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充節-夢境的囚徒(上),無前因后果銜接》
“我媽說我是個很沒有生活感的人。”
“什么是生活感?”
白杭居然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她說我像個機器人,永遠在完成任務。媽媽喜歡化妝,因為她希望變美,我也東施效顰學著化妝,但這只是那個時候的我給自己定下了這么個目標,強制自己去這樣做罷了,我本來也不喜歡,也不是為了讓別人喜歡。我總是在逼自己去找事情做,而不是因為喜歡什么而去做。”
自己到底喜歡什么呢?戚雅暮伸手攏攏頭發,茫然地想著。她可能喜歡寫日記,喜歡畫畫,喜歡做手工,但是她好像也沒有從中獲得什么獲得感。是因為沒有被別人認可嗎?可是她同時又討厭做飯,討厭一切球類運動,如果她的快樂是建立在獲得認可的前提下,她大可去學著做一頓美味佳肴,或者去球場上打一場酣暢淋漓的球賽。“喜歡”與“快樂”,在她這里似乎很難劃一個等號。癥結在哪里呢?
“你向往的大學生活是什么樣子的?”
白杭突然問道。他停在東三教學樓的樹蔭下,微微低著頭去看她。這一幕倘若被其他人看去那是個不得了的師生戀緋聞,但是現在是正午一點,一小時后便是緊張的下午課程,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他們兩個在空蕩的校園里漫無目的地游蕩。
“繼續混日子咯,白天上上課,晚上在食堂待到很晚,吃很多東西。”
“我帶你去看看吧。”
他忽然興致高昂起來。戚雅暮被嚇了一跳。這個老妖像個狐貍精,平時懶散得很,心思卻又無比縝密靈動,不一定會突然蹦出什么奇思妙想。她花了一段時間適應這個家伙跳脫的思維和說干就干的行事風格,但是在正常的教學工作日突然提出帶自己去大學看看,這還是超出了戚雅暮的認知范圍。
“去…哪?”
“隔壁的菁臺大學。”
說是隔壁,其實是在隔壁絳雪市的隔壁,蘭玉市,遠離菁臺區的郊外,坐地鐵要兩個來小時。菁臺大學是所重本,也是戚雅暮絕不敢癡心妄想的大學,而現在白杭說要帶她去那樣一座高等學府看風景,如同老友聚會般稀松平常。
“你就算把你的腦子分我一億分之一,我也考不上的,別磕磣人了。”
“了解,我就是想帶你去看看。”
白杭倒是一點也不介意他偶爾喜歡埋汰人的嘴。
“水流笙安排的?”戚雅暮不甘示弱。她在上海見過那個神秘的女人一面,血紅而妖冶的花盛開在幾十米深的地下,那里的一切都是史前綺麗而瘋狂的神話的注腳。但她不怕水流笙,盡管她對那個未卜的前途命運抱有的恐慌遠大于期待,但她提不起勁來,一回到現實枯燥無味的生活,那些亂人亂事也隨著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而抹除掉了。她本具有極強的危機感,可是一股甚至比本能還要強大的鈍感總是保護著她的思緒,讓她還可以悠閑享受著日常的生活。
“握著我的手。”他輕聲說道,遞過一只指節分明的手。
“你好像個沒有邊界感的海王。”戚雅暮撇撇嘴。白杭很少主動提及水流笙,她沒指望他回答,況且這個問題也沒有什么含金量。
“我要真想和你多待一會,我就會屈尊陪你去做一趟長達兩個小時的地鐵。”
“你難道沒有專人司機?螞蟻混了一千年也成精了,你卻連個司機都沒有。”
白杭忽然愣了一下,他這才想起來溫漫在戚雅暮面前始終是那個溫婉可人的鄰家姐姐。他沒有答話,戚雅暮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又是如墜深淵的感覺,仿佛夢里一腳踏空然后猛然驚醒,日光晃得刺眼,戚雅暮一個趔趄差點平地摔在馬路牙子上。白杭緊緊拉住了她。他看著一副隨時要散架了的病秧子模樣,手卻準而有力,瞬移時的短暫眩暈隨著掌心傳來的溫度而緩解。
“謝謝。”
“大恩不必言謝。”
這個家伙混熟了是真的嘴欠。戚雅暮只覺得有點又好氣又好笑,也不再理他,抬眼打量起眼前近在咫尺的校園。她穿著一雙走起路來邦邦響的小皮鞋,一條齊膝的咖色格子裙,上身是同一色系的松松垮垮的襯衣,頭發簡單地束著,戴著一頂大到夸張的遮陽帽。草長鶯飛四月天,清明剛過,她和白杭一高一矮站在路邊,好奇而充滿敬畏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地方。
“別發呆,走了。難得你沒穿高中校服,可以混進去。拿出大學生的氣勢來。”
于是拿出了大學生氣勢的戚雅暮跟著他昂首挺胸走進了菁臺大學。她不知道白杭去哪兒都是這副如入無人之境的模樣,包括之前帶著溫漫大搖大擺晃進了她的中學。
“這才是大學生的樣子。人要有沖勁和干勁,對吧。”
“這算哪門子沖勁?”
