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課外活動，同學們有的打籃球，有的踢足球，或者跳高跳遠、攀單杠雙杠，操場上一片龍騰虎躍，朝氣蓬勃。我心里有事，沒有心思參加活動，王小峰是本來就不愛活動，我們都在操場邊上散步閑遛。我見機會來了，心里一陣沖動，又忍不住一陣臉紅心跳：女學生當媒婆，這叫什么事？若是自己談戀愛也罷了，自己不談戀愛，卻來替別人談戀愛，虧你好意思！我看你怎么說出口？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了一下心情，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就是替蕓姐傳個話嗎？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成了，是他們的福分，彼此有幸，命該結合；不成，是他們緣分未到，同村而居，卻形同路人，心里有話，對面不說，來殃及別人傳話。撮合不成，也怨不得我，只怪月老沒有把紅繩絆住他倆的腳，難免各走各的路。捎個話而已，沒有什么好為難的。主意已定，然后快步走到王小峰身邊，搭訕說：

“你怎么沒去活動？”

“我這身子骨哪能撞得過他們？散散步好了，正有幾道數學題要趁機思考思考。”

“我今天也不想參加活動。我們一起往那邊走走，”我指著操場東邊一片人少的地方，“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你有事跟我說？”

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這也難怪，我們雖然同班同學這么久，但是我性格外向，愛說話，愛熱鬧，他性格內向，喜歡沉默，冷靜，一人獨處，所以單獨說話的機會并不多。

“是的。我有件重要的事要找你談。”

我說完徑自向操場東邊走去。王小峰遲疑了一下也跟了過來。看看周圍無人，我便停住腳步，等待王小峰走近說：

“我想問你件個人事情。”

“什么事？”

“你有對象了嗎？”

“對象！什么對象？”

“對了，這個詞語包括的內容太廣，叫人吃不準，難以回答。我直說了吧，就是那種，那種男女相愛的對象。”

“哪種對象？沒有。我還是個學生，對象是課本，作業本、老師，同學，哪有那種對象？況且，我這個人，家里又窮，長得也不好看，平時穿戴又差，又不善言談，也不受女孩子喜歡。”

“你別妄自菲薄呀！我看你就很好，高高條條，一表人才，學習成績又好，又肯用功，有理想，有志氣，前途無量！很招女孩喜歡的。告訴你，你的紅運來了，有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孩，早就看中你了，而且深深地愛上了你！”

“有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孩，深深地愛上了我？誰？”

他抬起頭，向左右看了看，不見有別的女生，便直直地看著我，兩眼放光，目不轉睛。我的臉立即紅了，怕他誤會，連忙解釋說：

“你別看我，我說的女孩不是我，是另外一個女孩。她長得比我漂亮十倍，像一朵鮮花，十里八鄉，蜂爭蝶妒，人見人愛。你猜她是誰？”

“比你漂亮十倍，十里八鄉，蜂爭蝶妒，人見人愛；這樣的女孩會看上我？別開玩笑了，我不相信。”

王小峰連連搖頭，擺手，以為我拿他開心，跟他開玩笑。

“你別不相信，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萬事皆有可能。你這么莊重的一個人，一貫不茍言笑，我怎么敢跟你開玩笑？我說的事千真萬確，絕無半點戲言。——提醒你一下：你不要在咱們班里、學校里猜，應該往咱們村里想。”

“往咱們村里想？那我知道了，你說的是——蕓姐！”

“怎么樣？漂不漂亮？是不是像一朵鮮花？是不是十里八鄉，蜂爭蝶妒，人見人愛？”

我以十分欣喜的表情看著王小峰，等待他的回答，然后才好決定下一步采取什么措施。

他認真地點點頭。我以為他要答應了，心中暗喜；可是，他隨后又搖搖頭，否認了，說：

“你別拿我開玩笑了；蕓姐這朵鮮花，好看是好看，可那是朵帶刺的玫瑰——扎人！咱們都是一個村的，你想想看，周圍十里八鄉，有多少當紅干部、高門富戶人家的子弟，托人登門去她家求婚說媒？可是有幾個成功的？就連李社長、王書記那樣的干部，家庭條件那樣好，她都給拒絕了，難道她會看上我——一個窮學生？不可能！我做夢都不敢想！”

我聽了這話，并不絕望，倒是引起我另一種想法：你別看這家伙一副桀驁不群的樣子，原來心里卻揣著個“自卑”。有自卑感的人有個共同特點，就是看別人高，看自己低，做事往往不敢有過高的要求。這對蕓姐倒是個好事。于是我說：

