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養幾日，奚隨云身上的外傷已經愈合長疤，祝卿安三人也要趕回宗門。

臨行前，鄭斯堯揮揮手，讓屬下搬來一只大箱子，里面裝著滿滿整箱的金銀和四千靈石。

“我的那份金銀，煩請鄭城主拿去分給死者家屬吧，我吃住基本都在宗門，委實用不上。”祝卿安說。

“對，靈石可以要，金銀倒是不必了。”慕則贊同道。

“我也不缺金銀，我的那份一并拿去給家屬。”

司徒沁出身世家，家境優渥，自不會在乎這點金銀。

攏共才四人，如今三人都表了態。

奚隨云抿唇，看著那箱金銀陷入沉思，若是以前他必然不會多瞧一眼，同師兄一樣將金銀拿去撫慰死者家屬。

可如今一想到還有個頂頂嬌氣的孩子要養，他沉默了，那句附和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此刻做不到視金銀如糞土。

此處距離仙闕宮還有數千里路程，就算日連夜帶著她御劍趕路，也要半月之久。

若真的連夜趕路，風餐露宿，銀子倒是省下了，小姑娘這身子骨受不受得住暫且不提。

用后腦勺都能想得到，沒有熱乎可口的飯菜，沒有新鮮出爐的甜點，沒有舒適的床榻，她八成又得鬧騰。

畢竟是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若短她吃穿，那跟虐待孩子有什么區別？

他自認沒有虐待孩童的癖好。

想起姜黎，他總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就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見過一般。

初見那日，他持劍踏入山洞的那瞬間，寬敞昏暗的山洞里，孩童四處逃散，守衛殺意騰騰。

他第一眼卻看到了離自己較遠，被守衛遮掩大半身形的姜黎。

那時候的她臉上灰撲撲的，眼睛卻像夏日的星空熠熠生輝，除此之外，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原本毀去血丹和祭臺就該離開的，但看見姜黎坐在地上哭，等回過神來，他已站在她身旁為她撐腰了。

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牽引著他。

事后奚隨云回想起來，都覺得謊繆至極，他并不是一個愛多管閑事的人，也討厭麻煩。

如今卻把最大的麻煩帶在身邊。

奚隨云有時在想，她是不是修煉了什么不得了的禁術，可以操控旁人的思維和喜惡，不然他為何會這么反常？？

祝卿安大抵是看出他的窘迫，將屬于奚隨云的那一份金銀拿出來，讓他收好，又按人頭平均把靈石分一分。

“你送完小不點就回來，你不在，我都快無聊死了，仙闕宮的螃蟹好吃，你帶些回來給我們嘗嘗，你救了她，又不遠萬里送她歸家，宮主必然會送上豐厚的謝禮，茍富貴，勿相忘。”

慕則語重心長地拍了拍奚隨云的肩膀，思忖片刻后，又道：

“你也別抱太大希望，她才堪堪踏入啟靈境二重，想必不是內門弟子，若是個不受重視的外門弟子，你或許連宮主的面都見不著，更別提謝禮了。”

奚隨云不以為然：“我又不是奔著謝禮去的。”

慕則點頭：“嗯，我知道，你是奔著她人去的。”

“……”

奚隨云咬牙道：“別胡說。”

祝卿安莞爾一笑：“好了，別打趣隨云了，我們該啟程了。”

祝卿安和慕則又輪流叮囑了一番，無非是要他注意安全，遇上難纏的妖物不要逞強之類。

祝卿安他們剛御劍離開，侍女就牽著姜黎過來了。

奚隨云側首望去，小女孩穿著一身紅色襦裙，半挽著發，水靈靈的眼睛與他相對時，一下子眉開眼笑起來。

“隨云哥哥。”

奚隨云瞇眼，心道笑得還挺乖。

小孩子就是這樣，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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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先前落腳的偏僻小鎮不同，灃城屬于凌霄宗的轄區，此處的車馬多是靈馬，腳程也比普通的馬快出幾倍。