“我給這次行動起名為‘一日大學生’計劃,你需要扮演一天大學生,我會給你安排好大學生的日程。”
“你這是瞅準我考不上大學了是吧。”戚雅暮翻了個白眼。
“不不不,這是激勵,萬一你回去就充滿干勁了呢?”白杭一臉找揍的笑容。戚雅暮很好奇他是怎么和水流笙相處了一千年的,水流笙那么一個古板嚴肅的女人,可能連白話都不會說,但這個男的游戲人間好不自在的模樣,還會訕笑。
“喂,你之前是不是有過好幾段情史。”
一片稀稀落落的林子,然后豁然開朗,一片金黃的油菜花田在眼前徐徐展開。戚雅暮問完這句就不想聽他回答了,反正她也不是真心想知道,就是看他嘴欠不順眼一定要回敬幾句,現在唯恐白杭閉不上嘴,打擾她沉浸在金黃花海中的雅興。
白杭也果然沒有回答。他對自己的歷史總是諱莫如深。現在他突然憑空掏出了一臺佳能80d,向前走兩步,招呼戚雅暮過去。
“干嘛?”
“我是攝影師,你是模特,你找我約拍。擺個pose。”
戚雅暮的眉毛皺成了表情包。這時她發現花海中零散著幾個二人組,女生普遍化著春日游園妝,穿著制服或者仙女裙,她們的搭檔普遍帶著棒球帽架著相機,正在煞有介事指揮著模特們或蹲或站,在蜂蝶環繞的花朵旁微微一笑,露出精致的側臉。
“計劃第一站,越獄,成功。現在開始第二站,攝影。”白杭像個老成的攝影師,讓她在幾株黃白交雜的小花邊蹲下,微微頷首,像是在品鑒花瓣的肌理。
“越獄原來還可以指反向越獄。這個花什么味道也沒有。”
咔嚓幾張之后路人多了起來。幾個小姐姐小心翼翼穿過戚雅暮背后的小路,她揉揉笑僵了的臉,開始不自在起來。備受矚目的待遇讓她想起夢開始的地方,曼陀蘭酒吧里的她對于任何關注都無福消受。
“太社死了,快走快走。”
“那你給我拍兩張。”
“你覺得我會用相機嗎?還是這種一看就很貴的家伙。”
“快門在這,iso是感光度,這個數值越大是慢快門,長曝光,越小是……”
戚雅暮一把奪過來,對著還沒反應過來的白杭猛按快門。千年老妖卻反應極為迅速,瞬間擺好了溫文爾雅的人畜無害的微笑,像個紳士般彬彬有禮。
“過曝了……”他一臉遺憾地評價道。
“有本事自拍。”戚雅暮不甘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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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兩個區之外的菁臺六中準時敲起上課鈴聲。教室里塞滿了求知若渴的學生,卻空著兩個醒目的位置,一個桌面干干凈凈仿佛主人不曾來過,阮默休學了;一個桌面亂的仿佛戰場,桌洞里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零食。
“我媽說你是我命里的貴人。”戚雅暮掛掉媽媽的電話,她叒請了假,而媽媽對于業已高二的女兒的學業展現出了所有老師都無法理解的寬容。她從花海小徑中蹦跳著越過一階一階石板磚。“也許是我祖上積了一千年的德,才換來一個妖怪來找我。”
這話說完她就后悔了。好像阮氏家族的悲劇就是來自千年前祖上的一個錯誤的決定。她抿了抿嘴,偷偷去看白杭。
“你就不能換個稱呼,妖怪這個詞真的不是人身攻擊嗎?”
