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城市像一塊巨型的、過度超頻的CPU散熱器，即使在深夜也持續散發著悶熱與嗡鳴。霓虹燈牌和辦公樓冰冷的LED白光交織，試圖驅散黑暗，卻只讓一切顯得更加疲憊和不真實。王鳴揉了揉干澀發脹的眼睛，感覺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需求文檔字跡開始模糊、扭曲，仿佛一群黑色的螞蟻在爬動，他使勁眨了眨眼，它們才不情愿地重新聚合成冰冷的宋體。

已經是凌晨一點十七分。又一個被無窮無盡的會議、修改意見強行釘死在工位上的普通夜晚。桌角堆疊著三四份不同外賣店的塑料盒，殘存的菜汁凝固成油膩的斑點，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地溝油、汗液和打印機墨粉的獨特辦公室氣味。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一股熟悉的瘙癢感立刻從喉嚨深處鉆了出來，引發一陣壓抑不住的、低沉的干咳。

“嘖，沒完了，這鬼天氣。”他低聲抱怨著，聲音因喉嚨不適而有些沙啞。順手拿起桌上那瓶喝了一半的、糖分超標的可樂，冰涼的液體滑過喉管，暫時壓下了那點煩人的刺癢。每年的這個春夏之交，城市就好像被塞進了一個巨大的、半透明的悶罐里，空氣粘稠停滯，總有些看不見的微小顆粒物懸浮其中，折磨著每一個呼吸系統。新聞里的專家們用著千篇一律的詞藻：“季節性過敏原”、“靜穩天氣下的污染物累積”、“建議敏感人群減少非必要外出，佩戴防護口罩”。

王鳴的抽屜最深處，躺著一盒N95口罩，是去年雙十一湊滿減時順手買的，塑料包裝都沒拆，幾乎成了抽屜里的一個固定背景板。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窗外，都市的璀璨燈火在一層看似無害的、輕紗般的薄霧中暈染開來，模糊了棱角。沒人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勁，包括他。畢竟，這座超大型城市的空氣質量指數偶爾飄紅，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風景。

他并不知道，這一次，彌漫在空氣中的“微塵”，其本質遠非監測站所能定義。

它們并非普通的化石燃料燃燒產物或揚塵，而是某種蟄伏了千萬年、古老到超越人類文明編年史的微觀生命形態的休眠種子。或許源自亞馬遜流域最深處的、從未被陽光直射的腐殖土層；或許來自西伯利亞永久凍土層因異常升溫而裂開的深邃冰隙；甚至可能來自深海熱泉旁那些與世隔絕的生態圈。它們遵循著某種冰冷、宏大、絕非人類科學所能解讀的自然法則，悄然蘇醒，并搭乘著全球性的大氣環流，開始了針對整個“人類生態位”的、緩慢而致命的滲透。

它們的策略完美而殘酷。初期臨床表現與最常見的上呼吸道感染、季節性過敏幾乎無法區分——引發黏膜輕微炎癥、持續性干咳、間歇性低燒、莫名的疲勞感與注意力渙散。各大醫院的呼吸科和發熱門診人滿為患，疲憊不堪的醫生們開著大同小異的處方：抗組胺藥、支氣管擴張劑、廣譜消炎藥，囑咐回去“多喝水，多休息，觀察病情變化”。死亡率統計曲線只是略有波動，被輕易歸咎于新型流感病毒亞型、老年人基礎疾病疊加效應或醫療資源季節性緊張。世界衛生組織發布了幾條措辭謹慎、充滿不確定性的觀察建議，很快就被娛樂明星的緋聞八卦和新一輪的頭條新聞沖刷得無影無蹤。

自然界的免疫系統，正在以一種超越個體生死的、宏觀尺度的方式，對星球上最活躍、最具破壞性也最不平衡的“變異細胞”——高度技術化卻脆弱的人類文明社會——進行著無聲的識別和標記。而人類社會這個龐然大物，其官僚機構、信息網絡和集體注意力，對此卻顯得異常遲鈍，依舊沿著經濟增長和社會運行的巨大慣性軌道，昏昏然地高速狂奔，對悄然攀附上腳踝的致命藤蔓一無所知。

王鳴的咳嗽時好時壞，既沒有嚴重到需要立刻請假去醫院的程度，也從未真正痊愈。他像千千萬萬被房貸、KPI和世俗壓力捆縛在都市齒輪上的普通人一樣，將一切不適歸咎于加班過度、睡眠不足、飲食不健康和缺乏鍛煉這“現代生活四件套”。他吞了兩粒潤喉糖，讓那虛假的清涼感暫時麻痹喉管，然后深吸一口氣，再次將注意力投向那散發著輻射熱量的屏幕光暈。手指機械地滑動手機屏幕，幾條關于“邊境鄰國出現數例不明原因肺炎，專家稱初步排除人傳人可能”的快訊標題一閃而過，他的指尖沒有任何停頓，迅速劃了過去。心里盤算的，是明天早上那班該死的地鐵能不能擠上去，以及能不能在晨會上開始前偷偷補十分鐘覺。

死亡的滲透，就在每一個不經意的呼吸間，在每一次無奈的抱怨里，在每一刻被忽略的疲憊中，持續進行。

突然——

“嘎吱——！！！！”

