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叫他先生,所以這里我也只能稱他為先生,真實姓名不予公開。與其說這是怕惹人物議,不如說這樣對我更為自然,也更加符合他在我心中的印象,所以我特別不愿用冷漠疏離的首字母縮寫來指代他。
我和先生相識于一次海水浴,當時我還是個大一新生。高考前填報志愿時和遠在異地的朋友約好上同一所大學,我收拾行李花了兩三天,可到新學校還沒三天,和我有約定的朋友卻突然傳來訊息,說自己的母親確診了心臟病,要留下照顧,所以不能來報到了。我起初并不相信,因為他遠在家鄉的父母一直逼著他相親結婚(農村素來結婚早),而我一直覺得如今社會這歲數結婚未免太年輕,更重要的是他的相親對象確實不行。但我終究沒說什么,好不容易來到這兒的我,卻又被孤零零地留了下來。
離開學還有些日子(我是提前一周來報到的),我算是中國“有錢人家”的兒子,經濟上很寬裕,可畢竟還在上學,又還年輕,生活消費也就和普通大學生相差無幾。父母為我在校外租了一棟公寓,所以我并未住在學校分配的宿舍里。
我住的地方較為偏僻。臺球、冰激凌之類的娛樂事物,必須繞過一條長長的街道才夠得著,坐公車過去要收兩元錢。不過這一帶也建了些私人別墅,而且離海非常近,占據了海水浴極為有利的位置。
我每天去海邊,穿過煙熏火燎的商鋪下到海灘。沒想到這兒竟住著這么多年輕人,來避暑的男男女女在沙灘上活動。有時就像大海上的澡堂,人頭凌亂地堆在一起。被圍裹在這片喧鬧的景色里,一個人都不認識。我就這樣躺在沙灘上看著,或者在海水里跳來跳去,讓海浪拍打膝頭,我覺得很愉快。
正是在這喧囂嘈雜之處我邂逅了先生。那時海邊有兩家茶鋪,其茶水都是用海水煮的,有一種清鮮的味道,因而在這帶很受歡迎,很偶然我習慣于去其中一家。和公寓周圍建起大別墅的人不同,來這避暑的游客并沒有各自專用的更衣室,必須利用這種公共場所換衣服。他們在這兒喝茶、歇息,還在這兒清洗泳衣,沖洗他們帶鹽分的身體,也有把帽子和傘寄存在這兒的。我雖然沒有泳衣也擔心隨身之物被人偷走,每次下海前都脫光,把所有東西撂在這家茶鋪里。
我在茶鋪見到先生時,他正準備下海,相反我從海里上來,海風吹著濕漉漉的身子。我的視線被人來人往擋住,也就和先生錯過了。雖然海邊很混亂,我又有點漫不經心,但我仍然一眼就注意到了先生,因為他當時正陪著一個清純可愛的女孩。
剛要走進茶鋪,那女孩嬌俏的面容立刻吸引住了我目光。她穿著傳統的家用浴衣,在茶鋪里顯得與眾不同,我也注意到了和她交談著的先生。我蹲在略略隆起的沙丘上,在哪兒我看了很久,旁邊就是旅館后門。
女孩回頭看自己身邊的年輕人(先生的年齡僅比我大四歲),說了一兩句什么。這年輕人當時正彎腰撿拾落在沙上的毛巾,那一刻正是將撿未撿之際。他撿起毛巾后馬上包住了頭向大海走去,這人就是先生了。
純粹出于好奇,我目送著兩人的背影肩并肩走向海灘。他們直接走進了大海,穿過遠處淺灘上嗚哩嗚哩喧嘩的人群,到了比較開闊的地方,兩人一起縱身向前游去。向著遠處海岬,兩人頭越來越小,然后又翻身折回,筆直向岸邊游來。兩人回到茶鋪,也不用水沖洗,馬上擦干身體穿上衣服,快速向什么地方去了。
他們走后我還坐在長凳上。我有點走神,心里想著先生的事,總覺得在哪見過這張臉,甚至連那個女孩我也感到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見過他們了。
那段日子里我與其說無憂無慮,不如說苦于無聊久矣。第二天,算好能和先生相遇的時間,特意去了茶鋪。這次那個女孩沒來,先生一個人戴著草帽來了。他摘下眼鏡放在柜臺上,用毛巾包好頭,匆匆忙忙向海邊走。像昨天一樣,他穿過喧嘩的游客,獨自向遠方游去。我立即起身一頭扎進水里,抄近道向先生追去,浪花在額頭飛濺,直到海水相當深的地方。先生跟昨天不同,他繞過那處海岬,從我意想不到的方向返回岸邊。目標落空了,我甩著手上的水上了岸。剛一跨進茶鋪,先生已然穿戴整齊,同我擦肩而過,出門走了。
第三天同一時間我來海邊看見了先生,第四天同樣情況有發生了一遍。但我一直都沒找到跟他搭訕的機會,兩人間連打個招呼的事也沒發生。先生的性格顯然有兩重,一方面是冷酷型的,在規定的時間超然而來,又超然而去;另一方面是溫柔型的,哪怕是先生已然離世的今天,他的溫柔也僅限于面對那個女孩(沒錯,就是上文提到和先生在一起的女孩)。最初和他一起來的女孩之后再沒見過,先生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先生有次和往常一樣從海里快速上來,拿起了放在老地方的浴衣正要穿上。不知怎么回事浴衣上沾了不少沙子,他拿著浴衣向后抖了兩三下。這一來放在浴衣下的眼鏡就從板縫間掉了下去,先生系好純白浴衣上的寬幅腰帶后,這才發現他眼鏡掉了,急忙上下摸索著尋找起來。我把頭鉆進長凳下,伸手撿起了眼鏡。先生說了聲謝謝,就從我手里接了過去。
