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12月5日的采訪]
1.階層無法映射的社會結構

渡邊裕子：我懷著深厚的興趣拜讀了您的著作《廣場與高塔》。您指出，在19世紀后半期之前很少使用“網絡”一詞。我原來并不知曉這一點。

弗格森：當我的腦海中涌現出以“網絡”為主題，進而重新審視這一想法的歷史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始研究“網絡”這個詞語的相關內容。研究后發現，這個詞語沒有出現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在19世紀之前的英語中，除了捕魚時使用漁網這一字面含義之外，并沒有其他用法。

直到鐵路出現之后，“網絡”這個詞才被賦予今天才有的含義并開始廣泛使用。這一點非常有意思，因為我們明白了“網絡”這個詞語是個非常現代的想法。

“階層制”是《廣場與高塔》中的另一個關鍵詞。這是一個從基督教時代起就開始使用的古老術語。這表明長期以來，我們在思考社會的時候，不是將其作為網絡，而是一直作為一種階層構造來理解。而且，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這已經成了我們脫離不掉的思考模式。

19世紀是一個被稱作如自行車輪那樣的“中心—輻射”型網絡的時代。我想，日本也類似吧。在幾乎所有的國家的鐵道路線圖上都可以看到以大城市的樞紐為中心，各種線路向外呈放射狀延伸出去的圖形。東京站就是如此。當然，電視廣播的網絡在性質上也一樣。電視臺作為網絡的中心，向網絡里所有電視接收端發送同樣的信號。

最重要的是，實際上“中心—輻射”型的網絡容易進行控制。這種網絡可以通過中心輕松地控制全局。網絡中的所有節點——比如鐵路中的各個站點以及電視廣播網絡中的各個接收端，都依靠著網絡的中心。

然而，20世紀尤其是21世紀以來，出現了各種類型的網絡，而且這些網絡沒有成為中心的控制元素。互聯網的特點就是分散化。也就是說，它的中心是呈分散型的。這就是《廣場與高塔》中的一大主題。

渡邊裕子：您指出，主流歷史學過于輕視網絡的作用，而陰謀論者有意地夸大網絡的作用。

弗格森：當你瀏覽歷史文獻時，就會注意到一個問題。那些著名的主流歷史學家們往往傾向于以階層制的思考方式記述歷史，而對網絡的作用幾乎視而不見。

這是有原因的。

古文獻對歷史學家來說就像一座金礦。通過翻閱古文獻，我們能夠了解過去到底發生了什么。而另一方面，擁有大量古文獻的基本上是政府、軍隊以及大公司等。這些都是階層性非常鮮明的組織，它們往往為了集中管理信息而保存古文獻。所以，隨著閱讀政府以及傳統悠久的大機構的古文獻越來越多，歷史學家對過去的看法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扭曲，并最終陷入與階層制相近的思考方式當中。

而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分散型的社會網絡，通常不大會有被集中管理的古文書那樣的東西。所以，與中央管理型的組織相比，分散型的社會組織記述歷史往往非常困難。

你去搜索幾個對歷史產生過重大作用的社交網絡，就會發現找不到被集中管理的古文獻。而我開始研究歷史學時，曾對猶太人銀行家的網絡（圈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個網絡對19世紀到20世紀的德國、英國和美國社會曾產生過巨大的影響。然而，我甚至找不到一本能夠了解當時情況的集中管理的古文獻，最后我只好去各個銀行四處尋訪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