她輕輕喘了口氣。他倒是真的不在意這些細節。雖然他肯定已經注意到了,但是大概是與利益無關,或者是漫長的人生消磨了他的一些無關痛癢的情感反應,一句略微有點不妥的話甚至不配被他細想。
“那你是什么,妖精?”
戚雅暮的注意力被旁邊的球場吸引了過去。偌大的球場上擠滿了人,跑跳的人影交雜,看臺上的男生女生們或是叫著或是錄像或是安靜注目然后鼓掌。
“我是騎士。”
他忽然蹦出了這個詞。戚雅暮對中世紀的歐洲有著濃厚的興趣,這個詞瞬間將她分出去的心神引了回來。騎士,真是個充滿了可藝術加工空間的職業,可是這個上溯到宋朝年間的小孩算哪門子騎士,難不成他還出過國去西行?
白杭不再解釋了,徑直向籃球場走去。他總是這樣說一些意義不明的話,卻不加解釋,讓戚雅暮一個人去咀嚼推測個中意味。她最討厭謎語人,也是因此戚雅暮始終覺得白杭只是奉命來陪她玩的陪聊或者假男友,他的真實心意只有那個女人知道,他和戚雅暮說話的時候更多像個童心未泯的老頭或者兄長,潛臺詞都是“你還小我說了你也不懂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雖然戚雅暮可以毫無防備地信口開河胡言亂語,但她始終能清晰地感覺到兩人之間的隔閡,或許是年歲的鴻溝,也或許是因為從始至終她都沒有與白杭這一幕后主使真正平等對話的資格。
不過她也不急不惱。她很清楚自己就是個棋子,在沒有威脅到自己之前,還可以過平安喜樂的小日子。她從始至終都是這樣想。
“我要打球,你去買瓶水,然后來給我錄像。”
“老胳膊老腿的,悠著點。”
然后他又拿著突兀出現在手上的籃球,矮身探進球場,像個社牛一樣去跟一個小隊交涉。戚雅暮從自動販賣機拿了瓶水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運球了,有模有樣的,好像他曾是哪個籃球隊退役下來的專業運動員。
于是她就這樣坐在場邊的臺子上撐著下巴看著。如果是平時她是斷然不會去看籃球比賽的,一來她不感興趣,二來球場上總是有很多人,她討厭自己孤零零坐在那里。但是現在情形不一樣了,她有了一個可以注視著的對象,當觀眾齊齊驚呼、大笑又大叫的時候,她也可以略帶驕傲地鼓掌。
雖然她也不知道她驕傲什么。但是現在白杭走過來了,脖子上搭著變出來的毛巾,徑直走過來,向戚雅暮伸手。她剛要把水遞過去,白杭突然錯身讓開,在她身邊坐下。
“真欠。”她把水扔進他懷里。她隱隱約約覺得有些目光投射過來了,幾個剛才和白杭一起打球的男生,更多的是四散在各個角落的女生們。雖然她很清楚這是虛榮心在作祟,她也知道白杭就像是個蹲點的死神和自己半毛錢“浪漫”的關系也扯不上,遠在上海還有個兇巴巴的老女人盯著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但她就是莫名開心了起來,連嘴角都抽動著向上揚起。
“哪個院的?”一個挺好看的男生走過來搭訕。
“外院,法語,大三了。”
戚雅暮沒喝水也差點被嗆著。此人假身份信手拈來,撒謊向來瀟灑自如。
“走吧,你不是還要去圖書館?”白杭忽然扭頭看過來。
搭訕的男生的目光也立刻移了過來,好奇而又充滿了邊界感。
“嗯…啊,對。”
戚雅暮慶幸自己的粉底可以蓋住臉紅。她“騰”一下站起來,也不搭理白杭,徑直就出了籃球場。她聽見身后那群男生低低的交談聲,還有幾個女孩子在白杭與自己身上跳躍的目光。
她站在附近的樹蔭下等著。她很少失態,從小的訓練——雖然也稱不上訓練——和天生的敏銳讓她從不會失態,就算大腦一片空白,也會在幾秒后重拾理智然后凝神屏氣細細分析。但是有些事容不得多想,于是她很快放棄了思考,盯著樹梢看不見的蟬,聽著聒噪的叫。
“這一項任務也完成了,計劃的下一環節,去圖書館。”
“這程專門給您老用來活動筋骨的吧,逗我很好玩?”
