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擊隊
- 呂錚
- 25432字
- 2024-01-05 10:17:32
打擊隊
風大且急,雪細且密。夜晚的初雪洋洋灑灑,飄落在街頭的黑暗里。一首外國歌在空中飛揚,聲音滄桑且執拗: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The answer,my friend,is blowing in the wind,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一切安適如常,沒那么好,也沒那么不好。就像面前的這條路,無論走過多少次,每次遇到的人、經過的事都會不同,而走路的人也會變化。就像《阿甘正傳》里說的那盒巧克力,永遠不知道下一塊的滋味。在面對冗長平淡的日子時,最令人沮喪和驚喜的也莫過于未知。比如,誰也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深夜里,會發生一次如此激烈的追逐。
在黑暗中,有一個人在奔跑,確切地說,是有一個人在和一輛紅色的“英菲尼迪”賽跑。那人穿一身藏藍色的衣服,速度很快,像一把剪刀剪開了濃重的黑夜。而英菲尼迪則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路上左突右撞,接連撞上幾輛正常行駛的汽車,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夜歸的人們駐足驚嘆,也不顧危險,他們已經好久沒在循環往復的正常秩序中見到過如此激烈的追逐對抗了。
“停車!警察!”那人高喊著,吃瓜群眾“嚯”地感嘆,確定這不是在拍戲。
追逐的人叫邰曉陽,二十三四歲的樣子,身材不高大,體形不健壯,跑步的姿態也不瀟灑。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他爸姓邰,他媽姓楊,兩人各取一字,希望他如初升的太陽般健康、快樂。人們都喜歡叫他“太陽”。派出所的師傅告訴過他,警察抓捕的時候要像獵豹一樣,一旦奔跑起來就不能輕易停下。警察的奔跑關乎于職責、使命、榮譽和信仰,抓捕成功是理所應當,抓捕失利丟的是這身警服的臉。但此刻他穿的并不是警服,而是輔警制服。這兩身制服看似差不多,但肩章、臂章、袖口、編號等細節卻大不相同,更何況警察和輔警一字之差,實際的身份卻是楚河漢界、涇渭分明。輔警沒有執法權,只能協助民警做一些輔助性的工作。但身為陽光路派出所的輔警,太陽卻一直篤信自己會成為一名真正的警察。在他兒時的夢里,總會出現電視劇里的那種浮夸場景:單手持槍,大義凜然地擋在人民群眾面前,對犯罪分子高聲厲喝;頭頂國徽、穿一身特提氣的警服,高昂著45度角向鮮紅的國旗敬禮;或者像現在這樣,化為正義的獵豹,勇往直前、奮力擒賊……但他在經過一次、兩次、三次、N次入警考試失敗之后,依然在做著巡邏站崗的輔警工作,沒有氣餒。
在平常的日子里,他總會顯得笨手笨腳,會被一些家伙捂著嘴嘲笑。比如在值夜班的時候,明明可以背著監控打盹,他卻總是將眼睛瞪得像銅鈴一直到天亮;夜里站崗,有的輔警會偷點兒小懶,蜷個腿、彎個腰,反正也沒人看到,但他卻筆管條直,像個接受元首檢閱的儀仗隊士兵。這么一來,就很少有輔警愿意跟他一起干活了。因為要將每件事做對,他顯得特別另類。許多人說他傻,但他自己卻不承認,傻子能通過輔警考試嗎?也許他缺的是人們常說的情商。但猴子卻和別人不一樣,從不嫌棄、笑話太陽,主動要求和他一個崗。
猴子也是個輔警,總是站在隊列的第一個。他和太陽同齡,個子高高的,五官棱角分明,膚色黝黑,很像一個泰國動作明星。他情商高會辦事,總是得到領導的表揚,那面“優秀輔警”的流動小紅旗,在他的座位雷打不動。太陽一直以他為榜樣并由衷地為他高興。
太陽曾問過猴子,為什么要當輔警。他本以為能從猴子嘴里聽到一些“高大上”的詞兒,比如“職責”“使命”“榮譽”“信仰”。卻不料猴子只淡淡地說了一句,為了謀生。太陽不信,他明明不止一次看到猴子在孤燈下翻看那些《法律基礎》《業務基礎》等考試材料,確信猴子和自己一樣,是在做著入警考試的準備。但他卻沒覺得猴子虛偽,因為從小到大,學習好的人都會在考試前說自己沒有復習。
如果今天猴子在場,大概率會成為第一個追逐者,起碼在歷次的訓練中,太陽沒能超越猴子。但很可惜,他今天請假了,失去了和太陽并肩戰斗的機會。這么一想,太陽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就爆棚了。
“停車!警察!”太陽扯著嗓子大喊。
“太陽,你給我停下!別追了!”身后的民警沖他大喊。
