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正德皇帝的突然駕崩,讓關乎烏頭案而為此擔憂的所有人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就好像這件事從沒發生過。一位帝王的逝去也代表著有關于這位皇帝的所有爭議,一同退出歷史的舞臺。但事實真的這樣嗎?
易昶雖然用不得已而為的辦法解決了看似瘋子的劉延輝,可一大串疑問一直懸在他的心頭。
劉延輝為何要偷馬頭?為何要埋在自己給自己挖的墳里?那幾句詛咒皇帝的童謠真的是出自他的手嗎?他又為何不打自招自投羅網呢?正法之前為何要說皇帝的死是注定呢?果不其然應驗了他的話。這一切的不尋常就像一根導火索,在易昶的心里如毒蛇吐信一樣啪啪作響。
新帝即位,舊案石沉。沒有上司的命令,想要繼續查下去,也是無從下手,更何況,當初的草草結案也是因為自己膽小保命做出的最荒唐的決定。
可三年后,唐寅臨終前的一幅畫,同樣是事關國運,朝廷這次下達的文書,鬼使神差的又落在了西安府。所以,易昶決定,新案舊案一并查。一是彌補上次的濫用私刑的過失,再者也決心要徹底揭開到底是誰布下了這張所謂事關國運的無形之網。
其實易昶心里還有一件最想弄清楚卻又害怕弄明白的事,那就是年輕氣盛的正德皇帝,怎么又突然死了呢?死因竟然是感風。
且說陳府臺正與易昶討論唐寅畫里的玄機,畢竟第一幅圖,畫的是張良刺秦王的故事,且不管畫里的故事寓意何為,可刺秦之地就發生在長安,皇帝下旨到西安府也是情理之中。
“南山,這個棘手的雷,咱們接不接?”陳府臺問道。
“大人,還接不接?咱們有的選擇嗎?”說著,卷起畫揣進懷里“那就交給我吧,一個月,一個月時間可以嗎?”
“文書里倒是沒明確時間,畢竟這不屬于案件范疇。可一個月,恐怕,太長了吧。到時候上面怪罪下來,沒法交代呀。”
“我說親干爹呀,瞧您這唯唯諾諾的樣子,你是明白里裝糊涂裝了一輩子,兒子我可還要進步呢,再說了,鍋再大,有干兒子給你扛著呢不是。”
“放肆,這是府衙,你這臭小子越發不像話了。看來該找個媳婦管管你了,老大不小的說話這么沒有分寸。”
易昶嬉皮笑臉的說道:“我最敬重的府臺大人,屬下尋婆娘的事兒,您就別操心了。但是讓我去猜這個燈謎,可不止在咱們長安,洛陽這座邙山皇陵去不去?后面那兩句我還沒猜出來,沒準長途跋涉的還要去趟唐寅的老巢蘇州,也或許再去趟京師什么的,一路的開支可不少,府衙可要給我準備充足嘍!”
陳府臺眨眨眼,突然笑了起來:“咱倆可把話說清楚嘍,這買賣可是剛才你從我手里搶走的,我可沒逼你去做。剛才我也說了,此事不同查案,府衙也沒有這方面的預算給你。你,自己想辦法。燈謎猜對了,朝廷有賞全歸你,猜不出,上面責罰我會陪你。這樣夠意思吧?”
易昶聽完急忙從懷里把畫抽出來,往陳府臺手里塞。
老陳轉身就跑,喊道:“不許再胡鬧,唐寅的畫很值錢的,你要是猜不出,可以把畫變賣了,找個深山老林隱姓埋名去吧,哈哈。”
等晚上易昶回到自己的住所,慢慢打開那幅畫,舉著蠟燭仔仔細細的研究了起來。除了前兩幅直觀上能看出來畫的內容,但背后隱藏的秘密,不管天馬行空怎么聯想,也找不到半點頭緒。
本來想去求助吳寧,可上次烏頭案之后不到半年,陜西都指揮使司就地取消了昭陵衛,吳寧被調到大同鎮戍邊。他又突然想起了興化坊老何家里遇見的那個女畫師蘇溪。心想同是作畫之人,肯定能看出唐寅畫里畫外的東西。于是趁著夜色沒有黑透,便輕裝去了興化坊。
從何府的傭人裴阿三的嘴里得知,蘇溪回了芮城縣老家,何應海受老友邀請,去了京師。易昶無奈的嘆了口氣,慢慢悠悠朝鐵菊花的羊肉館走去。
“今天這是怎么滴?酒不思,肉不想。衙門里遇到什么事了嗎?”
