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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錯

1

雪終于停了,瞧著窗外竟像是另一個人間,枯枝殘葉都被雪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同蕭瑟也被一同掩蓋,檐角的鈴鐺也沒有像往日當(dāng)當(dāng)作響,萬物都在沉睡。

“鐺鐺鐺……”

風(fēng)起,鈴鐺隨著風(fēng)唱,落了身上的裝,銹跡斑斑由內(nèi)而外,怎么還在唱。

“小姐,喜服。”桃兒彎腰把喜服遞到我的面前。風(fēng)吹鈴響,它不由己。

大紅的喜服,刺目。

大婚前夕,馬上就要是自己丈夫的人,此刻卻在自己姐姐的榻前噓寒問暖。可悲。

可笑,自己是替嫁,又能做些什么呢?

甚至柳明溪,明日就是自己丈夫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我看著窗外,風(fēng)以鈴鐺聲為號,席卷每一個角落,喚醒了四四方方的院,逼它們直面這個寒冬。

“桃兒,幫我換上吧。”我換上喜服對著鏡子細(xì)細(xì)上妝,染上殷紅的口脂,一時間竟認(rèn)不出那鏡中人到底是誰了,是她江夏夏還是江荷呀。

那張明艷的臉和她重合了。

“像嗎?”

“像,簡直一模一樣。”

“姑娘放心,柳公子定是認(rèn)不出的。”

“柳公子會待姑娘極好的。”

是嗎?

我只是爹爹不要的孩子,臨了江夏夏不想嫁便由得我去替她。

那江夏夏怎么就不喜歡柳明溪,喜歡另一家公子呢?

我又想。

如果江夏夏喜歡柳明溪就好了,我就不用替嫁。

可是。

如果江夏夏喜歡柳明溪,那我就會永遠在那個小山村直到死,爹爹也不會來尋我,爹爹會忘記他這個女兒。

我應(yīng)該慶幸的,江夏夏不喜歡柳明溪,我得以偷得這些時光,有老師教我習(xí)字作畫彈琴賦詩,有丫鬟照顧我日常起居為她畫眉盤發(fā),有爹爹一月一次的例行查看和關(guān)切。

沒有了洗衣做飯,忍饑挨餓和動輒打罵。

我該高興的。

但是為什么心臟會隱隱發(fā)脹發(fā)痛呢?為什么呀?

是因為,習(xí)字作畫,畫眉盤發(fā)只為江夏夏,還是因為爹爹例行查看后的一句“和夏夏簡直一模一樣。”

還是因為,明明都是親生女兒,一個視若珍寶,一個十幾年來不聞不問,在珍寶有求時,把她困在這一方院落。

還是因為過了今日世間便再無江荷。

會不會是她那難以啟齒的身世,自己的母親,江夫人的妹妹在江夫人懷孕期間和江老爺偷情所生。

好疼啊。

“小姐你沒事吧?”我這才驚覺,瞧見鏡中的人,眼眶發(fā)紅。

“沒事,許是太高興了。”

“你下去吧。”

2

雪又開始下了。還是沒有風(fēng),雪大的像是一張網(wǎng),一張蒼天用雪織的網(wǎng)。

看著看著我又陷入了回憶。

那時,我剛到江府沒多久,江夏夏對我很好奇每次都背著江父,偷偷來看我,說和我交朋友,可是我怎么能和她做朋友呢,我是她的替代品,也只是她閑時解悶的對象。

有一天,她突然白天來訪我這個偏僻的小院,讓我喬裝打扮,做她的丫鬟帶我出去,我嘴上說著不敢,心里卻想得要命,我自來著就沒出去過。

我被她拉了出去。來時是夏初。此時已是夏末,有涼風(fēng)作伴,雖是白天也不是很熱,街上熱鬧極了。

和我之前住的小山村簡直不能比較。

我被江夏夏拉著東看西看。

突然她丟下手里的香囊,朝一個地方高興地?fù)]手,我順著她的視線瞧過去,是兩個公子,生的模樣極好像是畫里走出來的,我也呆在了那里。

她低聲對我說:“是熟人,戴好斗笠。”