“欣賞我打籃球可是千年一遇的機會,這可是天大的便宜啊。”
“你就不怕我生氣?”
“你要是真的生氣,也不會是剛才這個表現。”他指指球場,用兩根手指扮作小人走路,走到這片樹蔭下。
“你好自信哦,就像個糾纏良家少女的狗皮膏藥一樣。”
白杭把一枚學生卡丟進她手里,上面印著戚雅暮目光呆滯的大頭照,還有她的名字,和“法律系”的小字。
“我何德何能啊。”她瞬間明白這是白杭假造的學生卡,用來待會兒出入圖書館。
“學校的機器會癱瘓嗎,突然出現一個沒有學籍的學生?”
“我不造假。”他突然正義凜然起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張卡將在一年后發到你的手里。”
戚雅暮一愣。白杭手抱著頭自顧自朝著那個巨大醒目的建筑走過去了,她忽然明白過來白杭的意思了。她忽然想起來《彈丸論破》二代,當時眾人看到長大了的西園寺日寄子時一副見鬼了的表情。白杭興許能預見未來,但是成為重本大學法律系的學生,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能觸得到的未來。
“你不會在變著法子勸學吧。”
“奮起直追然后逆襲的例子太多了,況且你還有一年的時間,不要放棄自己。”
戚雅暮不說話了。白杭的眼睛瞇起來,里面像是蒙著一層霧。
她隱隱約約覺得有什么不對。《哆啦A夢》中機器貓帶著大雄去了未來,大雄看到自己娶了靜香于是心滿意足地回來,如果戚雅暮也高高興興接受自己重本大學生的身份,她現在的腳步一定輕快得像小鹿一樣。但是戚雅暮絕不會得意忘形。大雄被哆啦A夢訓斥過無數次“你又得意忘形了”,但是戚雅暮永遠冷靜地像是個沒有感情的殺手。尤其在去往上海的列車上覺醒了“靈覺”之后,她愈發明顯地覺得現在與未來之間有一根時有時無的絲線,她似乎能觸到當下與未來的邊界,隱隱約約能勾勒出未來的輪廓,雖然總是像一段虛幻不真實的夢一樣,但是戚雅暮能感覺得到,“好好讀書成為黑馬”絕不是她的未來圖景。
她的頭開始疼起來。剛才的思緒觸動了她的靈覺,眼前的事物開始出現重影。她忽然覺得那根與未來相系的絲線斷了,像是狂風中破爛的蛛絲,或者在高空越飄越遠的風箏,她的腦海中突然一片空白,整個校園消失,她站在一片浩渺的冰湖上,冰面反射著刺眼的白光,看不到岸邊,冷風死命地吹著,她的面前跪坐著一個紅衣女人。
水流笙。
“戚雅暮?”
一聲輕喚將她從環境拖入現實。她現在中暑了一般蹲在路邊,白杭俯身看她,擋住了炎炎的太陽。
“真要命。”她啐了一口。
“你在靈覺里看到了什么?”
白杭什么都知道,這不稀奇。但是戚雅暮不想告訴他。水流笙為什么會大搖大擺出現在自己的未來,她不懂,但本能告訴她這是個危險的訊號。
捏著學生卡的手無意間抽搐一下。她盯著那張慣常的厭世臉,仿佛在看遺照一樣。
“喂,我們去看湖吧。菁大有個很著名的琵琶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