“事情都有例外。比如，七仙女愛上董永，織女嫁給牛郎，平常人誰敢想象？可是仙女們就這么愛了，并且勇敢地這么做了，所以人間才會出現奇跡。你知道嗎，當蕓姐對我說她愛上了你，我也不敢相信，大大吃了一驚。可是她卻認認真真地對我說，她從小就喜歡你，現在你讀了書，有了文化，人也越長越帥氣，她就更加喜歡你了，愿意和你相伴終生，永結同心。”

王小峰聽了一陣臉紅耳熱，急忙低下頭去，兩只手互相交替搓著，一副喜出望外又不知所措的樣子。我也笑了。繼續說：

“我和蕓姐的關系你也知道，情同親姐妹。她的心事，只肯告訴我一個。我剛才說的話，就是受蕓姐親口所托，這個你無須懷疑，更不必擔心。盡管那么多當紅干部人家的子弟爭著上門說媒，生怕晚了名花有主；可是蕓姐一個沒看中，一個也沒答應。但是，有一點，你又不能不擔心，問題出在她爹媽身上，他們另有看法和想法，認為王書記、李社長那幾家當官的條件好，有錢有勢，就天天逼著蕓姐表態同意。蕓姐心里只有你，可是她又不敢對她父母說，因為你們兩家大人不和，怕說了也是白說，反遭責罵。她受不了父母威逼，心急如焚，情急之下，只好向我吐露真情，叫我帶話給你：說，她知道你們兩家大人不和，都不會同意你們兩個在一起，所以，她決定不跟她父母親說，也叫你先不要對你父母說。她只想聽聽你的意見：你如果同意，她就自己做主，不管她父母的意見，答應嫁給你。她說，新社會新國家，自己婚姻自當家。把李社長那幾家都堅決辭掉。你要是不同意，她就只好屈從父母親的意見，在他們幾家中選擇一家嫁了。當前，對于她和你，都是關鍵時刻，最后的機會：機會難得，稍縱即逝！請你認真考慮考慮，迅速給我個準確意見，我好回復蕓姐；她也好做最終決定，回復她的父母親。”

“現在就作答復？太急了吧！”王小峰看著我，有些為難，但又不愿推辭，說：“這事情，我恐怕一個人做不了決定。我是學生，快要高考了，我還要抓緊時間復習功課，沒有工夫考慮這個問題。要著急，你還是找我父母說吧，我聽父母親的。他們雖然和蕓姐父母不和，內心卻是很喜歡蕓姐，多次跟我說過，我想，他們一定會同意的。”

“你叫我找你父母親去說媒？虧你想得出！這是我一個女孩子，女學生，該干的事嗎？那是大人們的事，是蕓姐爹媽和你爹媽之間的事。以你們兩家的關系，你以為蕓姐爹媽會同意把蕓姐嫁給你？做你的黃粱美夢去吧！我告訴你，蕓姐爹媽天天逼著她嫁給李社長家，王書記家，周校長家，張院長家，考慮都沒有考慮過你和你家！是蕓姐自作多情，愛上了你，背著她爹媽托我給你通個話，征求你的意見。我呢，是看你一向對我不錯，有情有義，我卻對你不好，為了彌補對你的虧欠，才肯為你傳話。話我都說明白了。你要不同意，我回家就告訴蕓姐，叫她死了這個心，該嫁誰嫁誰。到時候你可別后悔！”

聽了我這么一番話，王小峰心里著急了，害怕了，面紅耳熱，左顧右盼，抓耳撓腮，竟一句話說不出來。但是我看得出，他內心是喜歡蕓姐的，唯怕失去機會，不愿意回絕；可是兩家大人不和，多次吵架；他自己一向聽從父母意見，況且正在讀書，期待高考，婚姻大事，他怎敢自己做主？一時輾轉反側，不知所措。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口里沒說，我也不能認為他就是同意了，去向蕓姐回報。于是我就故意激他表態：“我知道了，你不說話，就表示不同意這事。算我白說一回，白費口舌；蕓姐水中撈月，白忙一場，空想一場。告辭！”說完轉身便走。