“衙門里的事倒是沒啥,我自己的事今天倒是真有一件。”
“讓老娘猜猜看,是不是誰家倒霉姑娘,被你騙到手里,要給你做婆娘了?”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也要等你死了,讓我徹底把你忘了。”
“你少咒老娘死,我還沒活夠呢!再說了,老娘可不愿活著一身債,死了再帶著一身債走。”
“他生前那點破事兒,不早就弄清楚了嗎?”
“哎呀算了算了,跟你也說不著這個。這是老娘自己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你還有什么事瞞著我?”
“瞞著你?你把自己當什么?老娘憑什么都要告訴你?”
“就憑咱倆青梅竹馬穿一條褲子長大,當年上錯花轎的是你,又不是我!”
“別在這里跟我不要臉了,當年是哪個狗東西要去大散關尋寶,那么大的暴雨下了七天,山都塌了一半,半年多沒有音訊,誰知道你是生是死。算了,你死了也跟我沒關系。”
易昶與鐵菊花從小在一個坊里長大,一塊兒讀書一塊玩耍,等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可月老無數,卻沒人愿意牽這條線。原因就是回漢不通婚,尤其是回回女子外嫁,更是如一把不成文的枷鎖,牢不可破。再說了,易昶自養父過世以后,便無家無業,一個人過活。
其實倆人心里明白,哪怕世俗的約束是鐵壁銅墻,只要倆人真心相愛,大不了逃離長安城,找個陌生的地方男耕女織隱姓埋名。與易昶不同,鐵菊花有些事不得不考慮,年邁的父母不管了?自己是逃了,可父母還要身在這個環境中繼續生活,周邊的輿論也不顧了?
可鐵菊花的性格從小就率直,自己認定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動。最終問題卻出現在易昶的身上,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就如所有熱戀中的男孩一樣,如何證明自己有實力養活自己的女人,那就是腰包的銀子要足夠硬,無論社會性質怎么變,兜里沒錢,談理想談遠方,那也只是蒼白的一句空話而已。
于是,易昶跟別人去大散關附近尋寶了,傳說是元代一位將軍把從蜀中搶劫回來的金銀都藏在了大散關附近的山洞里。只可惜,寶沒尋到,等來了卻是大雨瓢潑,最后山體塌方把挖寶的一群人給埋了。
鐵菊花焦急的等了大半年光景,在百般無奈的悲痛之下,不得已順從了父母之命,招贅了同族鐵蛋成了婚。
可命大的易昶竟然在一年以后回來了。聽到鐵菊花成婚的消息,醉了三天之后,拿著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進了西安府衙,沒幾天搖身一變竟成了一名七品小吏。
且說易昶本想過來跟鐵菊花話個別,畢竟在這長安城過了小半輩子,唯一割舍不下的也就鐵菊花了。為啥選擇一直留在西安府做這個不大不小的通判,就是想留在鐵菊花身邊,至少每天能看到她,心里也是一種慰籍吧。可聽鐵菊花說外面還有債,一下子又著起急來:“你告訴我,鐵蛋生前到底欠了多少賭債?怎么沒完沒了,不已經還清了嗎?”
“賭債早就還清了不假,可還賭債的那些錢是我從薦福寺借來的香積貸。這錢我能不還嗎?你以為我這每天賣上幾盆羊肉能進幾個銀子?”
“薦福寺傅延劫那老和尚?”
“釋延劫,什么傅延劫,佛祖的姓你都敢亂改。老娘說了多少次,我的事不用你管,你還是留著銀子討婆娘吧!”
易昶沒有理會她的話,就好像這句話在他耳朵里已經磨成了繭。
易昶把畫抻過來,打開鋪在桌面上,示意鐵菊花蹲下來一起看。
“這是什么?咋又研究起書畫來了?”鐵菊花仔細打量起來。
“能看出這幅畫的意思嗎?”易昶問道。
怎么說鐵菊花也是讀過書的女人,在明代,官府對回回的讀書教育甚至超過了漢人,這里面緣由其實不難猜到。
“子房就是張良,南門指的是朱雀門,這個秦王就是秦始皇嬴政,但是這里有一個錯誤,當年張良刺秦的地方在HEN省一個叫做博浪沙的地方,而非長安城的朱雀門。再說了朱雀門是隋唐時期才有的城門稱謂。你看看這把張良畫的那么丑,有嗎?唐寅肯定不喜歡張良。”
“讀書多就是好,我一直認為刺秦王的地方是咱西安,原來在河南。或許我把荊軻刺秦王的事,安在了張良的頭上。那第二幅呢?”
“第二幅是漢代皇帝與皇后的事,死后葬在了一起。你看看這手牽手的樣子,一看就是老夫少妻,眼神里還有點有不情愿的樣子,可還是一同進了墳墓。但這墳墓絕不是渭北平原的西漢皇陵。第一,漢代皇帝和皇后死后根本不同穴。因為我姑姑嫁到興平縣,大部分皇帝陵我小時候都爬上去玩兒過。第二,邙山在河南洛陽。”
易昶點點頭“你分析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樣,第三幅呢?”