我回過神緊了緊斗笠,隨著她走了過去。

在他們談笑間我得知,其中一位就是與她有婚約的柳明溪,柳府的二少爺。

另一外一個是外地來此游玩的富家子弟,叫孟子唐。

他們陪著江夏夏把這條街的東西買了一個遍,我在他們身后低著頭緊緊跟著。

最后江夏夏提議劃船,那是我第一次坐船顫顫巍巍地踩上船,一個重心不穩(wěn)跌在了是柳明溪的懷里,對上了他滿含笑意的雙眸,我倉皇抽身。

沒人在意我的失態(tài),他們各自聊著自己的宏圖偉愿。

而我卻在那時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我坐在一旁,細(xì)細(xì)地聽著。

他們說,不喜兒女情長,要快意江湖,要行俠四方,攘除奸惡,做大英雄,又說要考取功名報效祖國,又說要上戰(zhàn)場奮勇殺敵,又說平平淡淡有妻兒,有丈夫,有家就好。

里里外外都是相斥。

可他們看著彼此,眼底映著瀲滟的江水有無限的柔光。

他們談?wù)撨^后笑著問我。

“你呢?”

我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心里想我只要活著就好,只要不被打不被罵,吃的飽穿得暖就好。

那樣就好,自己一個人也沒關(guān)系。

就這樣,夜慢慢深了。

我攙著江夏夏,他們兩人相互攙扶搖搖晃晃踩著月光走遠了。

因為回來的太遲我們被發(fā)現(xiàn)了,江母狠狠地打了我,江夏夏也被勒令不能再見我。

3

“咚咚……”偏僻小院的門被叩響,帶著些不依不饒的味道。

我抬眼瞧向窗外,已經(jīng)入了夜,正準(zhǔn)備起身查看。

“柳公子,怎么到這里來了。”

是爹爹的聲音。

“江伯父。”

我呼吸一窒,是柳明溪。

他……

“這里是府上堆放雜物的地方……”

話被爹爹接了去。

我松了一口氣。

攏了攏衣服,想去外面吹吹冷風(fēng)。剛推開房門,爹爹就推開小院的門走了進來。

他面上帶著笑意。“荷兒,夜里涼的很怎么出來了。”

他走到我的面前,瞧見我泛紅的指尖,把他手里得手爐遞給了我。

我接過手爐微微施禮。

他大笑著說:“真像,真是像極了。”我斂了神色,跟著他進了屋子。

他就坐在那里,看著我不說話,或許是不知道說些什么。

我就站在那里,低著頭沒去看他。

期間沉默的氛圍實在讓人難堪,他開了口。

“荷兒,你怪為父嗎?”

我抬起頭看著他染上愧色的眼睛,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怪他。

是他生我卻沒養(yǎng)我,讓我受盡苦楚十六年,但卻給了我六個月乃至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他站起身來把我拉到座上,看著我。

“荷兒,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他欲言又止,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玉佩。

“荷兒,這是你母親的遺物。”

帶著體溫的玉佩握在我的手里。“母親?”

好陌生的詞匯。我撫著玉佩,上面是一個鏤空的竹字。

“你母親叫做方念竹。”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母親的名字。

我是被母親的奶娘養(yǎng)大的,是江荷的父安排的。

奶娘對母親有莫大的恨意,她覺母親不檢點和自己的姐夫搞在一起,害的她不能在城里生活,只能在那個偏遠的村落照看自己。

所以她從來只叫母親為賤女人。她說那個賤女人該死,活該。

在她的只言片語里,我只知道母親是難產(chǎn)而死,連母親的姓都不知道。

“荷兒。”

我又落淚了,今天第二次了。

“爹爹無事。”我施帕擦了擦眼淚。

夜很深了,沒有月亮,外面黑的可怕。

我抬眼看向窗外。

“爹爹作別吧,夜深了。”

