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樓的燈光又暗淡了一分。李憶疲憊的雙眼從慘白的電腦屏幕上移開，眼鏡也疲軟地滑落了下來。他的腦袋歪在辦公桌上，額前的碎發也垂了下來。他記得他原先剪的還是寸頭的來著，可忙碌的日子仿佛給頭皮施了肥，頭發像雜草一樣肆意的瘋長了起來。誰管呢，又不是在高中，沒有人管，他也沒時間去剪。

無神的雙目透過了頭發的間隙看到了日歷。他真沒覺得時間流逝的這么快，日日浸潤在這霓虹燈光中，過著快節奏的生活，卻感覺時間跟靜止了一般。日歷上的那兩個字十分刺眼——“除夕”，還特地標上了紅色。啊，原來是快要過年了。

李憶的心閃過了難得的悸動。自從碩士畢業后，他已經兩年沒有回家過年了。憑著較高的學歷，他也勉強地應聘上了一個中小公司的職員。但畢竟也是大城市，競爭十分激烈。作為一名公司的新人，得拼了命地去工作，努力去展示自己的上進心和工作能力，才能把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保住。他兩年的工作，換來了能夠勉強支持自己生活的工資，還有今年這幾天可以回家過年的的年假。這兩年，都市五彩的燈光給他的生活涂上了單調的灰白，過去的生活也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腐爛。

出神地盯著日歷看了半天，像是下定了決心，李憶抬起了沉重的頭顱，再次發瘋似的撲進了工作之中。

吹出了一口霧氣，李憶踏上了逃離大城市的列車。在飛馳的車上，他并沒有去看手機，只是呆呆地看著拉成虛影的一排排枯樹，一片片雪原，一個個平房。李憶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已經在回家過年的路上了，心里懷揣著朦朧的期待，像是去偷偷奔赴一場耽擱多年的約會。

列車奔跑在愈發靜謐的山谷中，過了一個隧洞，山盡處忽現平蕪。眼鏡片后的一雙眸子閃出了光彩，李憶陷入了回憶的迷霧里，朦朧之中故鄉的影子越發的清晰。

列車隨著河水向著平原的深處奔跑，蜿蜒進一座小城。李憶看著接近的樓房，依稀地殘存著昔日的點點殘影。不是記憶中的平房長高了，原來是小城長大了。就這么糊糊涂涂的，出了車站，坐著嶄新的新能源出租車，兜兜轉轉，最后站在了一扇貼著舊對聯的門前。門上留著深淺不一雙面膠粘過的痕跡，李憶半天沒敲門，只盯著那些痕跡發呆，像是與久違的老朋友敘舊。

門突然開了，“砰”地撞在了李憶的一只鞋上，從門內伸出的一只提著垃圾袋的手停頓在空中。“嗯？”隨即有一張蒼老但十分熟悉的臉出現在李憶的眼前。兩人四目相對，短暫的沉寂讓遠處放煙花的聲音囂張了起來。

“孩兒啊，你可嚇死我了！怎么一聲不吭的就回來了，快進屋，快進屋。”李憶迎著一股暖氣，脫下鞋，踩在了令人感到親切的地板上。沙發上的中年男人看見了佇立在玄關的李憶，猛然站了起來。沒等父母作出接下來的反應，李憶失控似的將兩人摟在懷里，他的眼里一片模糊，窗外的樓房都變成了一家一戶的平房，屋里充盈著金燦燦的陽光，懷中的父母忽而變成了年輕的模樣。

“你這孩兒，怎么還哭上了？肯定是在大城市工作累的吧。”他的母親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孩兒，咱不想那些了，過年了，就要快快樂樂的。”懷中的安慰的聲音有些發顫，父親的眼眶里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這幾天的時光變慢了。李憶能感覺到。貪婪地吮吸著家的味道，這就是高度發達的大城市也沒有的特產。

“爸，媽。我這不有幾年沒回家了嘛，我想到處溜達溜達，隨便看看。”應付了各種親戚串門后，李憶有了這個想法。

正月的風吹的臉生疼，很快在李憶的臉上帶起一片深紅。路上的行人很少，來往的車輛也稀稀疏疏，凝固的空氣中僅僅有遠處的煙花和近處的鞭炮在耀武揚威。小城并沒有禁煙花爆竹。拐過了一個角，李憶看到了昔日就讀的小學。透過鐵柵欄，綠油油的足球場，四四方方的體育館，高大雄偉的教學樓……滿眼盛不下。

樹上茍延殘喘的一片落葉終于是撲進了寒風的懷抱，巴掌大的葉子遮住了李憶的雙眼。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他記得小學語文課本的日積月累有這樣一句話。待到他取下那片落葉，那片被遺忘的迷霧所籠罩著的故鄉，越發清晰。

上課鈴響了，在鋪著沙粒的黃色操場邊，一簇簇矮小的身影吵吵嚷嚷著，涌進了那幢兩層樓高的磚瓦蓋的教學樓。鐵柵欄消失了，李憶跟著那些小學生進了教學樓。不算寬敞的教室里，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木桌木椅，孩童稚嫩的聲音在心中響起。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朦朧的陽光充斥著小小的教室，無數細小的灰塵在回憶中飛舞。李憶眼眶一酸，眼前橫著一排排鐵柵欄。

他又向城郊走去。在這個城市化水平并不高的小城，寬敞的行車道兩邊，仍有幾個破敗的平房在朔風中戰栗，支離破碎地拼出記憶中的痕跡。李憶絞盡腦汁地回憶，因為這個地兒，他感覺有些熟悉。

“汪！汪汪！”有一條黃狗，咧著嘴，吐著舌頭，朝著李憶迎了過來。他的腦袋有些疼，明知道這不是一條野狗，可就是想不起來。它仿佛存在于十多年前那片遺忘的空白。那條狗繞著李憶轉了幾圈，隨后嗚咽了一聲，向前面跑去。他抬起頭看向黃狗跑去的方向，柏油路消失不見，面前是通向村子里的泥濘土路，路邊有一棵高大的老樹。路兩旁的平房都亮著燈，沉默的炊煙裊裊升起于暮色之中。

對于李憶，這已經是很久遠的回憶了。他逝去的時光，逝去的親人，逝去的小城，都藏匿于這片被遺忘的世界里。

“眼眶有點發脹……”李憶揉了揉濕漉漉的眼睛，哪里還有什么平房，什么炊煙，什么往事。

他一直到太陽落山了才回家。父母見他疲憊的樣子，也沒多問什么，任他早早地躺下睡覺了。李憶沒有睡得很深，他怕回到那個被遺忘的世界，因為這樣的話，夢將無法醒來。

過了正月十五，李憶馬上就要回到那個陌生而失溫的大城市了。

去車站之前，他去了一趟公園。公園的最南面有一個游樂場，如今已經人去園空，只剩下一個個褪色的游樂設施默默地守望。

那天風很大。李憶站在游樂場門口，眼前又出現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游樂設施的涂漆變得鮮亮，發出了歡快的聲響。他看到了自己，被年輕的父母牽著，懷里抱著打槍贏得的獎品。風帶走了李憶的一滴眼淚，他背過身去，一步一步，游樂場的喧囂越來越模糊。

眼淚終于止不住，一滴滴地從面頰滑落。他的心中藏著一個被遺忘的世界，淚水正帶走他的記憶，記憶中還活著一個被遺忘的自己。那天風很大，裹挾著空白的記憶，那些早已遺忘的，就讓它們遺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