奚隨云以車廂中悶熱為由，一連數日都坐在車轅上，美名其曰駕車。

實際是他不想跟動不動就占自己便宜的姜黎挨得太近。

小姑娘一開始還很不高興，但架不住奚隨云態度堅決，最終只好悻悻作罷。

姜黎貪玩，不論路過哪座城池都要進去湊湊熱鬧，嘗嘗當地的特色小吃。

奚隨云見她一路游玩，一點兒都不著急回仙闕宮，又聽說她沒有娘，是被爹爹一手帶大的。

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必正如慕則所說，她在仙闕宮并不受重視，否則她失蹤這么久，怎會沒人來尋？

若她在仙闕宮過得不好，不如將她帶回無燼山養著？

奚隨云思緒萬千，而他心目中的“小可憐”摸著圓滾滾的肚子剛踏出酒樓，就拐進一家鋪子，置辦了兩身價值不菲的衣裳，又挑了兩對絨花。

她花錢如流水，奚隨云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絲毫不心疼自己接懸賞，辛苦除妖掙來的銀錢，任由她買買買。

這一路上經過無數城池、村鎮，但凡碰上妖物作惡，奚隨云必定將其斬于劍下。

雖說車廂雕刻著防震靈陣，但接連坐了十余日馬車，姜黎的小身板著實吃不消，渾身哪哪都痛。

奚隨云只好帶著她御劍，但御劍本就消耗靈力，更別提還要帶著一個人。

縱然他天賦異稟，也要飛一日歇一夜，如此反復數十日才能到。

越過連綿不絕的山峰和森林，入目的是蔚藍壯闊的大海，數座島嶼緊密毗連，其上矗立無數宮殿樓閣。

姜黎的裙裾被風吹得颯颯作響，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一只得意的貓。

“島上設有護宗靈陣，不能貿然靠近，我們先去無妄城露華堂，那里是仙闕宮大門。”

奚隨云點了點頭，他雖然沒去過仙闕宮，卻也知道仙闕宮坐落于海上，背靠連綿靈礦，三面環海，又設有巨大的絞殺靈陣，不要說人，就連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去。

繁華的街道上人聲鼎沸，叫賣聲、談笑聲此起彼伏，雜耍班正在表演吞刀吐火，圍觀人群不時發出陣陣喝彩聲。

一進無妄城，姜黎就帶著奚隨云在寬敞的街道上拐來拐去，走了半天，來到一條老胡同里，這里全是食肆，一進去就聞到陣陣香味。

姜黎拉著奚隨云走到巷尾，拐進一家食肆，鋪面不大卻勝在干凈整潔，眼下只有兩三個客人低頭在吃面。

姜黎掏出絹帕擦了擦凳子，讓他先坐，自己去后廚和老板嘰嘰咕咕說些什么，不一會兒，她就端著一盤涼拌小菜出來了。

她把盤子一放，取了雙筷子遞給奚隨云：“你嘗嘗，這個可好吃了。”

奚隨云夾起綠油油的菜葉，遲疑地塞進嘴里，只覺又酸又甜又辣，有種說不出來的美味。

姜黎瞪圓了眼睛看他，問：“好吃么？”

奚隨云認真地點點頭：“好吃。”

“這家的面很出名，我師兄喜歡吃，他帶我來過幾回，但我不吃面只吃米纜，方才一進無妄城，我就想到了這里。”

奚隨云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正想旁敲側擊地問問她的那個師兄。

老板卻端來兩個大木碗，里面盛著雪白的米纜，不知是用什么高湯煮的，濃香撲鼻，上面放了許多蝦仁和蔥花。

姜黎看到上面的蔥花，一張臉皺了起來，明明方才特意叮囑過老板不要放蔥花，他怎么轉眼就給忘了？

老板上完米纜就回了后廚，姜黎雖嬌氣但不蠻橫，自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刁難人。

她擰著眉拿了一個小碗，然后把蔥花一點點挑出來，扔到小碗里，等挑干凈蔥，又加了滿滿一勺辣椒攪拌開。

姜黎的吃相很好，細嚼慢咽的，但吃米纜的方式有些特別，右手持筷，左手拿湯勺，先舀半勺湯汁，再用筷子將幾根米纜卷成一團，放在湯勺中吹涼后，連湯帶米纜一同吃下去。

奚隨云其實早就吃得差不多了，心中藏著未問出口的話，有點氣悶，這要放在以前，估計在她吃第二口米纜的時候，就該扔銀子走了。

可現在，他好像習慣了耐心等待。

兩人離開食肆，路過一家賣冰糖葫蘆的攤販時，姜黎突然停下腳步，雖然剛才把蔥花都挑干凈了，但嘴巴里還是有蔥的味道。

這會看到糖葫蘆就有些邁不開腿了。

“女娃娃，要來一串嗎？”