“荷兒。”江父眼含熱淚。

從袖中掏出了一些銀票。

“如果過的不順就……”

我一愣,對呀,如果過的不順我也沒有回江家的必要,我該是獨自一人找一個無人相識的地方,獨活一生。

“謝謝爹爹,思慮周全。”我施禮作別。

“荷兒要記得不要對旁人……”

“我記得,爹爹。”我笑的蒼涼。

“嘎吱,嘎吱……”腳踩在雪上的聲音,不好聽,一點也不。

“咔噠。”

小門落鎖的聲音。

雪又落了,涼涼的鉆進頸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涼空氣竄的人嗓子疼。

我走回房間喝了一碗熱茶,熱了眼眶。喝的茶全從眼睛里,流了出來。

怎么也止不住。

4

“姑娘,好了,快隨我去正廳吧。”

大紅的蓋頭,遮住了我的視線,入目的只有一片紅色。

這是我第一次去正廳,隔著蓋頭什么也看不到。

只覺耳邊一陣嘈雜。我腦袋發(fā)暈。

鞭炮鑼鼓聲陣陣。

“哎呀,來了來了。”

“荷兒。”是爹爹。

江父握著我的手臂。

“哎呀,老爺,新郎官都來了。”是江母。

一滴水砸在我的手背。

我眼眶發(fā)酸,死死咬住嘴唇,爹爹,今日過后世間將再無江荷。

爹爹,爹爹,會記得荷兒嗎?

爹爹。

我拂去腕上的手臂。

由人牽著上了花轎。搖搖晃晃,搖搖晃晃。

我坐在床上,心神不安。緊張地絞著手指。

門“吱呀”一聲,開了。

“夏夏。”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我沒作聲。

大紅的蓋頭被一點點,掀開。

“夏夏。”一雙溫柔至極的眉眼,盈著淚水瞧著自己。

“柳公子。”

他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暗然。

隨即把我拉到鏡子前坐下,幫我拆卸珠釵。

柳明溪幫我整理頭發(fā)。

我的心在顫抖。

我是江夏夏,我是江夏夏,他愛我,他愛我。

我有人愛。

我轉(zhuǎn)身,攬著他的腰臉頰貼在他的腹部。

“柳明溪。”我的聲音暗啞。

他身體一僵,在我發(fā)間的手微頓,一個簪子掉落在地。

“我嚇到你了嗎?”我揚起臉,放在他腰間的手并沒有松開。

他彎腰距離我越來越近,我身體后退。

“夏夏,再退該掉下去了。”他的鼻尖幾乎與我相觸,溫?zé)岬臍庀姙⒃谖业拿骖a,一只手?jǐn)堉业难?

我是江夏夏。

我閉上雙眼,對著面前緋紅的唇吻了上去。

好軟。

我不懂這些,只是單單貼了上去。

腰間的手驟然收緊。唇被迫張開。

我被攔腰抱到床上。

衣衫一件一件被褪下。

紅色帳幔落下。

有輕輕的呢喃。

“夏夏,你就是我的夏夏,你是夏夏。”交織的喘息聲,我聽不真切。

“夏夏,要叫相公。”

“相公。”

“嘶~疼。”

“我輕點。”

……

“夏夏。”柳明溪溫?zé)岬臍庀⑼略谖业亩叀?

我是江夏夏,我是。

我翻身,靠在他的懷里,溫?zé)岬男靥鸥嬖V我這不是夢。

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我聽到了,不可能,怎么會。

江夏夏在人前乖巧懂禮,在柳明溪面前是活潑的明艷的,就是這樣。

她告訴我,是柳明溪的父親救了她,又看她活潑可愛詢問雙方人的意見訂下婚約。

我難道露出破綻了嗎?

