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懦夫
- 諸天剪輯:幀幀都是名場面
- 明明有天意
- 4502字
- 2024-02-25 11:30:32
劉光握緊手中酒杯。蓋聶勉強應承此事,是因著顧念自己;然而自己,就要陷他于不義了……心中翻攪不已,出口語調卻依舊平和:“多謝先生。”還有,對不起……為了即將到來的命運之日……
晚風吹夜涼,竟讓人有了陣陣冷意。杯中的酒仿佛也變得苦澀了,劉光幽幽嘆道:“自打與先生相識,我似乎總是在為難先生。”
劉光凝視著杯中酒,語調變得低沉,“何止是先生……”讓父王來暴虐,讓甘羅來算計,讓蓋聶來殺戮,自己卻能獨善其身,扮演著仁愛關寬厚的角色。“也許,我才是最陰險狡詐、最冷血無情的人吧。”
蓋聶目光忽然轉濃,沉默了。劉光苦笑,語調中掩不住的頹軟自責:“果然是,如此呢。”
“公子何須問。公子來找在下,不正是想聽到責難嗎?不然,為何不去問甘羅呢。”
劉光苦笑,是啊,但求責備、心下稍安罷了……
----------------前一日-----------------
庭中陽光正盛,勁松寒梅,樹靜無風。劉光靜立房中,臉上憂色淡淡。
“下個月,燕國來使,將獻上督亢地圖和……樊將軍的首級……”
“樊將軍是個將才,只可惜遇到了李牧。一切皆是天命,公子毋須難過。”甘羅道。
劉光嘆了口氣,轉換了話題:“這督亢之地,卻是個難題。”
“呵呵,是啊!諸國懾于大秦國威,獻銀獻地并不稀奇,”韓王安獻南陽,魏王假獻麗邑,此般搖尾乞憐,無非留個殘喘之機罷了。“只是,這督亢并不臨秦境,弗遠難及。又是燕國膏腴之地。燕國此舉,倒是其意可疑。”
劉光看著他:“甘羅……果然敏銳。你可知這燕國使者,便是荊軻?”
“荊軻?”甘羅訝然,心中一凜。
荊軻,曾經與蓋聶過從甚密,一年前消失了蹤跡。而且,與麗妃是青梅竹馬——這一點,恐怕連秦王都不知道。若不是當年,自己對蓋聶尚不能信任,暗中派盜跖跟蹤監視,也不會得知。如果來使是荊軻,那么……
甘羅從劉光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答案。“公子打算如何行止?”
劉光沉默半晌,喃喃道:“提醒父王,小心來使。”
甘羅搖搖頭:“如果隱去蓋先生這一節,如何取信于大王?”
如果和盤托出,大王必不會放過有異心之人,哪怕只是有可能。所以甘羅料到劉光必然沒有打算將荊軻與蓋聶的私交稟告大王。“況且,只是懷疑,哪有拒見來使之理?”甘羅轉身緩緩踱步,一時間房內靜靜,只聽得見稀稀落落的腳步聲。
“荊軻行刺,必是有備而來,大殿之上,能夠佩戴兵刃的只有大王。荊軻乃與蓋先生比肩的劍術高手,大王如何能是對手?我們又如何能防備?”
甘羅盯著劉光的眼睛,“公子,應當如何應對,你真的不明白嗎?”
“……”劉光避開了他的目光,聲音忽然變得很低,于低沉中透出股難以言喻的悲傷,“真的無他法可想嗎?”