賣冰糖葫蘆的攤販是個和藹的爺爺，見她生得喜慶，聲音不禁放柔許多。

姜黎點點頭，俯首打開自己的小挎包，從里面掏出幾個銅板：“我要兩串。”

她拿著糖葫蘆，小跑著追上走得飛快的奚隨云，眼看著他的身影就要拐進別的巷子，忍不住大喊：

“隨云哥哥，你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啊！”

奚隨云駐足，旋即轉過身，聲音沉沉的：“怎么了？”

“給你，我們一人一串，好不好？”

姜黎眨眨眼，笑盈盈地仰視他，把手里的一串糖葫蘆遞給他。

奚隨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姜黎見他不說話，連忙將糖葫蘆塞到他手里，自顧自地往前走。

“我要回家了，爹爹以后肯定不會再輕易讓我溜出來。”

“這可怎么辦？以后就見不到你了，你可是我在仙闕宮外交到的第一個好朋友呢。”

奚隨云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頭，聽了這話，斂了斂眉。

小姑娘披散在身后的黑發被風吹得在空中狂飛亂舞，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即便只是個背影，他也能從那個背影里察覺出她此時低落的心情。

回家有這么不高興嗎？

早知道就再慢一點了。

奚隨云的瞳孔驟然一緊，又聽到她說：“謝謝你送我回家，也謝謝你一路護著我，未曾苛待我分毫。”

姜黎停下步子轉過頭，臉上仍掛著笑，眼里卻透著不舍，畢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了。

“我爹爹就我這么一個女兒，你救了我，無論你要什么謝禮，都只管開口，他不會拒絕。”

姜黎繼續碎碎念：“你喜歡什么？你別不好意思開口，要不你現在告訴我，到時候由我來說，一路上我花的銀票，我爹爹會十倍補給你。”

她一邊走一邊掰著手指回想爹爹私庫里的那些寶物：“太虛劍？冰絲軟甲？龍須露？七寶琉璃枝……”

奚隨云越聽越心驚，這些靈寶絕不是尋常修士能擁有的，更別提拿來送人了。

姜黎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瞧那架勢恨不得將她爹爹所有寶物都列出來，供他挑選。

這番話讓他有種錢貨兩訖，互不相欠的感覺。

奚隨云嗤笑了聲，掩去眸底的潮涌，出聲打斷：“我不需要報酬，你平安到家就好。”

這些時日他一直跟姜黎在一起，都快忘記了自己只是一個送她歸家的路人甲，現在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今天便是他們分開的日子。

鋪天蓋地的酸澀瞬間裹挾著奚隨云，怎么都不能緩解他此刻心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兩人回到主街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姜黎怕被人群沖散，伸手握住他修長的手指，彎著眉眼笑道：

“這怎么可以？雖然隨云哥哥是我見過最正直最善良的人，但謝禮是萬萬不能少的。”

奚隨云羽睫輕顫，掩去眼底的復雜的情緒，故意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你方才說我們是朋友，你若真把我當朋友就不要提謝禮一事。”

奚隨云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睛時，一字一句地重復道：“我不需要任何報酬，也不要你的銀票和靈石。”

大抵是快要分別，他難得沒有計較姜黎的親昵舉動，反而輕輕回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握緊冰糖葫蘆，竹簽都快被他折斷了。

奚隨云瞥了一眼山楂外面裹著的糖，已有幾年不曾吃過這樣甜膩的東西，這會看得直皺眉，想趁她不注意悄悄丟了。

可想到姜黎遞給他糖葫蘆時眉眼彎彎的樣子，又有些不忍心，于是握著這串糖葫蘆走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