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瑪(簡·奧斯丁文集)
- (英)簡·奧斯丁
- 5693字
- 2024-01-16 15:22:19
第一卷
第一章
愛瑪·伍德豪斯又漂亮,又聰明,又有錢,加上有個舒適的家,性情也很開朗,仿佛人生的幾大福分讓她占全了。她在人間生活了將近二十一年,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愛瑪有個極其慈愛的父親。他對兩個女兒十分嬌慣,而愛瑪又是他的小女兒。由于姐姐出嫁了,愛瑪小小年紀就成了家里的女主人。母親去世得太早,她的愛撫只給愛瑪留下個模模糊糊的印象,而取代母親位置的,是個十分賢惠的女人,她身為家庭女教師,慈愛之心不亞于做母親的。
泰勒小姐在伍德豪斯先生家待了十六年,與其說是孩子們的家庭教師,不如說是她們的朋友。她非常疼愛兩個姑娘,特別是愛瑪。她倆情同手足,真比親姊妹還親。泰勒小姐性情溫和,即使名義上還是家庭教師時,也很少去管束愛瑪。后來師生關系徹底消失了,兩人就像知心朋友一樣生活在一起,愛瑪更是愛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十分尊重泰勒小姐的意見,但她主要按自己的主意辦事。
要說愛瑪的境況真有什么危害的話,那就是她有權隨心所欲,還有點自視過高,這是些不利因素,可能會妨礙她盡情享受許多樂趣。不過,目前她尚未察覺的這種危險,對她來說還算不上什么不幸。
令人難過的事——令人略感難過的事——終于降臨了,但又絕非以令人不快的方式出現的。泰勒小姐結婚了。由于失去了泰勒小姐,愛瑪第一次嘗到了傷感的滋味。就在這位好友結婚的那天,愛瑪第一次凄楚地坐在那里沉思了許久。婚禮結束后,新娘新郎都走了,吃飯時只剩下他們父女倆,不會有第三個人來為這漫長的夜晚活躍一下氣氛。吃過晚飯后,父親像往常一樣睡覺去了,愛瑪只得坐在那里琢磨自己的損失。
這樁婚事肯定能給她的朋友帶來幸福。韋斯頓先生人品出眾,家境優裕,年紀相當,舉止優雅。愛瑪一想起自己曾懷著慷慨無私的情誼,一直在盡心竭力地促成這門親事,就不禁有些得意。不過,這件事讓她一上午都感覺心里不是滋味。泰勒小姐一走,她每天將無時無刻不思念她。她回想起她以前的情意——十六年的情意和慈愛——從她五歲起,泰勒小姐就開始教導她,陪她玩耍——她安然無恙時,泰勒小姐盡量跟她形影不離,逗她開心——她每次生病時,泰勒小姐總要悉心照料她。她的這些情意真讓她感激不盡。然而,伊莎貝拉出嫁后,就剩下她們兩個相互做伴,七年來平等相待,推心置腹,回想起來倍加親切,倍加溫馨。泰勒小姐真是個難得的朋友和伙伴,又聰明又有見識,又能干又文靜,懂得家里的規矩,事事都肯操心,尤其關心她愛瑪,關心她的每一次歡樂,每一個心意。這是愛瑪可以傾訴衷腸的一個人,對她一片真情,真讓她無可挑剔。
她如何來忍受這一變化呢?誠然,她的朋友離她家不過半英里,可愛瑪心里明白,住在半英里以外的韋斯頓太太跟住在她家的泰勒小姐相比,那差異可就大了。盡管她性情開朗,家庭條件優越,但她現在勢必感到十分孤獨。她非常愛她的父親,但是父親畢竟做不了她的伙伴。無論是正經交談還是開開玩笑,父親跟她總是話不投機。