我試探地開口。

“相公,怎么了。”

“沒事,就感覺像是夢。”他的手攀上我的背,吻了吻我的發(fā)頂說。

像是夢,一切都是我偷來的,真想溺死在這溫柔鄉(xiāng)里。

5

就這樣,我做了一個冬天的江夏夏沒有任何破綻。

草長鶯飛,他帶著我去放風(fēng)箏,為我編花環(huán),拉著我的手在郊外的花田,說和我一生一世,永永遠遠在一起。

我也笑著回應(yīng)他,說要和他永永遠遠在一起。

有人愛的感覺,像是在云端。

感覺內(nèi)心被一點點充盈,十幾年來的空缺都被填滿。

幸福感要把我溺斃。

窗外的桃花,被風(fēng)吹落,我看的失了神。

“小姐自來了柳府,這嘴角就沒再下去過。”

“是嗎?”我撫上唇角,是壓不下的笑意。

我攬鏡自照,左手攀上面頰輕觸,是胭脂涂的太紅了嗎,還是口脂上多了,鏡中的少女明艷的很,她和我做同樣的動作。

“這,是誰呀。”

小桃聽到趕忙把鏡子拿走。

“小姐,是你呀。”

“是江夏夏,對嗎?”

“小姐。”

“是江夏夏。”

一場大風(fēng)吹落了滿樹的桃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花落進了泥里。

我做了一整個春季的江夏夏沒有任何破綻。

初夏,新荷碧綠,柳明溪常常劃船載我去綠荷深處作畫。

他畫了一幅一幅又一幅。

“我愛你。”他直視我的眼睛,說的真誠。

一整個夏季,我都記得那個沾染荷香的吻。

盛夏已過蟬兒不在聒噪。

夜風(fēng)溫暖,月兒彎彎,我在屋外踱步,等柳明溪回來。

他每天都要在書房呆上一段時間,再回房的習(xí)慣。

今夜鬼使神差,不想在等,準(zhǔn)備去書房尋他。

6

書房內(nèi)燭光明晃晃的,我輕叩朱門。沒有一絲回應(yīng),我猶豫再三推開房門。

柳明溪坐在案前,一只手放在面前的一幅畫卷,輕輕撫摸。

是低聲地呢喃。

我聽不真切,我收緊呼吸,提裙上前。

“夏夏,我怎么可能認(rèn)不出你。”

我的心頃刻間四分五裂,手里的茶點砸在地上。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四分五裂的心泡在水中,是無盡的酸楚。

柳明溪這才回過神來。

站起身:“夏夏。”

我木訥的點了點頭,想要倉皇而逃,但身體卻像定住。

看著他走到我的面前,把我擁在懷里。

我雙手無力的垂在兩側(cè),從頭到尾我就是笑話。

為我作畫,他目光悠長綿遠是透過我在看江夏夏,染上荷香的吻是他意亂情迷,忍不住地想念江夏夏,每一次的觸碰,每一次微笑,都是透過我,在念江夏夏,每一次的繾綣溫柔是給江夏夏,本就不是我呀,本就不是呀。

我忘了自己的身份,我被著洶涌的愛意迷昏了頭,我自始至終都是替身。

自始至終都不是自己。

差點忘了。

差一點就忘了。

我回抱他。

他現(xiàn)在把我攬入懷中,也只是因為深夜無法宣泄的愛意與思念,對江夏夏。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人像傻子般,迷失了自己,是我江荷呀。

江荷怎么能是江夏夏呢。

7

夜里躺在床上,我又一次陷入了回憶。

中秋佳節(jié),我坐在屋外的石凳上,癡癡地看著天上的圓月。

清冷的月輝灑了一地。

鈴鐺被風(fēng)蕩起。

“鐺鐺……”風(fēng)兒把小院外的聲音送來。

“爹爹,這個月餅是福音樓的嗎?”