其實按照工作規定,即使有被檢查的車輛違法沖卡,是否追堵也要依當時的情況去定。但此時太陽已經停不下來了。他瘋狂地奔跑著,喉嚨里充滿了血腥的味道,細密的雪花撲面而來打在他臉上,也全然不顧。面前的那輛車飛馳著,在風聲、雪聲、身后民警的呼喊聲中,不時傳來車輛碰撞剮蹭的金屬摩擦聲。眼看著就要突出重圍,太陽已經躥到了車頭。一剎那,太陽什么都聽不到了,只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他以一個極其笨拙且難以模仿的姿態撲了過去。
砰!一聲巨響。
所有人都驚呆了,時間仿佛也停止了。如果將此刻周圍人的視線進行拼接,應該可以組合成一個類似《黑客帝國》三百六十度旋轉的慢鏡頭。眾人眼睜睜地看著太陽在這個慢鏡頭里躍起、騰空,然后……狠狠墜地。
啪!太陽在落地的同時,英菲尼迪絕塵而去。
完了!負責設卡的副所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太陽出事之后,所有人想到的都是因小失大、得不償失,卻不料這一撞會改變他的命運。
在那輛肇事汽車被抓獲之后,發現司機并不是酒駕而是毒駕。不僅如此,在后備廂里還搜出了兩個行李箱。里面竟裝著一百多萬現金和二十公斤毒品。好家伙!這可是大案,震驚全省的大案。案情驚動了省廳,市局立即成立專案組進行偵查,在歷經一個多月、多個外省公安機關的配合下,破獲了一個特大的販毒團伙。此事迅速上了新聞和熱搜,被撞傷的太陽自然成了勇敢擒賊的英雄。
說實話,當那晚太陽撲向嫌疑車輛的時候,帶隊設卡的副所長首先想到的詞是“事故”。但在發現毒品和贓款后,“事故”就變成了“故事”。于是在海城市公安局郭副局長到醫院慰問的時候,太陽便被描述成了一個發現嫌疑、無所畏懼的英雄。而當郭副局長問太陽有什么要求時,太陽斬釘截鐵地說:我想當警察!
想當警察?這個要求簡單、樸素、直接,但要在未通過入警考試的情況下跨越“楚河漢界”完成身份轉變,這可難了。但老話說了,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有些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實際上也能曲徑通幽。好在陪同郭局慰問的有市局政治部的副主任楚冬陽和科長譚彥,又好在他倆精通政策、熟悉業務,且省廳近期又頒布了輔警轉為正式民警的試行規定。這幾個因素加起來就有譜了!規定里說,獲得輔警個人二等功的,符合單位文職類工作錄用條件的可以轉為文職;獲得輔警個人一等功的,符合公務員錄用條件,經市人社局批準后,可以直接轉為正式在編警察。這不萬事俱備,只差立功嗎?有了政策依據就好辦了,更何況太陽攔住的是海城多年不遇的販毒大案,還為此光榮負傷。于是在郭局的主導下,太陽榮立了個人一等功,被特批轉為了正式在編的人民警察,完成了從小到大的夢想。這是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外國作家莫泊桑說過,生活永遠不可能像你想的那么好,但也不會像你想的那么糟。中國老話兒說,峰回路轉、否極泰來。太陽被撞得不輕,在醫院整整躺了兩個月,但卻被所有輔警狠狠羨慕著,認為撞飛他的不是英菲尼迪,而是“幸運”。在這期間,他接受了無數次的采訪,無數人問他為什么要當警察,他始終是一樣的回答:“我答應過我爸,要成為一個好警察。”這個回答顯然沒頭沒尾,但太陽卻并未說出這背后的故事。
在出院之后,他如愿以償地頭頂國徽,穿著筆挺的警服在國旗下莊嚴宣誓:“堅決擁護中國共產黨的絕對領導,矢志獻身崇高的人民公安事業,對黨忠誠、服務人民、執法公正、紀律嚴明,為捍衛政治安全、維護社會安定、保障人民安寧而英勇奮斗!”一切仿佛像做夢一樣。
這時,花開了、柳綠了,嚴冬已經過去,而太陽也開啟了他新的人生。
一輛警車在一條蜿蜒的道路上行駛著。立春了,冰雪消融,四處顯露著勃勃生機。遠處就是海河,波光粼粼,浩浩蕩蕩,一直流向遠方。道路兩邊的景色截然不同,一邊是鱗次櫛比的高樓林立,一邊是雜亂擁擠的低矮民房。太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不停地四處張望,對即將到來的生活充滿期待。
開車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警察,圓臉盤、薄嘴唇,頭發向后背著,肩頭掛著一督警銜。