伍德豪斯先生結婚較晚,他和愛瑪因為年齡懸殊而造成的隔閡,由于他體質和習性的緣故而變得越發嚴重。他一向體弱多病,加上既不用腦也不活動,還未到遲暮之年就已老態龍鐘。雖說他不管走到哪里,人們都因他心地慈善、性情和藹而喜歡他,但是從來沒有人夸贊他的天賦。
愛瑪的姐姐出嫁的地方并不遠,就在倫敦,離家只有十六英里,不過姐妹倆也不能天天來往。十月和十一月間,愛瑪只得在哈特菲爾德熬過一個個漫長的夜晚,等到伊莎貝拉兩口子帶著孩子來過圣誕節時,家里才會熱鬧起來,她也才會高高興興地有人做伴。
海伯里是個人口眾多的大村莊,幾乎算得上一個鎮。哈特菲爾德雖有自己的草坪、灌木叢和名稱,實際上只是村子的一部分。可就在這樣一個大村子里,居然找不到跟她情投意合的人。伍德豪斯家是這里的首戶人家,大家都很仰慕他們。由于父親對誰都很客氣,愛瑪在村里有不少熟人,可惜他們誰也取代不了泰勒小姐,哪怕相處半天也很困難。這是個令人沮喪的變化,愛瑪只能為之唉聲嘆氣,胡思亂想,直至父親醒來,她才不得不擺出一副欣欣然的樣子。她父親需要精神安慰。他是個神經脆弱的人,動不動就會心灰意冷。對于處慣了的人,他個個都很喜歡,就怕跟他們分離,不愿意發生任何變化。婚嫁之事勢必要引起變化,因而總是讓他為之傷感。雖說他女兒跟丈夫恩愛彌篤,但他總也想不通她為什么要嫁人,一說起她就要流露出一副憐憫之情。如今他又不得不眼看著泰勒小姐離他而去。他考慮問題一向只從自身的利益出發,從來想不到別人會跟他持有不同的看法,因此定要認為泰勒小姐所做的這件事,對他們父女、對她自己都非常糟糕,她若是一輩子待在哈特菲爾德,肯定會幸福多了。愛瑪盡量裝著樂呵呵的,又是說又是笑,以便阻止父親不要那樣去想。但是到吃茶點時,父親再也克制不住了,又說起了吃午飯時說過的那些話。
“可憐的泰勒小姐!她要是能回來就好了。真遺憾,韋斯頓先生偏偏看上了她!”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爸爸,你知道我不能同意。韋斯頓先生性情和善,討人喜歡,是個出類拔萃的男人,就該娶個賢惠的好妻子。泰勒小姐本來可以有個自己的家,你總不能讓她陪伴我們一輩子,忍受我的怪脾氣吧?”
“她自己的家!她自己的家有什么好的?這個家有她的三倍大。你也從來沒有什么怪脾氣,親愛的。”
“我們可以去看他們,他們也可以來看我們,機會多著呢!我們可以經常見面呀!這得由我們先開頭,我們得盡快向他們道喜去。”
“親愛的,我哪能去那么遠的地方?蘭多爾斯那么遠的路,我連一半也走不動。”
“不,爸爸,誰也沒想讓你走著去。我們當然要坐馬車去啦。”
“馬車!這么一點點路,詹姆斯才不愿意套馬呢。再說,到了那里把可憐的馬拴在哪兒?”
“拴在韋斯頓先生的馬廄里,爸爸。你要知道,這一切早已安排好了,昨天晚上就跟韋斯頓先生談妥了。說到詹姆斯,你盡管放心好了,他女兒在蘭多爾斯當用人,他總是巴不得去那兒。我倒懷疑他肯不肯送我們到別處去。這事都虧了你,爸爸。你給漢娜找了那份好差事。誰也沒有想到漢娜,多虧你提攜她——詹姆斯對你好感激啊!”