“瞧這氣勢恢宏的大廟,這拜佛的女人一臉的富態。永福寺?或者永福是個人名?東殿是寺院的大殿?佛光嘛,也好理解,那或許真是個寺院啥的。讓我想想,我好像在哪里聽過永福這個名字。”鐵菊花想了一會兒,大聲說道:“我知道了,永福公主,唐宣宗有位公主的名號就是永福。”
“唐玄宗李隆基的女兒?”
“唐宣宗,不是唐玄宗。看我的嘴形,念做宣。”
鐵菊花努著小嘴巴,這一瞬間又把易昶拽回了小時候的場景。
易昶愣了一會急忙回過神:“唐宣宗永福公主去的哪個寺廟燃佛光?東殿寺嗎?”
“書上說,永福公主因為喜歡一個愛而不得的男人終身未嫁,后來到寺廟出了家。”
易昶點點頭:“永福公主豈不是跟我一樣命苦?她到底去的哪座寺廟出了家?”
“好像是五臺山上的某個寺廟,對,佛光寺,就是佛光寺。”
“遠在SX省的五臺山佛光寺?永福公主皈依在那里?你真是幫了我的大忙,那繼續,第四幅呢?”
“水神西墻藏著玄機,這個也不難。你看這半山腰的風景,遠處有座寶塔,寺廟前還有條河,一位僧人站在緊閉大門的廟宇前在冥思著什么,或者推開門就有他想要的答案吧。那你就去查哪里有座水神廟就行了,西墻上就有你的答案嘍!”
“你簡直就是我的大救星,這輩子我怎么可能失去你?”說著,易昶竟然喜極而泣。
“大男人哭個屁,這么簡單的事,坊里隨便找個小孩兒就能猜出來,只是你愚笨而已。再說了,畫畫的人如果是畫的表面意思,你覺得就算你猜到又有什么意義嗎?他是讓你猜背后的事。哭哭哭,別哭錯了墳。”
易昶立馬打起精神:“你說得對,真正的答案是背后的故事。今日過來就是要跟你道個別,實不相瞞,這幅畫是當今皇上下的一道圣旨。陳大人把它交給了我,我也下了軍令狀,一個月內弄清里面的答案,否則。。。”
“你說什么?當今皇上讓你猜迷?他幾歲了?難道是個孩子?”
“你小聲點兒,當今皇上確實只有十七歲,可這幅畫隱藏著大明朝的秘密,我也想解開它。并且,你還記得三年前的烏頭案嗎?直覺告訴我,它們之間肯定有著關聯,還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說著,湊到鐵菊花耳邊:“先皇的死,里面有蹊蹺,我想弄明白,把真相大白于天下。”
“你是不是瘋了?一個從六品小官兒,去查皇帝的死因?大白于天下?我看你是想自己曝尸于天下,你以為自己有幾條命?我不讓你去。”
“可我必須去,三年前烏頭案發生后,我就覺得這一切就好像冥冥之中安排好的一樣,必須由我來破解。我易南山茍活三十年,唯有兩件事值得我用命去拼,一是保護你鐵菊花,二是揭開眼下這個案子。”
屋子里的空氣似乎凝結了,兩個人沒有再說話,直到月上眉梢,街燈熄滅。
果不其然,第二天辰時剛過,薦福寺的和尚就給鐵菊花送來了四十兩銀子的借據單,說是有人已經把銀子還清了。鐵菊花也沒有多問,繼續收拾手里的活兒。
兩日后,潼關衛。
“軍爺,小的是西安府通判,命巡撫衙門之命,前去河南府公差,這是右軍都督府陜西行都司開的通牒。”自古地方官府出身的人,到了軍隊面前,無論品級大小,很自然的就矮了半截。易南山這個小通判更是不例外。
守城侍衛接過通牒看了看,說道:“潼關衛隸屬北直隸中軍都督府,你這張通牒在這里用不了。”
易昶差異的問道:“潼關是咱陜西的地盤,咋就成了北直隸的管轄?距離中軍都督府十萬八千里呢。”
“少廢話,你個七品小官,竟然非議都督府的事。”
易昶呵呵一笑,解釋道:“從六品,比七品高半級。小吏不敢非議中軍府,但確實有重要公務在身,并且我有朝廷下達的文書。”說完,用食指指了指天空。
“大膽小吏,竟然冒充給朝廷辦事,來人,拿下!”
