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敘
- 諸天剪輯:幀幀都是名場面
- 明明有天意
- 4452字
- 2024-02-01 10:31:22
說話間三人已穿過重重民居,到達城中早先最繁華的市集之一。此地街道寬闊,車馬往來,隨處可以嗅到汗水、牲畜和魚蝦的腥氣。即便時候尚早,濃霧之中仍能望見不少影影綽綽的人形。但而他們真正接近的時候,方才看清這是怎樣的一幅景象。
人間鬼蜮。
市集附近分散著不少城中居民,有人面容呆滯地或坐或立,有人捶胸頓足、哀嚎不止;更多人在激烈地斗毆廝打,丈夫毆打女子,少壯毆打老者,似乎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一名屠戶用剁骨鈍刀將一條生豬腿切碎,急不可耐地把肉片塞進嘴里咀嚼.
血水一滴一滴順著胡須落到地下。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正興高采烈地從街角的店鋪里搬運糧食,店主的尸體被隨意棄置門外,面色青紫,似乎是被勒死的。夯實的黃土路上流淌著血水,屎尿,各種穢物,散發著濃郁的腥臭。喘息、悲鳴和怪異的狂笑聲此起彼伏。
衛莊眉頭緊鎖,第一反應卻是看向手中的木盒。血蹤蠹并不見動靜。“不可能。這里距離巫申已經很遠了,怎會——此陣法能夠影響的范圍,究竟有多廣?”
他來不及細思,那邊劉光已經把昌平君平放到地上,握著劍柄就往人群里走。衛莊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人已經全瘋了,你現在過去,救得了多少?”
劉光足下一頓,驀地發力往前一竄,嘶啞的裂帛聲立即傳來。衛莊面色鐵青,待要發作,那邊劉光已經大踏步地靠近一團撲在地上的人,砰砰兩腳。
就將兩名膘肥體壯的男子踹得飛了出去,用力之大,竟把后方的墻壁砸出一道裂縫。衛莊這才瞧見地下躺著一具光溜溜的軀體,身形尚小。
縮成一團,竟是個女童。余下的一名男子呆怔了一瞬,叫罵著向劉光猛撲,被劉光一把捉住前臂,逆著手肘的方向一折,只聽一聲脆響,斷骨立即就扎了出來;那人發出一聲尖銳無比的慘叫,直插云霄。
“好一招‘反折楊柳’。”衛莊怪聲怪氣地撫掌。他扭頭看向躺在地上臉色難看的昌平君,輕笑道:“看來連師哥都中招了。他若是發起瘋來,怕會是這城里最強的一件兇器。”
然而那邊劉光卻脫下外衣,將女童整個包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懷里。他大步走回,面色如常,完全不像個六親不認的瘋子。“哪有安全的地方?最好找一間能上鎖的房屋。”
衛莊一時沒有回答,反而細細地盯著他的側臉瞧。他知道師哥雖出身低微,但得益于鬼谷子多年教導,舉手投足的禮儀、風度都十分完美,即便拔劍在手、面對殺氣騰騰的仇敵,也會表現得謙和有禮,不卑不亢,連最講究的貴族也挑不出錯來。
但眼下的這個劉光不同,不僅下手比以往狠厲,連整個人的氣質都有了變化,周身仿佛散發著一股誰也不放在眼里的狂氣。
他感到一股針刺般的興奮從脊椎流淌到指尖。若不是時機不對,他十分想和這種狀態下的劉光交一次手。
劉光注意到師弟的眼神,扭頭道:“怎么了?”
衛莊長出了一口氣。“我想起來了。白鳳曾經從巫申那里盜出一卷獸皮,上面記載著一些極為離奇的巫術秘技。此術大約便是所謂的蚩尤大荒之陣。這種陣法,似乎能夠勾起人心底的欲望,讓他們無法自控,為了欲望變得狂暴而激烈——當然,每個人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欲望不同,發泄的方式也多種多樣。”
劉光沉吟片刻,道:“不好,我似乎也被巫術控制了。”
“……你才發現?”
劉光摸了一下后頸的凹陷,“眼下尚可自持。倘若我神智全失,出手傷人,你便也用那針制住我吧。”
衛莊皮笑肉不笑地道:“說得倒容易。你是失了神智,而非武功;會那么容易讓人制住?”
劉光嘆了口氣,表情有點苦惱。
衛莊心道你嘆什么氣,莫非在想“老子這么厲害還真是難辦啊”并做好打算,劉光要是真敢透露出一星半點兒類似的意思立刻用鯊齒戳死他。結果劉光開口說的卻是:“小莊,你為何就不受影響?”
但那日你們的計劃既已成功,后來你又為何與他們起了沖突?”