甘羅收斂了笑容,其聲幽幽:“我們能用之人,只有蓋先生。”
兩人均沉默了。
“公子,你真的相信蓋先生嗎?”寒冷的房間里,響起了更加寒冷的聲音。
“當然相信。”劉光堅定道。
“我也是。”甘羅直視著劉光的眼睛,“我相信他想要太平盛世的心愿,也相信他的決心,但是,我卻不肯定他會跟我們走同樣的道路。”
劉光也直視著他的眼睛,不語。
“公子,只要荊軻刺秦之心不滅,蓋先生遲早要在兩者之間做出抉擇,無論我們怎么做,都是殊途同歸。此事之后,他都不再有退路。”
劉光轉頭看向了月光,哀色,愧色,倦色,淡淡的籠罩著。
“公子……”甘羅的目光有著擔憂,“若荊卿之意只在麗姬,我們又何須如此……公子若不忍,就全權交與我吧。”
“甘羅……”劉光搖搖頭,長嘆一聲,“還是,讓我來吧。”
一路前行,還將犧牲多少人……若不夠堅強,不夠狠,怎能堅持到最后……
在這亂世之中,怕是連仁慈的權利,都沒有罷。
“呵呵,耽于小節,可不是我立誓追隨的人該有的樣子。”甘羅的語調忽然變得輕快,“公子如果累了,歇歇就好。但切勿忘記,還有承諾等著公子去實現。”
淫雨霏霏,遠處,初生的秧苗綠油油的,甘羅望著檐頭雨簾靜靜垂掛下來,晃似公子府中銀色的流蘇。
“大人。”一名家丁躬身道,“公子府中遣人來報,公子業已無恙,大人毋須掛懷。”
甘羅嘴角笑意加深:“替我多謝公子費心。”
家丁行禮,欲離去,甘羅突然道:“等一等。治好公子的,是端木姑娘,還是……”
家丁道:“據聞,是大王御賜仙丹。”
果然如此……甘羅微瞇雙眼,腦中飛速的閃過萬千思緒。公子一向知禮守節,行止端正,大王一向贊譽有加,究竟是什么觸及了大王的逆鱗?一種可能是和自己過從過密,而回到封地,就只是告訴秦王,自己常伴公子左右是奉了“公子陪讀”之令。
以避嫌疑。另一種可能是……蓋聶的存在,抑或是,我們正在進行的事情——韓王安的美人計,公子嘉的刺秦計劃……又或者,三種可能全部都有?這個答案,怕是只有秦王知道了。
“報信之人出發之時,端木姑娘尚未回府。”家丁續道。
聞言,甘羅眼神一凜,笑容卻未變,點點頭示意家丁退下。世上能有何事耽擱蓋先生的行動?
看來,其中一個答案似乎已經水落石出了。甘羅望向遠處綠油油的山野,目光是千載難逢的凝重。
蓋聶緩緩睜開雙眼,心頭仍然殘留著夢的余韻,那些縱酒談笑,以劍會友的時光……多久了,多久沒有夢到過從前的荊卿了?那些話語,那些回憶,仿佛隨著那日殷紅的鮮血,一點一點流走了。他只能一遍一遍的憶起,當箭矢穿過荊卿的身體。
當鮮血染紅了自己的視野,當那聲滿含不甘的長嘯響徹大殿……那雙灼傷他心的眼睛,是多么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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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暢談共飲的酒肆,如今只剩下獨自一人。白衣劍客頹然坐在桌前,衣上沾染了泥土、血污,周圍人看的心驚膽跳,暗自指指點點,他卻渾然不覺,只是一杯一杯的喝著酒,酒入愁腸,愁更愁。
突然有人伸手截住了他的酒杯:“先生,逝者已矣,請節哀。”
蓋聶恍若未聞,目光飄散沒有焦點,仰頭干盡杯中酒。“你早就知道了。”不是疑問,不是質問。
甘羅目光閃爍,不敢直視蓋聶的眼睛:“是的。”
“公子也知道。”
“……”甘羅閉了閉眼,不禁握緊了雙拳,“是的。”
“好,很好。”蓋聶的聲音冷的沒有一絲溫度,卻混合了悲傷、憤怒、失望……原來,荊卿消失了一年,并沒有放棄;原來,公子要求自己同去,是為了荊卿;原來,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有自己……就在這一天,他在一個朋友的計劃之下,害死了另一個朋友……
“大王……先生請不要做會激怒大王的事情。”甘羅艱難道。
蓋聶渙散的目光突然凝結成了滔天的怒火,甘羅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伙伴,可以有多么攝人的氣勢。
蓋聶拎起一壇酒,踏著特有的沉穩步伐緩緩走出酒肆,足跡宛留憤怒的余燼。
陽光亮的刺眼,亮的諷刺。蓋聶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只是這一次,手中沒有劍,只有酒,耳畔不斷回響著千般回憶。
“喂,你從不喝醉,太沒意思了吧?”荊軻大笑著拍了怕蓋聶的背,“不會又是師門規矩吧?你們鬼谷派的規矩多如牛毛,太麻煩了。”說著喝了一口酒,陶醉的瞇起雙眼,“還是本大爺的規矩簡單,情吞四海千盅酒,豪氣干云傲九天。怎樣?要不要加入荊軻派呀?”
——千盅,千盅……還差多少盅,才能喝醉?
“喂,你老實告訴我。”荊軻捅了捅蓋聶的手臂,促狹問道,“你是不喜歡酒的味道,還是不喜歡喝醉的后果?”
“都不喜歡。”
“哈哈,我可是都喜歡。”荊軻大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你喝醉的樣子,會不會更有趣一點。”
——不如醉去,不如醉去,一醉解千愁……
回憶中翻騰的笑臉,現實中血淋淋的傷痕,無不撕扯著蓋聶的神經。此時的他,只求一醉卻越不能醉,只求離那座恢弘奢華的宮殿遠一點、再遠一點,它卻始終在他的身后如影隨形……當他終于支撐不住倒在路邊的時候,腦中只是回響著他們之間最后的對話——
“他們都說,你和我們不是同路人,我一直不相信……”
“荊卿……”
荊軻苦笑著搖搖頭,手中匕首寒光閃耀:“沒用了,這次就算你叫我大哥,也沒用了……”
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理想,流的血已太多……誰的理想是對的?誰的又是錯的?誰又說的清楚呢?
