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姬五六走后，朱元璋一人在暖閣內踱步了很長時間才跨出房間，身旁的御前司總管太監忙請示。

“皇上擺駕何處？”

“去皇后那。”

“擺駕坤寧宮?！?

肩輦備好，朱元璋一只腳已經踏了上去，卻又停了片刻后收回，重新走入乾清宮。

“朕不去了，叫標兒來?！?

“是?！?

一刻鐘的功夫，得到召見的朱標匆匆趕到，剛欲行禮被朱元璋叫住。

“標兒，來?！?

“父皇突然傳召，是有何事?！?

朱元璋面色很嚴肅，開口言道：“之前，姬五六來了。”

朱標沒有言語，只是默默為朱元璋倒上茶水，隨后坐在一旁。

這番沉穩姿態讓朱元璋很是滿意，他繼續向下說。

“姬五六這次去陜西見了王保保，王保保和他說了一些話，借他的嘴告訴朕。”

說著，朱元璋又將之前姬五六的話轉述給朱標，后者的面色也變得嚴肅緊張，中途更是幾次想要開口，都生生忍住。

直等到朱元璋將話說完，朱標才迫不及待的說話。

“父皇，這個王保保簡直是滿嘴的胡言亂語?！?

“你也如此認為嗎。”

“沒錯?！敝鞓瞬患偎妓鞯膱猿挚捶ǎ骸八褪遣环猓识鴮⑺胸熑味纪瞥鋈??！?

朱元璋于是反問道：“自元年北伐至今，蒙元降軍已超四十萬之數，他們為什么投降？”

“因為他們的朝廷早已不得人心?！?

“不得的是我們漢人的人心，他們蒙古人可是活的相當滋潤，那為什么蒙古人也投降，甚至還有很多藩王大臣，難道這些貴族也被他們朝廷欺壓了？”

朱標便言道：“他們投降是因為他們貪生怕死?！?

“這話對。”朱元璋點點頭：“因為怕死所以投降，想要繼續享受榮華富貴，要是死了，就萬事成空，那么標兒，不足百年前，也是這些蒙古人，他們騎著馬挽著弓，從草原一路殺進白山黑水，屠滅了女真人，又南下西進，屠滅了黨項人、大理國和趙宋，那時候的他們為什么如此勇猛、兇悍。

七十年前，元世祖忽必烈在位，萬邦來朝，就連極西之地的外夷都爭相前來，給忽必烈敬獻尊號‘真主’、‘萬王之王’，短短不過七十年，這些曾經彪悍的、兇猛的蒙古人就成了待宰的羔羊，變得貪生怕死，變得沉溺享樂，你說這都是為什么。”

朱標陷入了思考之中，但還是不承認王保保的話，說道。

“那是因為他們坐了江山，開始腐化墮落，被軟香細玉磨盡了所有的英雄氣。”

“說的有道理。”

朱元璋點頭支持：“那么，他們為什么會腐化墮落，為什么會被軟香細玉磨光了英雄氣，換種說法，如果他們只是尋常百姓，有資格腐化墮落嗎，有資格享受到軟香細玉嗎?！?

“因為他們手里有權，他們通過權勢欺凌百姓?！敝鞓隧樦捄茏匀坏恼f道：“就是因為他們做所謂的一等人時間太久了，所以他們的骨氣沒了，脊梁垮了，遇到危險只想茍活而不是拼死奮戰，而那些底層的附庸蒙元朝廷的漢人士卒更不可能為他們效命?！?

“好，甚好，吾兒甚好?！?

朱元璋高興的撫掌大笑：“就是因為他們享樂太久，所以他們怕死，是因為他們有權，所以才能享樂，那么咱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父皇請說?！?

“他們，為什么有權？”

這個問題讓朱標瞬間啞口無言。

只聽朱元璋如此說道：“之前咱見過姬五六之后，本打算去你娘那和你娘說說話，不過你娘畢竟是個女流之輩，很多事情也有狹隘的地方，咱和她說不明白。

標兒啊，你是太子，將來這江山咱是一定要留給你的，所以咱想來想去，有些話咱只能和你說。

權力是好東西啊，可以用來造福蒼生，也可以用來禍害蒼生，但是咱一直好奇，這權力，到底是誰給的呢。

小時候咱放牛的時候，覺得權力是天老爺給的，是上蒼賜予的。

后來咱造反的時候，認為權力是刀給的，是靠自己打出來的。

現在咱當了皇帝，你當了太子，咱又好奇了，要說權力是靠自己打出來的，是靠用刀殺人搶來的，那么你這位太子，將來咱大明朝的皇帝，那你的權力又是哪來的呢？”

“當然是父皇您給的?！?