“怎么沒有之前好吃呀。”

“夏夏呀,是越來越難伺候嘍。”

“娘,我們放花燈吧。”

“爹,娘我們?nèi)ネ饷娣牛F(xiàn)在街上可熱鬧了。”

“走啦,走啦。”

“你呀你。”

……

我久久不能回神。

感覺被寒意裹身。

看向破敗的墻頭,我叫上桃兒,翻出墻外。

我戴上面紗,拉著桃兒,遮遮掩掩。

來到了鳴樓,昏黃的燭光映在他們滿是笑意的臉上。

突然間有些索然無味,拉著桃兒準(zhǔn)備回去。

隔著遠遠的人群,我看到了,江夏夏和孟子唐緊緊的相擁。

我心中一凜。

桃兒告訴我,那就是江夏夏真正喜歡的人,孟子唐。

我才了然。

所有人都在為江夏夏鋪路。

包括愛著江夏夏的柳明溪。

記憶回籠。

一夜無眠。

8

第二天他又一次帶我來到荷的深處,已是夏末,是枯枝殘葉。

他沒在畫我,只是畫那些殘荷,他說他要畫整個夏天。

他說夏夏最喜歡夏天,一切都是生機勃勃,肆意的生命力,是生長,是爆發(fā)。他說夏夏,屬于夏天。

我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要下雨了。

雨落在荷上,順著殘荷落入池水中,蕩起絲絲漣漪。

他拉著我靠在他的肩上。

他說雨落殘荷聲入耳,別有一般風(fēng)味。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夏天,不喜歡荷花。

夏天的一切我都不喜歡。

我靠在他的肩頭,腦袋很沉,竟睡了去。

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這是小院的床,是江府。

心臟沒來由的發(fā)慌。

他坐在床頭。

眼尾發(fā)紅,像是哭過,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你你……”

“怎么了?”我的心臟揪在一起。

“你可以救夏夏嗎?”聽此我的心急速下沉。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變大了,砸在屋檐沉悶至極。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看著白色的帳幔,腦袋一團糟。

“夏夏患了眼疾,巫醫(yī)說你的眼睛可以救她。”他抓著我的手臂,急切地說。

“是要剜了我的雙眼,換給她嗎?”

他眼睛沁水,是希冀和疼惜。

“剜了我的眼會死嗎?”眼淚咸咸的滑到了唇角。

“不會。”他脫口而出。

眼睛被剜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不用擔(dān)心以后,你就是夏夏,我會和你相守到老,此生定不負(fù)你。”

蒼白無力,相守到老,此生不負(fù)。

是什么?

是施舍嗎?

9

雨越來越大,大到足以將我沖垮將我淹沒。

雜亂過的腳步聲。

“荷兒,荷兒。”

“江荷,江荷。”

江父攙著江母跌跌撞撞的闖了進來。他們的衣衫都被大雨浸透,發(fā)絲雜亂糊在臉上。

“荷兒,救救夏夏,救救她好嗎?”

“巫醫(yī)說,只有你,她說要找血緣相近生辰和夏夏相補之人,年齡相仿。”

“只有你,只有你可以救夏夏。”他們撲到床邊,在我面前哭訴,短短幾個月頭發(fā)已經(jīng)斑白。

“荷兒,夏夏已經(jīng)病了半個多月了,瘦了好多……”

“夏夏需要你,江荷。”

“荷兒。”

他們近乎哀求,看著我充滿希冀。

我手腳發(fā)冷,攏了攏衣襟。

已經(jīng)把我送到了江府,他們都是知曉我的身份。

還來此求。不是已經(jīng)算準(zhǔn)自己會答應(yīng)的嗎?

“好。”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們抓著我的手臂,彎著唇角道謝。

這場雨好大,好長沒有一點要停的趨勢。

10

小院雜草叢生。

處處都是破敗。

我生來就不是自己的。

幾滴雨珠被風(fēng)卷進,濺在我的臉上,很涼。

我看不到窗外了。

站在窗邊,我撫著眼上的絲帶,它裹著厚厚的草藥,味道很怪像是泥里的爛花味。

“小姐,風(fēng)大窗子飄雨。”

我被桃兒拉到了床邊坐下。

現(xiàn)在的我像是木偶,一旦坐下就是呆呆的一天,總是吃不下飯。

夜里也睡不好覺。

總是做夢,毫無邊際的夢,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但是夢里總有風(fēng),很大,但是出奇的靜。

“荷兒。”

聲音遠的像是夢,我聽不清。

也不敢應(yīng)。

“荷兒。”

一個溫?zé)岬氖终婆脑诹宋业募珙^。

“爹爹。”

我這才驚覺,剛剛倚在床邊差點睡過去。

“荷兒有什么想吃的嗎?”