一聲尖銳到幾乎撕裂耳膜的急剎車聲，如同冰冷的錐子猛地刺入城市沉悶的底噪，緊接著是金屬以恐怖動能劇烈扭曲、碎裂、撞擊的可怕巨響！

整個開放式辦公區瞬間死寂，所有被屏幕吸走了魂的員工都猛地一顫，仿佛被集體通了電。

“我靠！怎么了？！”“出車禍了？！”

短暫的驚愕過后，是雜亂的椅子滾動聲和腳步聲。幾乎所有人都本能地涌向能夠俯瞰街景的落地窗邊。王鳴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心臟漏跳一拍，他肥胖的身體有些笨拙地擠開同事，湊到冰冷的玻璃前。

樓下十字路口，慘烈的景象映入眼簾。一輛汽車徹底失控，車頭以一種怪異的角度狠狠啃噬進了路邊的隔離護欄，擋風玻璃碎成白色的蛛網狀，隱約能看到駕駛室里癱軟的身影。看起來像是一場嚴重的、但并不算稀奇的城市交通事故。

然而，下一幕，讓所有圍觀者血液凍結。

車門沒有正常開啟，而是像被一股來自內部的蠻力猛地炸開！一個身影踉蹌著、幾乎是翻滾著撲了出來。他的動作完全失去了人類的協調性，關節扭曲，四肢擺動得像斷了線的木偶，每一步都充斥著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僵硬和狂亂。然后，一種聲音從他喉嚨里迸發出來——那絕非痛苦呻吟或驚恐叫喊，而是一種低沉、濕啞、仿佛破風箱被強行拉扯的——

“嗬……嗬……嗬嗬——”

這非人的聲響，在短暫的死寂后，顯得格外刺耳和恐怖。

它（幾乎無法再稱之為“他”）對自身的傷勢毫無反應，對周圍刺耳的汽車警報和驚呼充耳不聞。渾濁無神、甚至隱隱泛著一種灰白膜狀物的眼球機械地轉動了一下，瞬間鎖定了不遠處一個正拿著手機、嚇呆在原地的路人。

下一刻，它動了！以一種完全不符合規律的爆發速度，猛地撲了上去！

“啊——！！！！”

被撲倒者的凄厲慘叫，如同信號槍搬，徹底引爆了街區的恐慌！

“干什么！瘋子嗎？！”“打人了！快報警！！”“拍！快拍下來！發網上！”

身邊的同事們徹底陷入了某種混合著極度恐懼和病態興奮的情緒中，紛紛高舉著手機，鏡頭對準樓下煉獄般的景象，仿佛在觀看一場沉浸式恐怖電影。閃光燈零星亮起。

王鳴沒有拍照。他肥胖的軀體緊緊貼著冰冷的玻璃，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手心瞬間沁出冰冷的汗水。他眼睜睜看著那個被撲倒的可憐人在人行道上絕望地掙扎、踢打，然后，那個瘋狂的襲擊者猛地抬起頭！

隔著6層樓的高度，王鳴似乎都清晰地看到了那雙眼睛——渾濁不堪，眼白布滿詭異的血絲，瞳孔擴散得幾乎看不到，更可怕的是，他的臉頰和脖頸皮膚下，似乎有某種細微的、暗綠色的網狀紋路在微微搏動，如同有活物在皮層下蠕動！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更讓他頭皮發麻、幾乎窒息的是，這樣的恐怖場景絕非孤例！仿佛某種無形的開關被同時撥動，在他視野所及的街區范圍內，混亂如同瘟疫般同時爆燃！另一處路口，兩輛轎車追尾后，車主下車不是查看車況，而是直接扭打撕咬在一起！街邊酒吧的玻璃轟然碎裂，顧客尖叫著逃竄，身后有人影以非人的敏捷撲出！尖叫、哭喊、撞擊、警報……各種聲音扭曲混雜，攀升交織，匯成一首毀滅的交響樂！平靜的城市水面被徹底砸碎，死亡的漣漪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擴散、疊加、共振！

“搞……搞什么啊……”旁邊一個年輕女同事臉色慘白，聲音發抖，“世界末日……了嗎？”

這句無意識的喃喃自語，像一把冰錐刺入王鳴的心臟。這不是電影，不是游戲，不是遙遠的國際新聞！這是發生在他每天上下班、吃飯、生活的熟悉街道上！那些被忽略的“不明肺炎”快訊、關于“行為怪異攻擊者”的零星網絡傳言、自己持續不退的喉嚨瘙癢……所有碎片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力量強行拼湊在一起，指向一個令人絕望的恐怖真相！

就在這時，他猛地注意到，窗外那原本只是朦朧的薄霧，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濃稠、厚重，顏色也從無味的灰白，迅速染上了一種極其不祥的、如同陳舊膿瘡般的昏黃色調。

仿佛是為了回應地面這驟然爆發的瘋狂與血腥，空氣中那些潛伏已久、曾被誤認為無害“過敏原”的東西，終于徹底撕下了偽裝的溫順面紗。

危機，從未遙遠。它已無聲地滲透至每個角落，彌漫在每一次呼吸之間。并在這一刻，伴隨著刺耳的尖叫與撞擊聲，轟然爆發，將文明的薄紗撕得粉碎！

王鳴猛地后退一步，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幾乎是本能地、顫抖著手拉開抽屜，一把抓住了那盒落滿灰塵的N95口罩。粗糙的包裝盒邊緣硌著他的手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卻又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冰冷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