍俊不禁。而在布勒東的訪談中,杜尚也是被他頻繁引述的藝術家之典范。這些對話見證了一段友誼。談到與自己發生齟齬的加繆時,布勒東會說:“盡管我們近來有所爭執,但我還是得說,回過頭來看,阿爾貝·加繆當時在《戰斗報》上發表的那些文章是多么振聾發聵、直擊人心。”而在加繆看來:“我恐怕我們這些作家之間的爭吵并沒有那么重要……當一個具體時機來臨之際,他們將再一次被迫集合。那么他們之間的差異還有什么大不了呢?我們并不要求他們相愛——他們常常并不可愛。我們要求他們堅持下去。而且,正是利用各種差異,人類才創造出一個世界。”類似的穿插使得這些訪談形成了一個更廣闊的互文網絡,構筑出一個相對立體的法國文藝廣場。
這六位人物,也許大多數可以從某種角度被定義為“先鋒派”。馬蒂斯是先鋒派,用他的筆觸改變了繪畫的基本范式;杜尚是先鋒派,用小便池等現成品徹底粉碎了藝術的界限,從觀念角度開啟了藝術創作的全新維度;布勒東是先鋒派,他以超現實主義為依托深入潛意識和夢境,發掘出前所未有的美學空間;加繆是先鋒派,他靠果決的勇氣直面荒誕并予以抵抗,在最高價值自行貶黜的虛無年代重建人類生存的根基;柯萊特是先鋒派,她打破偏見和歧視,勇敢地在作品封面署上自己的真名,毫無顧忌地表達自我。與他們相比,克洛岱爾更像一個保守派,他在一個世俗化大興的時代篤信天主教,對超現實主義等新思潮嗤之以鼻,但是,他強烈的感受力與創造力并沒有因此受到絲毫妨害,反而結出了獨樹一幟的果實,足以與其他幾位抗衡。而在這幾位先鋒派之間,也未必不存在分歧。這正是露天廣場的意義,這里沒有一家獨大,只有眾聲喧嘩,百家爭鳴。
叢書的立項與出版得到了中信出版·大方的鼎力支持與密切配合,在此要向總經理蔡欣女士和文學顧問趙松先生致謝。為了譯好這套叢書,我選擇了一個雖然年輕但學術扎實的翻譯團隊:杜尚是鄭毅博士階段的研究對象;布勒東則是尉光吉長期關注的學術重心;張慧在法國研習藝術史,對馬蒂斯頗為熟稔;王子童在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研究女性寫作,與柯萊特也有重合之處。作為主編,我負責譯介克洛岱爾和加繆的訪談,并為柯萊特和布勒東的訪談添加了注解,交代人物信息、歷史背景等,方便讀者理解文意。對于全部譯稿,我一一對照原文逐字逐句進行了修訂并與譯者進行了細致的探討,力圖完整呈現原作中的文意與語氣,把杜尚的戲謔、布勒東的嚴肅等原汁原味地引薦給中國讀者。具體效果如何,還要交由讀者判斷。
最后,衷心希望讀者們能夠在露天廣場中的這場對話里獲得愉悅而豐沛的閱讀體驗,感受這六位法國文藝大師絕倫的創造精神。
張博
2022年7月14日寫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