我搖了搖頭。

“爹爹,是覺得愧疚嗎?”

“荷兒。”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相必是滿顏愧色。

“荷兒知道元宵節(jié)那次嗎?”

我沒說話,等待他的下文。

“元宵節(jié)那次我放了花燈就早早的回來,尋你不見。”

“爹爹給你帶了月餅,福音樓的。”

是江夏夏說不好吃的。

我那次回來見到了,也是第一次吃月餅,嘗了一小塊甜的膩人。

確實不好吃。

“你記得第一次見爹爹嗎?”

第一次見,那是好久好久之前了。

我在五歲那年,第一次知道我有爹爹,我站在村口等呀每天都等,等了一年兩年三年……等得村口池塘的荷花敗了十次。

我想是不是,我偷偷說爹爹的壞話被星星聽到,告訴了爹爹,他才不來,不來帶我走的。

是不是爹爹年紀(jì)大了,忘了我。

是不是爹爹嫌我是女孩,力氣小干不動活,才不來的。

是不是,路太遠了,是不是,爹爹迷路了。

原來都不是。

就在第十年我十五歲,我見到一個穿的很干凈,面上也干干凈凈的人,看起來很有錢的人,試探的問我。

“你是江荷嗎?”

我高興地點了點頭。

他說我和他家的夏夏很像。他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

在之后他說要明年這個夏天,來接我回去。

我知道我有一個很好看的爹爹,明年就要去城里。

奶娘也改變了對我的態(tài)度。

我吃的飽飽的,穿的暖暖的,衣服也是干干凈凈的。

可是……

“我忘記了。”

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原因,我眼眶常常發(fā)酸卻流不下淚。

“荷兒……”

“爹爹不要再說了,荷兒也是一個有心的人。”

“那些對于荷兒來說,是不想念及的過往。”

“荷兒,累了。”

我聽到椅子挪動的聲音。

“荷兒,是您的女兒嗎?”我聲音發(fā)顫,腦袋竟不清醒到這般,問出這句話來。

我聽到一聲重重的嘆息聲。

“爹爹對不起荷兒。”

對不起,對不起,有用嗎?

應(yīng)該有用,對于他們而言。

對不起,我這幾天聽了太多。

柳明溪,江父母,還有江夏夏。

11

“小姐,該喝藥了。”

“老爺。”

桃兒,來到我的面前。

他又嘆了口氣,走了。

“好苦。”

“小姐,蜜餞。”

“好甜。”

“小姐……”桃兒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摸索著為她擦淚。

“好端端的哭什么。”

她“哇”的一聲撲在我的身上。

“小姐,我心疼你。”

“過了十幾年的苦日子,終于日子好過點,他們又逼著你剜眼,我之前還羨慕你,可以吃好喝好,愛不愛的無關(guān)緊要,可是可是現(xiàn)在……感覺小姐好苦比那藥還苦上幾分。”

好苦嗎?

是好苦呀。

“小姐,多吃點蜜餞。”

她從我懷里退出,又拿出一個蜜餞放到我的唇邊。

“吃點蜜餞,嘴里甜了,就不會覺得有這么苦了。”

“好甜呀。”

“雨還沒停嗎?”

“還沒,昨個開始下就沒停過。”

還在下呀,不知道明天還下嗎?