“我很高興想到了她。這是一樁好事,我不想讓可憐的詹姆斯覺得自己受了冷落。漢娜肯定會是個出色的用人。這姑娘懂禮貌,嘴又甜,給我的印象好極了。她每次見到我,總是又施禮又問安,那樣子真招人喜歡。你叫她來做針線活的時候,我見她總是輕輕地打開門,從不搞得砰砰響。我敢說,她一定是個出色的用人。可憐的泰勒小姐能有個熟悉的人跟在身邊,也算是一大安慰。你看吧,詹姆斯每次去看他女兒,泰勒小姐就會聽到我們的情況,詹姆斯能告訴她我們大家都怎么樣。”
這是個比較令人舒心的思路,愛瑪竭力引著話頭往下說,希望借助十五子棋[2]游戲,讓父親好歹度過這個夜晚,除了她自己的苦惱以外,不要再去想其他令人不快的事。棋桌剛擺好不久,就來了一位客人,棋便用不著下了。
奈特利先生是個聰明人,三十七八歲,跟伍德豪斯家不僅有多年的交情,而且身為伊莎貝拉的夫兄,跟這家人還有一層親戚關系。他住在離海伯里大約一英里的地方,是伍德豪斯家的常客,而且總是很受歡迎。這一次他就是從他們倫敦的親戚那里來的,因而比平常更受歡迎。他出去了幾天,回到家里吃了頓很晚的晚餐,然后跑到哈特菲爾德,報告說布倫斯維克廣場[3]那里全都平平安安。這是一條好消息,讓伍德豪斯先生興奮了好一陣。奈特利先生和顏悅色,一向對他頗有好處。伍德豪斯先生問起“可憐的伊莎貝拉”及其子女的許多情況,他都回答得十分令人滿意。此后,伍德豪斯先生頗為感激地說道:
“奈特利先生,你真是太好了,這么晚了還跑來看我們。恐怕路上很不好走吧。”
“沒有的事兒,先生。今晚月色很美,天氣也很暖和,你的爐子燒得這么旺,我還得離遠一點。”
“可你一定覺得天氣很潮濕,道路很泥濘。但愿你不要著涼。”
“泥濘,先生!你瞧我的鞋,連個泥點也沒沾上。”
“是嘛!真沒想到,我們這兒可下了不少雨。我們吃早飯的時候,稀里嘩啦地下了半個小時。我本想讓他們將婚禮延期呢。”
“對啦——我還沒有向你們道喜呢。我深知你們兩人心里是一種什么喜幸滋味,所以沒有急于向你們道喜。不過我希望事情辦得還不錯吧。你們都表現得怎么樣?誰哭得最厲害?”
“咳!可憐的泰勒小姐!這事真叫人傷心。”
“恕我說一聲‘可憐的伍德豪斯先生和伍德豪斯小姐’,可我說什么也不能說‘可憐的泰勒小姐’。我非常敬重你和愛瑪,可是說到仰賴他人還是獨立自主的問題嘛!不管怎么說,取悅一個人比取悅兩個人的滋味好受些。”
“特別是兩人中有一位還是個那么富于幻想、那么令人厭煩的家伙!”愛瑪調皮地說道,“我知道,你心里就是這么想的——要是我父親不在場的話,你肯定也會這么說。”
“我想的確如此,親愛的。”伍德豪斯先生說著嘆了口氣,“恐怕我有時也很富于幻想,也很令人厭煩。”
“我的好爸爸!你不要以為我在說你,也不要以為奈特利先生是在說你。多可怕的念頭啊!哦,可別這么想!我只是在說我自己。你也知道,奈特利先生就喜歡挑我的刺兒——當然是開玩笑——純粹是開玩笑。我們兩個一向有什么說什么。”
其實,能發現愛瑪缺點的人本來就寥寥無幾,而發現缺點又肯向她指出的卻只有奈特利先生一人。雖說愛瑪不大喜歡別人指出自己的缺點,但她知道父親更不喜歡別人說她的不是,因此便不想讓他察覺有人并不把她看成十全十美。
“愛瑪知道我從不恭維她,”奈特利先生說道,“不過我剛才并沒有說誰的不是。泰勒小姐以前要取悅兩個人,現在只要取悅一個人。看來她是受益者。”
“對啦,”愛瑪想把話題岔開,便說道,“你想了解婚禮的情況,我倒很樂意講給你聽聽,因為我們大家表現得都很不錯。我們個個都準時到場,個個都喜氣洋洋。誰也沒有流淚,也見不到拉長臉的。哦!真的沒有,我們覺得彼此只隔著半英里路,準能天天見面。”
“親愛的愛瑪對什么事都想得開,”做父親的說道,“不過,奈特利先生,可憐的泰勒小姐走后,她心里真是難過極了。她以后肯定要比現在料想的更加想念泰勒小姐。”
愛瑪轉過頭去,既想哭,又想強顏歡笑。
“這樣好的一個伙伴,愛瑪不可能不想念,”奈特利先生說道,“如果我們認為她真能不想念泰勒小姐,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喜歡她了。不過愛瑪知道,這樁婚事對泰勒小姐極為有利。她知道,泰勒小姐到了這個年紀多么想要有個家,多么需要有個生活保障,能過上舒舒服服的日子。因此,愛瑪主要應該為之高興,而不是為之傷心。泰勒小姐結了這門好親事,她的朋友個個都該為她高興才是。”