昌平君哼了一聲,道:“因為他們的來意不誠。他們交予啟這塊玉玦,作為與主事相認的信物;約定需有人拿著玉玦缺失的一塊,互相吻合,方能證明是雙方訂約之人。然而那日領頭的殺手看我出示了玉玦,確認了啟的身份,自己卻沒有交出任何信物,還說拿著玉玦對應一塊的人身份特殊,忙于要事,無法出面。也就是說,他們根本就沒把啟放在眼里,也不在乎啟是否當真信任他們。啟對于此事的主使而言,不過是一個身份符號,一個方便利用的傀儡。什么楚王親子,什么國君,呵呵……”
劉光從他的冷笑中聽出了聲聲恨意,感到難以理解,“就為此事,你便殺了他們全部?”
昌平君忍著手上的疼痛,垂首道:“……你這樣的人,自然體會不得的。”
衛莊道:“是啊,我師哥出身平民,體會不了你們公子王孫的艱難。嗯,你覺得楚人的來意不誠,居心叵測,所以憤而反叛,又轉投回秦人那一邊了咯?”
“啟……只是迫不得已。秦國侍衛已被他們滅口;楚人挾持我之后,若要殺我以他人代之,易如反掌;之后他們自可以啟的名義反叛楚君,而秦王楚王也只會知道啟已離秦投楚,根本不會確認本人的真假。為了避免被人利用,啟只得殺了那些楚國殺手,逃回陳縣。”
“當真如此?以在下觀之,那日埋伏在林中的刺客也算是個中好手,他們如此輕易地被你偷襲,恐怕只因他們畢竟還是將你當做主君對待,根本沒想到防備。而你卻有如驚弓之鳥一般,處處懷疑別人要害自己;并且翻臉無情,僅僅因為心生疑慮,便可殺人如草芥。”
劉光不客氣地道。他沉吟片刻,又問:“那些楚國殺手身上帶著‘新鄭’的憑照,是否出自事先你的吩咐?”
昌平君搖頭。
衛莊道:“我猜,是那個幕后主使聽說新鄭已經反秦,目前在韓人的控制之下,所以才想出了這個移禍他國的手段。”
劉光抬眼望著升起的一束煙柱,頓了頓,對昌平君道:“你本就覺得自己受到秦王試探,羅網追查,如今又出了侍衛被殺這樣的大事,當真以為自己可以輕松掩蓋過去?還是說,回陳城只是你接下來的計劃中的一環,你還在等待著什么?”
昌平君嘴唇張合,卻發不出聲音,似乎在費力地編織著答話。
劉光說出了自己的推測:“既已見疑,秦國恐怕不再是你的久居之地。你的打算,大約是在城中等候那個拿著另一塊玉玦的人出現。先前說過,你是在到達陳之后,才和楚人議定了外出狩獵一事;也就是說,你們在此地有一種秘密的聯絡手法。那些前去迎接你的人遲遲沒有回音,他們的幕后主使一定按捺不住,會設法聯絡你。這時你便可再次與他談判,要他們答應更多對你有利的條件,才會同意繼續合作。不過,你的玉玦是何時遺失的?恐怕并非如你先前所說,游獵回來那日起便不見蹤影的吧?”
“那日回來確實還在。但啟不敢貼身佩戴,只收藏于居所之中。究竟是何時不見,啟也不得而知。”
“你是否考慮過,假設那幕后主使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你的住處盜走它,要取你性命也在一念之間?”
昌平君苦笑道:“啟當然想到了。”
“但他們沒有殺你,而是給了你一個警告。想來,你手中必定還握有對楚國十分重要的籌碼。”劉光摸著懷中布囊,道:“我本以為,你絕非殺害縣令的兇手,因為你既無動機,也不會粗枝大葉地留下指向自己的證據……如今想來,勢必是幕后的‘他們’脅迫你如此做的吧?”
他不待對方回答,又自言自語道:“不對,倘若他們威脅你殺人、以逼迫你與秦人決裂,直接讓人瞧見你行兇即可,何必偷偷摸摸地下手,又竊了你的玉玦留在那里?又威逼又嫁禍,豈非多此一舉?那玉玦——那玉玦——到底是誰摔碎的?”