易昶嚇了一跳,深知跟這些大字不識的粗莽兵卒,解釋再多也無濟于事。于是開口道:“我要見你們潼關衛指揮使,我有重要東西給他。”
士兵們粗魯歸粗魯,但也害怕萬一真的是給朝廷辦事的人,稀里糊涂的關起來再惹點兒麻煩出來,不值得。于是,將易昶推推搡搡送進了指揮所。
可進了指揮所半天,卻一直沒等到這里的最高長官。眼看太陽西沉暮色降臨也沒見到半個人影,這下可把易昶急壞了,喊道:“我要見你們指揮使,我是奉旨去公差,耽誤了朝廷大事,你們擔當的起嗎?”
依舊沒人回應他,正值臘月初三,屋子里連個火盆都沒有,易昶開始打起了冷顫。心想,自己快馬加鞭大半天連潼關都沒出的去,事沒成卻凍死在這里,這老天爺跟自己開的什么狗屁玩笑,這要是讓鐵菊花知道,非得笑話死我不成。
正說著,只聽外面又一陣嘈雜聲:“又來一個冒充朝廷辦事的人,今天這是怎么了。”
易昶正在納悶,借著火把的光定眼一看,原來是鐵菊花。
易昶又驚又喜,喊道:“你怎么也跟來了?”
鐵菊花氣呼呼的沒有說話,走到易昶跟前快速蹲下身,把整個頭埋進膝蓋里,嘴里嘟囔著好像在罵著什么。
易昶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時,只聽外面有人喊:“指揮使大人回來了,快把火盆端進來,端進來。”
整個廳室立馬熱鬧起來,點燈的點燈,生火得生火。不一會兒,一位五十多歲兩鬢斑白的人,身著一身灰色布衣大步走了進來。
“大人,就是他倆冒充說給朝廷辦事。”一個小兵低頭哈腰的說道。
“你他媽個碎娃,簡直是個錘子,人家拿著陜西行都司的通牒,咋就成了冒充?趕緊把人解開,請到主廳說話。”說完,甩手一巴掌打在小兵的臉上。
易昶聽到如此親切的關中話,瞬間燃起了希望。
等易昶和鐵菊花安靜的坐在椅子上把事情一五一十表述清楚,指揮使拱手道:“潼關衛指揮使辛向陽,得罪之處,還請易通判多多擔待。”
“在下攜夫人路過大人轄地,如有冒犯之處,還望辛大人多多理解。”說著,扭頭看了看鐵菊花。
鐵菊花無奈的跟著點了點頭。
“辛大人剛才說,您也是剛剛到任不久,聽口音大人您也是關中鄉黨,不知辛大人之前在哪里高就?”
“這個不重要,老夫倒是很好奇,你們替皇上辦的什么差事?還需要夫婦同行?”
易昶與鐵菊花對視了一眼,笑笑說:“朝廷下的旨意,確實也不方便透露給辛大人,還望大人理解。”
鐵菊花隨即補充道“密旨,皇上的密旨。”
“哦,對對對,是密旨。”易昶得意的附和道。
辛指揮使聽完哈哈大笑:“老夫在朝廷伺候三代皇上有近四十年之久,從沒聽過皇上直接給你一個七品小官吏下密旨。你不會真的在跟老夫說笑吧?”
易昶一聽,心里一陣抽搐。心想伺候過三代帝王,這指揮使來頭不小呀。于是趕緊回道:“辛大人,小的怎敢在您面前造次,我確實是奉旨辦事。”
那么,這位指揮使大人到底是誰呢?
原來他就是成化帝時跟著錦衣衛朱嬴手下當過差,弘治皇帝登基后被提拔御前帶刀侍衛,正德皇帝時又敕封為太子少保的辛向陽。
三年前,嘉靖皇帝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少保辛向陽主動請辭到了潼關衛。
“好吧,咱不說這些了,天色已晚,地凍天寒,今夜委屈你們夫婦一夜,老夫安排廚房為你們備些酒食,今晚用不用老夫陪你們喝上兩杯?”
“哪敢如此勞煩辛大人,如果能夠陪大人小酌幾杯,在下也求之不得。”說完,看了一眼鐵菊花。
鐵菊花就好像跟長安城里變了一個人似的,笑了笑跟著點點頭。
其實易昶心里也盤算著,這位辛大人既然在宮里當了四十年差,肯定與皇帝走的親近,難免從他那里會得到一些消息,多少會對自己要查的事情有所幫助。
辛向陽也如此想著,一個七品小官到底能替皇上辦什么差事?本來就因為正德皇帝的死因一直有所疑慮,正好借此人查一下嘉靖小皇帝到底在搞什么小動作。
兩個各懷小心思的人,最終到底是敵是友,今夜的這頓酒,是否真的能從彼此嘴里探聽到一些秘密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