我還想明天看看太陽,不然就再也看不到了。

12

沒有太陽。

還是雨。

是夜,雷聲滾滾,我睡不著,索性就不睡了。

明日就是剜眼的日子怎么會睡得著呢。

我呆呆地望著窗外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多看點東西,以后就看不見了。

我的思緒空了,但心臟好漲,好漲,好像有點疼。

呼吸發(fā)緊,喉嚨像什么堵著。

一道閃電從天邊劃過,驚雷聲驟然。巫醫(yī)說我要早點睡覺保護好眼睛。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算睡去。

13

明晃晃的刀子閃在我的眼前。

“小姐別怕,你先喝藥,喝了藥就不疼了。”

那個巫醫(yī),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東西在我面前。

柳明溪站在一旁,捏著我的手腕。“別怕江荷,就一下,很快的。”

“桃兒呢?”

“桃兒太小了,不能見這么……”

差點忘了。

好苦,比之前的藥還苦,那些藥在胃里翻騰。

“小姐忍忍。”

好苦呀,沒有蜜餞。

藥效發(fā)揮,我身子軟軟地躺在床上,腦袋也開始發(fā)昏。

“疼,好疼。”

夢里有人拿著尖刀追我,最后直直地刺在我的眼睛上。

血到處都是,我捂著眼睛血從指縫中流出,我的衣服,地面都是,匯成一片血色的汪洋,我被困在里面。

我掙扎不動了,像是有人制著我的手腳,我感覺自己在血海里慢慢下沉。好沉。身體好沉。

一片黑暗,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

好疼,眼睛好疼,頭好疼。

好黑。

“你醒了。”

我掙扎著動了動身子。

“疼。”

我死死咬著嘴唇,揪著床被。

“好疼。”

我不知道我在哪,身邊的人是誰,我疼的腦袋無法運轉(zhuǎn)。

我流不出眼淚。

我沒有眼睛了。

“江荷,江荷你冷靜點,不要碰你的傷口。”

我的雙手被人鉗制。

“柳明溪,我好疼,好疼。”

“小姐,藥。”

瓷勺碰上我的牙齒,藥浸濕了我的衣領(lǐng)。

碗碎在地上。

桃兒在一旁哭,被柳明溪低聲呵斥出門。

又是藥。

被他用唇渡進我的嘴中。

“柳明溪,我不是江夏夏,我不是……”

我把雙手無力地抵在他的胸膛。

“江荷,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妻。”

“沒有意義,沒有意義,柳明溪。”

“你們?yōu)榱嗣孀樱麄優(yōu)榱伺畠骸!?

“我認(rèn)了。”

“我認(rèn)了。”

或許是藥的緣故我的腦袋又開始發(fā)沉。

身體發(fā)沉。

墜了下去。

14

我整日地躺在床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

不知是何年何月。

偶爾起身活動也只是在這府內(nèi)。

聽桃兒說,柳明溪一直在找醫(yī)師,治我的眼疾。

他每天把自己搞得很累,自己也在鉆研醫(yī)書。

我坐在門外的石凳上。

“桃兒接著念。”

桃兒日日讀給我聽。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有這句話嗎?

我十年如一日的期許。

它們是強求嗎?

“小姐起風(fēng)了,我們進屋里吧。”

如今連風(fēng)都吹不得了。

這混沌的腦袋要如何清醒。

怕是不能了。

15

我越來越?jīng)]有力氣了。吃飯時手抖得厲害。

聽桃兒念書,也時常昏睡過去。

柳明溪常到我跟前。

他說他一定可以找人醫(yī)好我的眼睛。

他給我找了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說讓我解悶。

他還說了好多。

可是我怎么也記不起來了。

我開始忘記很多事情。

我忘記了我為什么討厭夏天。

為什么討厭荷花。

我好像忘記自己叫什么了。

他們叫我荷兒,叫我江荷,叫我小姐。

可不對呀。

我不叫這個名字。

我叫春花。

我叫春花呀。

春天的花,他們沒有人這樣叫我。

我感覺他們好陌生,他們說要帶我去看病。

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們說那里很美,很適合養(yǎng)病。

我說我沒病,我真是越來越糊涂了。

我是瞎子,瞎子怎么會沒病呢。

那是一天早上。

桃兒說

“小姐,立秋了,該加衣服了。”

我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

感覺好累,好累。

就又睡去了。

這次沒有夢。

很踏實,很踏實。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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