昌平君口中囁噓,難以作答。
田氏門客中有幾人跳出去對付奔跑的狂牛,余人自發圍成一圈,護住兩位公子、衛莊等人。田家小公子此時也蹙眉握劍,心道:再不出手,恐怕要在這里被人小瞧了去。
但其兄長卻以手臂阻住了他的去路,沉聲道:“不必受激。劍圣為人陰險狠毒,連摯友都能手刃,此處是他故意出言挑釁,不可中了圈套。”
衛莊嘴角挑起,簡直要大笑出聲。但他強行忍住,仰頭看看天象——天色終于亮堂了些,而火光所照耀的地方也在不斷擴大。經過眾人一番驅趕砍殺,群牛好容易死的死,散的散;但受益于此,那些被巫申控制的活人傀儡也死傷甚多。
不遠處突然發出“噼啪”一聲驚天動地的動靜,原來是某座著火的宮殿終于被燒斷了橫梁,頂部塌陷下去。
劉光被圍攻的壓力少減,自身內力卻幾近耗空,承受巫申招式中的內勁也越發困難。他為求速勝,以天問劍法中的一招“列星安陳”誘敵深入,故意露出一絲破綻。巫申確實中計,杖頭如出洞毒蛇一般重叩他胸前空門。劉光呼出肺中余氣,胸口下陷,同時下接一招“吞月”,取敵頸側。
不料巫申這招來勢太過雄渾,他雖以護體真氣卸去大半勁力,仍感到膻中一滯,真氣逆亂,猛然一口鮮血噴出,后招便使得差強人意。但巫申因慣于使毒,見對手口里噴出什么東西,下意識地退后閃躲,反叫劉光黏住了身形。
好容易逆轉了攻守之勢,劉光立即揉身而上,一招“疾電”被巫申避過,卻將他的藤木杖頭削去一截。不想巫申反而怪笑出聲,把樹藤的斷面朝向劉光,手掌在杖上嵌了脊骨的位置狠狠一捏——頓時一股濃煙般細密的黑霧從杖身中冒出。
向對手當面撲去。劉光仰首急退,仍是不及,眼看就要被黑霧粘上;幸好一道軟幕從天而降、將他與危險隔開——竟是衛莊在千鈞一發之時將大氅拋了過來,擋了一擋。
此時衛莊自身也一個箭步沖入戰圈,口中道:“田公子小心,妖人又要放毒了!”他兩指捏住大氅的一角,暗運巧勁一抖、一轉,將一團黑霧盡數裹在內里。但他并不戀戰,將大氅往遠處一拋,立即脫身退回。
衛莊心道自己貿然出手,可不要令人起疑,卻見劉光轉頭沖他笑了一下,手中劍光飛舞,將巫申逼退。他心中一蕩,不知是何滋味。
田氏公子對視一眼,尚不及就衛莊的舉止發出疑問,便聽天邊戰鼓陣陣,人喊馬嘶,從陳縣北門的方向傳來。之前他們率領門客屢攻城門而不克。
只得聽從衛莊建議,先行退走,等待“援軍”,卻不知這援軍的聲勢是如此之壯!田榮一把握住衛莊前臂,驚嘆道:“衛先生料事如神。這攻城的軍隊究竟從何而來?!”
衛莊笑道:“城外的一群山賊流寇而已。他們與衛某訂約,舉火為號,一旦在山頂望見火勢蔓延,立即整隊出發。”
此刻他的種種謀劃,已不言而喻。巫申終于怒極,操著不太流利的楚語罵道:“衛莊!你難道要背叛大王么——”
衛莊負手道:“笑話。你難道不知,這城中種種,都是出自大王的謀劃?!”
巫申瞪眼不信,口中嗚哩哇啦蹦出一串南越語,僅憑聲調也能聽出是在罵人。但他心神分散的毫厘之息,對劍圣來說已經足夠。只聽“嗤——”的一聲輕響,淵虹刺入咽喉,拔出時血不濺出。一代大巫,就此殞命。
但就在劉光了結敵手的剎那,觀戰多時的各路豪杰也都動了起來。田氏公子拔劍出鞘、幾名門客發出暗器、黥面漢子揮起石錘——但他們所有人,都比不上一個人的速度。
劉光來不及轉身,便感到腦后一陣銳痛,正是啞門穴被針刺入,與昌平君中招時一模一樣。
他身體緩緩向下傾倒,在撞上地面之前被人接住了。耳邊傳來尖銳的金石交鳴聲,以及極輕的水聲。他還想細聽,只覺眼前冒出了白光,意識也漸漸遠去。
衛莊半身浴血,直起身來。地上圍了一圈暗器、石屑,以及斷裂的銅劍。方才眾人急于取劍圣性命,雖在毫厘之間敗給衛莊,但因時機太緊、距離太近,許多人孤注一擲發出的劍招、暗器最后通通向衛莊招呼過去。
他以一式“順我者昌”掃開大半,但因毫無內力,招式無法施展完全,剩下的一半銳器只得以背相承。
他一手抱人,一手將鯊齒上的血珠揮去。田氏兄弟驚駭不已,不斷致歉,衛莊只是微微一笑,渾不在意。
“靳將軍想必已經入城了。還請公子與我同去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