次日我跟著先生躍入海中,同先生的方向向前游去。游出二百米左右,先生回頭跟我說話了。漂浮在廣闊、蒼茫的海面上,附近除了我倆外別無他人。目光所及,透徹的陽光照耀著山山水水,我渾身的細胞涌動著自由和歡喜,情不自禁在大海中雀躍。先生突然停止了劃動,仰身躺在了波浪上。我也學著他的樣子翻過身來,天空之光強烈地投射在我臉上。“太愉快了!”我大聲叫喊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先生換了個姿勢,好像要在海里站起來。“還不回去嗎?”他問我。我體質還算強壯,原來還想再游會兒。可先生這么一問,我應聲而答:“哎,回去吧。”我們原路游回了岸邊。
從此我跟先生有了交往,可我依然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此后又過兩天,記得剛好是第三天下午。在茶館同先生相遇時,先生突然轉向我;“你還打算在這待很久嗎?”我沒想過這事,有些猝不及防,就順口答道:“我還有幾天開學了,可能快走了。”看著先生微微笑容,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情不自禁反問道:“先生呢?”這是從我嘴里第一次說出“先生”這個詞。
那天晚上我去了先生的住處。和普通別墅不同,它像坐落在寬闊寺院里的一幢別墅,就在我公寓的旁邊,我和先生都很驚訝。見我稱他先生,先生不禁苦笑,我辯解說這是我對他人的敬稱。我問起前些天的那個女孩,先生說女孩就要開學了,已經回到學校宿舍了。先生說女孩是他的女朋友,高考考到了這所大學,先生就陪她一起來到這里生活,這幢別墅也是他多年前所購。我最后問先生,似乎在哪兒見過他,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先生也許會有一樣的感覺吧。當時年輕的我心里暗暗期待著先生的回答。先生遲疑片刻說:“怎么也想不起來見過呀,認錯人了吧。”我心里不由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
在交談中,我還了解到,女孩兒和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也到了該回學校的時候,比先生離開避暑地要早得多。同先生分別時,我問他:“以后可以經常到府上拜訪嗎?畢竟相隔這么近,也互相有個照應。”先生只是簡單的應了句:“行,來吧。”我很想同先生交往,期待先生能說點貼心話,這樣敷衍的應對稍稍挫傷了我的自信心。
令我失望的情況屢屢發生,先生似乎也感覺到了,但他根本不予理會。我反復感受著輕微的失望,卻從未因此產生過不再交往的念頭。每當我為不安所動搖。反而想著要更進一步的深入他。如果再向前走一步,我所期待的也許總有一天會圓滿呈現在眼前吧。我很年輕,可我年輕的血并不是對所有人都會這樣溫順的涌動,為何僅僅對先生產生了這樣的心情?我也說不清楚。直到先生已過世了的今天,我才明白,先生從開始起就沒有不喜歡我。他常常看似不經意的寒暄和冷淡舉止,并非是想要回避我而表現出的不快。那只是內心凄涼的先生對想要接近自己的人發出的一個警告,表示自己并無親近的價值。不愿響應他人眷戀的先生,似乎在他人看清他之前,已先行將自己置身于低處。
當然要去拜訪先生——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回到了公寓。離開學還有兩天,其間原本打算去拜訪一次。可回來后,在茶鋪時的心情就漸漸淡漠了下來。新生報到的氛圍復活了我以往生活的記憶,伴隨著它強有力的刺激,在我心上渲染出一片濃墨重彩。看著來來往往學生的臉,我感受到了新學年的緊張和渴望。有段時間里我把先生給忘了。
開學了。剛過一個月,一種松弛感襲上心頭。我在自己房間里臉色郁悶地走來走去。充斥著物欲的目光來回逡巡,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先生的臉。我又想見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