“王公貴胄、文武百官的權力呢？”

“也是父皇您給的。”

“都是朕給的？”

朱元璋起身走了兩圈，嘴里一直喃喃著這句話，最后站住腳去看朱標：“標兒，咱雖然是皇帝，可咱并不是全知全能，咱就是一個乞兒放牛娃出身，咱不明白，為什么咱能奪了這江山，做了這皇帝。

咱看了很多年的書，可還是不懂，李世民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么咱大明朝，何為舟何為水？”

“江山是舟，百姓是水。”

朱標堅定的說道：“當年的蒙元、趙宋、李唐皆如此，這天下蒼生便是水，他們推翻了一個又一個無道的昏君王朝，建立了一個又一個嶄新的社稷，直至今朝，他們跟隨父皇您趕走了蒙古人，建立了我大明朝?！?

“若如此說，那這個權力便不是咱的?！敝煸白讼聛恚骸霸壑皇亲狭嘶实鄣奈恢?，咱沒有隨心所欲的權力，你也沒有，王公貴胄文武百官皆沒有，誰都沒有資格拿著權力胡作非為，不然，這水就要覆舟。

可這水到底什么時候會躁動起來覆舟，咱說了不算，你這個太子說了也不算，是這天下的官員們說了算的，他們欺負老百姓，老百姓就會反?！?

“父皇說的極是。”朱標連連點頭：“兒臣謹記于心，日后一定時刻將百姓放在心上?！?

朱元璋大感寬慰，含笑點頭，隨后卻是話鋒一轉。

“楊憲的事，你怎么看？”

“??？”朱標有些措手不及，可還是很快說道：“楊憲此人，市權要寵、神鬼兩面，在您這他奴顏婢膝、虛懷謙卑，可在中書省，他乾綱獨斷、行舉霸道。”

“他入獄之前，大肆檢舉了不少五軍府公侯們的貪瀆之事。”

朱元璋聲音低沉下來：“你說，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這，兒臣不懂?！?

“這朝中百官都看他楊憲不順眼，盼著他死，他這個時候不去主動交好五軍府的公侯元勛，卻反而大肆得罪，有人說他這是狗急跳墻、胡亂攀咬，你覺得呢。”

朱標沉默不語，后只說道：“兒臣確實不懂?！?

“那咱教你?！敝煸罢溃骸八@是在提醒咱，那些跟咱一起打江山的老弟兄們正在變壞，正在一步步變成曾經欺負過咱的那些官府老爺的樣子，只有讓他活著，那些老弟兄們才不敢變本加厲。

如果他死了，讓胡惟庸主政中書，淮西這些跟咱打天下的老弟兄們會變成什么樣子，沒人說的準。”

朱標面色一變：“如此說來，父皇，那這楊憲不能殺，要用啊?！?

“不，咱必殺他。”

朱元璋反而說道：“之前，咱讓你娘出面召見宴請了很多誥命夫人，該敲打的已經敲打過了，楊憲該死，咱不會因他有別的用處而放過，若那些老弟兄們覺得楊憲死了，他們可以縱情享樂，也變成了當年蒙古人那樣無惡不作，咱，就殺他們！”

朱標被驚的站起身，身軀微微顫抖。

“標兒?！敝煸疤痤^看向朱標：“咱教你一句話你一定要記住，一家哭，好過一路哭，百官哭，好過百姓哭！咱就是一個老百姓出身，你是老百姓的兒子，誰欺負百姓，咱就殺誰！”

朱標被震撼的面皮發麻，但目光卻逐漸堅定起來，鄭重點頭。

“兒臣記住了，一家哭好過一路哭，百官哭好過百姓哭?！?

“咱把王保保的妹妹以郡主之禮嫁給姬五六。”

這一刻，朱標已經全然明白了朱元璋的用意。

“姬五六不是淮西子弟，他這次收復陜西有功，功可封侯，又如此年輕，一定會被五軍府勛貴們重點拉攏，而結姻就是最快最牢固的方式。

父皇擔心他被人利用，所以將那敏敏以郡主之禮賜婚給姬五六。

誰再想把自家閨女嫁入姬氏做大都不夠格，不讓姬五六摻和進來，保護他。”

“不僅僅是保護?！敝煸罢f道：“咱還會讓他進五軍府任職，楊憲一死，咱也相當于瞎了一只眼，姬五六，咱要用?！?

“父皇深思熟慮，兒臣欽佩?！?

“今日咱們爺倆說的話，不要告訴你娘?！?

朱元璋叮囑道：“你娘她，心太善。”

“是?！?

朱元璋慨然一嘆：“當年，咱靠著造反趕走蒙古人做了皇帝，希望這些老弟兄們不要逼咱，別逼著咱再造一次反?！?

朱標垂首。

皇帝造反算造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