“你忘了我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愛瑪說,“一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是我撮合了這樁婚事。你知道,是我四年前給他們做的媒。當時好多人都說韋斯頓先生不會再結婚了,可我卻幫助促成了這件好事,而且事實證明我做對了,真使我感到欣慰極了。”
奈特利先生朝她搖搖頭。伍德豪斯先生親切地說道:“哦!親愛的,我希望你不要去做媒,不要去預言什么事,因為你說的話總是很靈驗。請你不要再給人做媒了。”
“我答應不給我自己做媒,爸爸,不過我還非得給別人做媒不可。這真是其樂無窮啊!你瞧這次我干得多漂亮!誰都說韋斯頓先生絕不會再結婚了。哦,絕不會!韋斯頓先生喪妻這么多年,仿佛一個人過得十分舒服,不是去城里做買賣,就是在這里應酬朋友,到哪兒都受人歡迎,總是那么開心——他要是喜歡熱鬧,一年到頭也不會一個人度過一個夜晚。哦,絕不會!韋斯頓先生肯定不會再結婚了。有人甚至說,他妻子臨終時,他曾保證絕不續娶;還有人說,他兒子和內兄不讓他再婚。五花八門的胡言亂語說得一本正經,可我一句也不信。大約四年前的一天,我和泰勒小姐在布羅德韋巷遇見了他,當時正好下起了毛毛雨,他顯得十分殷勤,連忙跑到農夫米切爾家,為我們借了兩把傘,于是我就打定了主意。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籌劃這件好事。親愛的爸爸,既然我在這件事上取得了這樣的成功,你總不會以為我會就此不干了吧。”
“我不明白你說的‘成功’是什么意思,”奈特利先生說,“成功是要經過努力的。如果過去四年中你一直在努力促成這樁婚事,那你的工夫花得值得,沒有白費。這是一位年輕小姐做的一件大好事!可是,依我看來,如果你所謂的促成了這樁婚事,只是指你生出了這個念頭,某一天閑著沒事兒,便對自己說:‘如果韋斯頓先生肯娶泰勒小姐,我看這對泰勒小姐是件美事。’后來又不時地這么自言自語。如果真是這樣,你怎么能談得上成功呢?你的功勞在哪兒?你有什么值得驕傲的?你是僥幸猜中了,充其量只能這么說罷了。”
“你從未嘗過僥幸猜中的甜頭和喜悅吧?你讓我感到可憐。我原以為你比較聰明——請聽著,僥幸猜中絕不僅僅靠僥幸,總還需要幾分天資。至于你跟我爭執的‘成功’二字,我看我也并非一點功勞也沒有。你概括了兩種情況——可我認為還有第三種情況——介于全然無功和一手包辦之間。如果不是我鼓動韋斯頓先生常來這里,不是我給了他那么多細微的鼓勵,解決了那么多細微的問題,這件事壓根兒就成不了。我想你很了解哈特菲爾德,定能知道這里的奧妙。”
“一個像韋斯頓先生這樣襟懷坦蕩、爽爽快快的男人,一個像泰勒小姐這樣明白事理、落落大方的女人,即使不用別人幫忙,也能穩穩妥妥地辦好自己的事情。你要是跟著瞎摻和的話,說不定幫不了他們什么忙,反倒害了你自己呢。”
“愛瑪要是能幫上別人的忙,就從不考慮她自己。”伍德豪斯先生并不完全明白兩人的意思,便插嘴說道,“不過,親愛的,可別再給別人說媒了,這是做傻事,殘酷地拆散了一個家。”
“就再做一次,爸爸,給埃爾頓先生做個媒。可憐的埃爾頓先生!你也挺喜歡埃爾頓先生的,爸爸,我得給他物色個太太。海伯里沒有哪個女人配得上他——他在這里住了整整一年了,把房子收拾得那么舒適,叫他再過單身生活就不像話了——今天他幫新人舉行婚禮時,我看他那樣子,好像他也想來一個同樣的儀式!我很器重埃爾頓先生,我只有采取這個方式來幫他的忙。”
“埃爾頓先生的確是個很英俊的小伙子,也是個人品很好的年輕人,我也很看重他。不過,親愛的,你要是想關心他的話,就請他哪一天來我們家吃頓飯。這樣做好多了。我敢說,奈特利先生也會樂意見見他。”
“非常樂意,先生,隨便哪一天。”奈特利先生笑著說道,“我完全贊成你的意見,這樣做好多了。就請他來吃飯吧,愛瑪,請他吃最好的魚、最好的雞,但是讓他自己選擇自己的太太。你聽著,一個二十六七歲的人完全可以自己照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