可是，我剛轉過身，王小峰又喊住了我：“誰說我不同意了？你總要容我說說心里話。不瞞你說，我很早就喜歡蕓姐了，可是沒辦法。你看，我們兩家大人鬧成那樣子，鄰居也沒有人敢來說這個媒的；現在，蕓姐能歌能舞，出落得像一朵鮮花，那么多干部家子弟都爭著來說媒，以我家的條件，怎么敢和他們相比？競爭？我也就不敢想了。況且，我還在讀書，等待高考，也沒有時間談戀愛……”他搖頭嘆息，左右為難。

“你真是個書呆子！兩人一個村莊住著，愛她，就自己向她表白好了，要等待誰去說媒？蕓姐是村里的文藝宣傳隊員，到處演出，又不是那種封建守舊的女孩，你怕什么？你們兩家不合，鄰居不敢去說，你爹媽又不會去說，時間久了，豈不給耽誤了？虧得你讀了這么多書，受了這么多年思想教育，還不如一個農村女孩子。多虧蕓姐深愛著你，給你留了這個機會；虧我是你的同學，又是蕓姐的閨蜜，了解你們彼此的心意，愿意為你們傳話。我最后再說一句話：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旦失去，再難找回。你還等什么？還不趕緊抓住！”

我逼視著愁苦不安的王小峰，又催促說：

“你怎么還不理解蕓姐的心意？她只是要你一句應允的話而已，并不是要求立即結婚。她對我說是這樣想的：你如果答應了，她就算有對象了，對逼婚的父母親就好說話了，對那幾家來說媒的也好推辭了。明白不？”

“我知道。我也想立即答應蕓姐；可是，我又怕因此耽誤學習，影響了高考，受父母親責怪。我想，要是能拖到我高考以后再答應她，就好了。”

“能這樣，自然好。可是你看看當前這形勢，你爭我搶的，可能嗎？關鍵時候，你可要把握住，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咱們鄉可就一個蕓姐，一旦她答應了別人，你從此就沒有機會了。蕓姐叫我帶信給你，說明她心里很愛你，又很著急。天天有人來說媒，她父母也天天催她，逼她；她想找你表白，又不知道你的態度，不好意思，只好叫我傳話給你。你既然喜歡蕓姐，可要趕快作出決定，遲了，別怨蕓姐無情，也別怨我話沒傳到。”

我把要說的話一氣說完，心里如釋重負，揮揮手離開王小峰，去參加我喜歡的體育活動。王小峰又想喊住我，張了張口沒有喊出聲，只好看著我走遠，他獨自留在那里，慢慢踱步思考。

晚自習下課后，同學們各自回宿舍休息。王小峰堵在教室門口留住了我，說他經過認真思考，決定答應蕓姐的求婚。但是，他卻附加了三個條件：

一，現在只做朋友，結婚領證的事，等高考后再決定。二，他如果考取大學，婚期要推到大學畢業；如果考不取，畢業后就可以結婚。三，蕓姐既然答應等他，無論多長時間，中途不可變心。

我耐心聽完王小峰的條件忍不住笑了，說：“你這家伙真有心計，既答應人家，又限制住人家，你這下可把蕓姐綁定了，一輩子都要等著你，不敢有異想。但是，你想過嗎？協議是要雙方共同遵守的，蕓姐不可變心，你也不可變心。比如，你考取大學了，有前途了，也絕不可變心啊！”

“當然。”王小峰也答應了。

“還有，你這些條件，這么嚴苛，我可不敢代替蕓姐答應你；要知道蕓姐會不會答應，你必須親自去對她說，爭取她的答應。只有蕓姐親口答應了，才算作數。”

聽我這么說，王小峰又猶豫了，思來想去，沒有回答。

“你到底什么意思？同意還是不同意？這些條件，要還是不要？說清楚明白了，我才好向蕓姐回話。”

“我同意。但是，這些條件，也必不可少，因為我必須考大學，這是我人生的理想，多年奮斗的目標，也是我父母的希望和期待。請你給蕓姐說明白。”

“你這些條件，我可不好意思說，也說不明白，不能保證蕓姐一定接受。我這人，只做好人好事，成人之美，不做惡人，壞人好事。還是你當面跟蕓姐說吧，這樣，她接受不接受，都跟我沒關系。”

“那——好吧，我親自跟她說。可是，還必須請你幫忙：我怎么才能見到蕓姐？”

“你別擔心，聽我來安排。這是好事，我愿意做。憑我和蕓姐的關系，一定叫你滿意。事不宜遲，我看，就是這個星期天吧，你和我一起回家。什么時間，在什么地方，怎么和蕓姐見面，我安排好，會及時通知你。”

“好吧，我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