也許都是對的,也許都是錯的罷。可是除了堅持下去,又能如何?如果半途而廢,之前所流的鮮血盡皆白費。只有走到終點,一切才會有意義。
從此,天地間少了一位瀟灑恣意、豪氣干云的俠客,咸陽宮中,也少了一位絕色麗人。蓋聶從此不再飲酒,不再關心任務以外的事情,也從此,不再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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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臂隱隱傳來疼痛,喚回了蓋聶的思緒。他試圖動了動身體,卻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蓋聶側過頭,端木蓉靠在樹上,倦極睡去。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認真看著這位常為自己療傷的醫者。女子姿容秀麗,脂粉不施卻氣質天成。
神色總是平和而淡漠,仿佛置身世外,只是那一對盈盈紫眸,常常泄露太多情緒。那天醒來之后,已身在醫館之中,也才知道咸陽城郊、遠離鬧市的地方,還有著這么一家不問世事、專研醫道的醫館。
這個女孩不知道自己是誰,也從不關心自己是誰,只是,一心一意的想要治好自己。這大概就是他總會去那里的原因吧。
蓋聶知道自己是羨慕她的,因為她想救人,就可以一心一意的救人,而他想救人,卻只能殺人。
正想著,紫眸緩緩睜開,蓋聶慌忙收回了目光。
“你醒了。”兩人異口同聲,不禁一愣。
端木蓉回過神,立即著手查看蓋聶的傷勢,一邊說道:“先生的外傷除了左臂,均無大礙。左臂的傷,怕是要好好修養一陣子才可以好了。”抬首看著劍客,眼神十分認真,好像叮囑怕苦的孩童一定要堅持吃藥一般說道,“不可以大意,如果不好好將養,以后都會受影響的。”
蓋聶看了看她,端木蓉一向話少,但是叮囑病人的時候又會巨細靡遺、滔滔不絕,只有一種病人例外——劍客,如他。她把厭惡藏的很深,但卻逃不過他的眼睛。
“關于毒,先生不用擔心,我已將其抑制住,只是去除還需要些時間。等天亮了,我會再去采些草藥。”
“多謝姑娘相救。”蓋聶勉力抬起雙手行了一禮,正要開口,端木蓉卻搶先道:“先生不走,我也不會走的。”說完,背起了藥簍,“我去去就回。”
端木蓉抬頭看了看天際那一縷晨光,這漫長的黑夜,總算是過去了吧……回頭偷偷瞟了一眼,蓋聶倚著樹閉目養神,表情依然是一貫的平和,忽然間就有了些煩躁,又無處消解。為什么他可以毫不猶豫的殺人,又可以不顧性命的救人呢?
也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大概是她第一次專心的想著她的病人,而不是他的病。
---------------幾個時辰前---------------
端木蓉不斷的注意著蓋聶的臉色,手中銀針飛快的起起落落,當她終于成功的控制了毒性,開始著手處理那些仍在流血的傷口,一時間震驚、愧疚、難過……種種心情席卷而來,纏繞心頭……
劇烈的疼痛使蓋聶恢復了意識,看著眼前忙碌的身影,輕聲道:“姑娘請速回咸陽城,一路務必小心。”
忙碌的雙手就那樣停在了半空:“你傷的這么重,我怎么可能走得開!”
蓋聶皺了皺眉:“在下已無力保護姑娘,若是敵人再度來襲……”
端木蓉瞪大了雙眼,突然很想知道,他此舉是為了救自己,還是為了救劉光?“先生應該知道,即使沒有幽蘭草,公子亦不會有性命之憂。”
蓋聶看著她,似乎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了她的疑問。
“知道。”聲音平靜,如此理所當然,“姑娘無端受牽連,在下自當護你周全。”
胸中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充塞著一股陌生的情緒。“你……你為什么……為什么連自己的性命都不珍惜!”眼前男人的臉漸漸變得模糊,竟然哭了,自己竟然哭了……“既然有想做的事情,就該不擇手段也要活下去啊!”
看著紫眸中盈盈的淚水,蓋聶不禁怔住了,即使為了自己這樣的人,也會有人哭泣么……
蓋聶只聽得自己的聲音仿如嘆息:“即使我死了,公子也會走下去的。”
“你!”胸中那股陌生的情緒就這樣清晰起來——憤怒,竟然是憤怒,“懦夫!”淚水再也忍不住的滑下臉頰。
蓋聶看著她的淚,緩緩閉上了雙眼。
也許,我真的是個懦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