“咱們所一共有22個民警,分成四個警區,每個警區由一名副所長負責。在警務改革之后,副所長兼任社區警務隊和打擊辦案隊的隊長,承擔不同的工作任務。哦,還有一個綜合指揮室,跟你以前所在的陽光路派出所一個樣……”開車的人叫白勇偉,是小滿派出所的所長。他嗓音挺渾厚,說起話來善用體態語,動不動就抬起手臂。據說以前曾是分局的外宣科長,因為太能忽悠,被起了個“白大忽悠”的外號。近兩年他腸胃不好,總鬧胃脹氣,說話間會時不時地干嘔打嗝,發出“啊(四聲)……”的聲音,不了解的還以為是在詠嘆。
“啊……”白所詠嘆了一下,用手朝外指了指,“咱們這個所兒啊,地處城南和城北兩區交界,北邊是高樓林立的商業區,南邊是成片的老舊居民區,地形地貌決定了居住人群的不同,也決定了發案類型的不同。這點你到了打擊隊會有深入的體會。”
“這么說我是分在打擊隊了?”太陽問。
“是啊,好鋼要用在刀刃上。”白所煞有介事地開始忽悠,“剛才我也介紹了,咱們所是有光榮歷史的,立過一等功、二等功的好幾位,爭先創優的榮譽也沒少得。你來之前,郭局特意叮囑過,要多給年輕人施展能力的機會,特別是像你這樣優秀的年輕人。所以所班子經過研究,才把你分配到了打擊隊……哎,別看咱們打擊隊人不多啊,但可是所里的尖刀和拳頭,偵查破案都指著這支隊伍呢。知道原來市局重案隊的楊威嗎?就在打擊隊。”
楊威。太陽抽冷子聽到了這個名字,眼里立馬泛了光。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在海城市公安局素有“刑警之刃”之稱。
“他是打擊隊的隊長嗎?”太陽問。
“不是……”白所搖頭,“就是個打擊隊的普通民警。”他一副掃地僧的表情,那樣子仿佛在說,這么大的英雄在咱們這也不過如此,“哦,也不算普通民警,算是骨干吧,骨干……”他補充道。
太陽頓時肅然起敬,心潮澎湃。
“咱們單位叫小滿。哎,知道什么是小滿嗎?”白所問太陽。
太陽配合地搖搖頭。
“啊……”白所又發出一聲詠嘆,“人生難得如意,平常就是饋贈,小滿即是圓滿。你看,多好的寓意。別看咱們所級別不高,但責任重大,肩負著保一方平安的使命。像你這樣的年輕人要戒驕戒躁,做事不要冒進,團結好其他同志,多向老同志學習,特別是要加強向所領導的請示匯報,做事不要急,慢慢來、好好干,有的是機會。”他推心置腹,同時也是在點撥太陽,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那就是“雖然你小子是郭局派來的,但注意點兒,別‘翹尾巴’,我老白才是這兒的一把手”。
“明白了。”太陽懵懂地點頭,“所長,我一定好好干。”
不一會兒,警車停在了小滿派出所的門前,那是條十分逼仄的胡同,周圍都是老舊居民區,要想把車開進去,技術不好弄不好就得剮蹭。派出所門前的一個小飯館生意挺好,門前排著長隊。上面掛著“寶珠面館”的招牌。
白所帶著太陽上了二樓,推開一間辦公室的木門,那門一看就有年頭了,上面的油漆破損了一大片,形成了一片南半球的地圖。要不是掛著“打擊隊”的招牌,說是庫房也有人信。
屋里擺著幾個工位,墻上掛著一面紅色的錦旗,上面寫著“打擊破案,一心為民”,但一看落款卻是幾年前的日期。一個制服警正靠在椅子上刷手機,一看白所進來,立馬迎了過來。他四十出頭的樣子,細眼睛,滿臉憨厚,頭頂微謝,表情十分局促。
“白所。”他賠著笑臉。
“小邰,這是打擊隊的隊長,卞國強。他可是咱們所的老人兒了,來所的時間比我和政委都長,跟著他好好學、好好干!”白所下意識地揮了一下手,“大卞,這位是邰曉陽,局里特批轉警的第一人,幾個月前那個涉毒大案就是他破的。”
“不是不是,不是我破的。”太陽趕忙解釋。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卞隊與太陽握手。
“哎哎哎,老洪,你干嗎呢?新同志來了也不歡迎,怎么‘沒里沒面兒’啊?”白所皺眉。
那人在五十歲上下,正坐在工位的小茶臺前,頗有儀式感地自斟自飲。他抬頭瞄了白所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所長好,新同志好,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然后繼續操作起茶具。
“這位,老洪,洪東風。哼,乍一聽還以為是導彈名兒呢吧?”白所笑,“他可是全能型人才啊。預審、技術、政工都干過,業務好,材料也行。他去年從市局前置到咱們所,是來支持基層工作的。”
“洪師傅好。”太陽趕忙打招呼。
“嘿嘿嘿,白大所長,罵人是吧?都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這大早清兒的你怎么專找人不愛聽的說啊?”老洪放下茶具,站了起來,壓根沒理太陽,“是,我是身體不好,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哪個部門都不愿意要,但這也是革命工作累的啊。怎么茬兒?還真養小不養老了?”
“嘿,你這話怎么老是橫著出來啊,老洪,你得給年輕人樹立榜樣。”白所皺眉,覺得有點兒沒面兒。
“榜樣?那得您來。我呀,就是使出吃奶的勁兒也頂多給人家樹立個反面榜樣。”老洪伸了個懶腰,搖搖晃晃地走到太陽面前,“小兄弟,以后多跟‘大卞’隊長學習,有鞍前馬后、跑跑顛顛、沏茶倒水的活兒,您知會我。”
太陽有些尷尬,愣在原地。
“哎,楊威呢?”白所岔開了話題。
“帶輔警出去設卡了。”卞隊回答。
“幾點設卡啊?還沒回來?趕緊給他打個電話,一會兒早點名都給我到啊,別吊兒郎當的。”他甩下一句話就走了。
但到了早點名的時候,楊威卻還沒回來。白所也沒深究,就在全所民警面前,大肆夸獎了太陽和打擊隊的成員一番。什么太陽是年輕警察之光、從輔警轉為警察在全局是史無前例;什么打擊隊是派出所的尖刀和拳頭,幾位同志未來定能攻堅克難無往不勝……太陽在臺下聽著,覺得心潮澎湃,但眾民警的掌聲卻稀稀拉拉。后來太陽才知道,白所是典型的有一說十,每次開會,政委都讓他摟著點說,但他還是摟不住。久而久之,所里民警對他的講話就難免三七開地聽了。也有人詆毀他,說憑他的演講能力,當個某省市的宣傳部部長也不為過。
早點名快要結束的時候,楊威才巡邏回來。人還沒到,車聲先傳進了屋。只聽一陣“轟轟”的油門聲,太陽透過窗戶望去,看見一個黑大個兒正從一輛黑色的大吉普里走出來。那人四十出頭,走路生風,腰間的八大件嘩嘩作響,一身的警察氣。
那輛車也很唬人,是2012款的大切諾基,3.6升的排量、286的馬力、V6的發動機,絕對是匹“大黑馬”。據說當年局里引進這批車的目的,是提升刑偵支隊整體的作戰能力,為此還特意召開了購車的專題會議。但時過境遷,這家伙早已輝煌不再,各項指標再無法與同級車型比拼,于是便在幾年前被列入公務用車拍賣的范圍。楊威干刑警時曾開著它四處辦案,不舍得這個老伙計退役,于是心一狠,花了幾年的積蓄,參與競拍將它買下。但沒想到這匹“大黑馬”卻不爭氣,一到手就大小毛病一塊兒犯,修修整整又讓他白干了兩三個月。
楊威迎著散會的民警徑直走到白所面前,目不斜視地問:“找我有事?”
“什么意思?嫌所兒里的早點不好吃?又繞道兒去‘繆阿婆’了?”白所一語點破。
“所里今天吃油餅,油太大,我剛做完膽摘除的手術,吃不了。”楊威輕描淡寫。
“不至于,該吃吃、該喝喝,沒事兒。”白所不愿深究,“哎,這是新分來的民警,叫邰曉陽,參與偵破局里涉毒大案的那個小伙子。”他介紹。
“哦。”楊威微微點頭,看著太陽。
“楊師傅好。”太陽有些激動,“我早就知道您了,不,是仰慕您了。特別是您破獲的那個綁架案,一個人奪過了嫌疑人的軍用手雷,太棒了,真的……”他有些語無倫次。
楊威沒說話,俯視著太陽。他比太陽整高出一頭,像個鐵塔一樣,光從他背后照過來,將他籠罩在陰影里,“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提它干嗎……”他敷衍了一句,“白所,還有事兒嗎?沒事兒我走了。”
“小孫呢?沒跟你回來?”
“廁所呢,一會兒就來。”
正說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跑了過來,太陽一看就驚了,沒想到來人正是孫達勝。
孫達勝就是太陽口中的猴子,那個總站在隊列第一個、長得像泰國動作明星的優秀輔警。當然,他和太陽描述的略有不同,一看就是個精明人,眼里都是故事。他顯然對太陽的到來早有準備,臉上并未露出驚訝。他過來的第一件事是給白所遞煙。但白所卻擺手拒絕。
“戒了戒了。哎,你也少抽這種細支的,煙草不多,抽的都是煙紙。”
“哦……是這樣啊……”猴子做恍然大悟狀。
太陽笑了,覺得猴子一點沒變。他上前拉住猴子的手,“猴子,沒想到咱倆又在一塊兒了。”
“嘿,你倆認識啊?”白所詫異,“哦,對對,小孫以前也是城北分局的。”
聽白所介紹,太陽才得知,猴子是應市局輔警交流的政策來到小滿派出所的,時間也不長,剛剛一個月。
猴子滿臉陽光,卻還是遮不住尷尬。面對此情此景,他的心情可謂是五味雜陳。他知道自己該表現得大度,對太陽笑臉相迎,不該這樣扭扭捏捏。但沒轍,他還是無法接受當下的現實,一個比自己差很多的人轉正成了警察,而自己卻還是個輔警。那個不懂把活干在明面上的、連夜里都站得筆管條直的傻子,竟然躥到了自己的上邊。如果說羨慕嫉妒恨是三個層次,猴子覺得已經快達到最高層次了。但這么想,他又覺得自己格局低、肚量小,甚至有些卑鄙。
精明的白所怎會看不出猴子的小心思,就煞有介事地拍著他的肩膀,“小孫,你和小邰以后就要并肩作戰了啊。好好努力,支持配合他的工作,讓打擊隊更上一層樓。”他這么一說,算是給倆人的關系定了調。
“您放心吧,我一定配合好邰警官的工作。”猴子多聰明啊,怎會聽不出白所話里的意思。
白所又叮囑了幾句,就夾著包和綜合指揮室的王姐一起去分局開會了。
來到辦公室,太陽放下了個人物品就忙活起來。掃地、擦桌子、打水,忙出了一頭汗。但其他幾位卻并不搭手,喝茶的喝茶,刷手機的刷手機,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但不一會兒就來了活兒,卞隊張羅著大家出警。太陽開始準備設備,手套、手銬、執法記錄儀、手電、噴罐、甩棍、證物袋……老洪見狀,拎著個大號保溫杯湊了過來:“怎么茬兒,哥們兒,這是準備跟嫌疑人開戰啊?”他這么一說,猴子就笑了。
“根據執法規范化的要求,出警應該帶齊裝備啊。”太陽抬頭說。
“哦,對,執法規范化……嘿,你瞧我這素質跟不上了吧。”老洪煞有介事地點頭,“別忘了把警用盾牌也帶上啊。”他說完就背著手出了門。
但沒想到一上“花車”(藍白道警車的簡稱),太陽還真把警用盾牌給帶上了。
車開得不急不緩,十五分鐘到現場的出警時間已經過半。開車的是卞隊,他總是沉默著,像個悶罐子。楊威和老洪坐在后面,一位蹺著二郎腿刷手機,一位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猴子則一如既往,拿著復習資料在閱讀。太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腰間掛著八大件,手里持著警用盾牌,像個奔赴沙場的戰士。
車開得不快,老洪瞇眼打量著太陽,有一搭無一搭地問:“家里有干警察的嗎?”
“沒有。”太陽搖頭。
“跟郭局什么關系?遠房親戚嗎?”
“跟郭局?”太陽撓撓頭,“沒關系啊。”
“哦。”老洪點頭,“那就是跟政治部的冬陽主任有關系?”他在探太陽的底。
“冬陽主任?”太陽愣住了,“我不認識啊。”
“嘿,裝!跟我這兒裝!”老洪撇嘴,“幫你辦轉警手續的人都不認識啊?你這一等功是大風刮來的?”
“哦,您說的是楚主任啊,我見過幾次,但具體手續都是譚科長辦的。”太陽忙說。
“哼,行,嘴夠嚴。”老洪點頭,“哎,你把盾牌戳這兒是什么意思?寒磣我?”
“這……不是您讓我拿的嗎?”太陽說。
“那我讓你帶‘海馬斯多管火箭炮’你也帶嗎?較勁是嗎?”老洪冷下臉。
太陽聽出了這話里的火藥味,卻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這位。
“得,都是我的錯。咳……我也是,跟您這位‘年輕警察之光’逗什么咳嗽啊……”老洪探底完畢,移開了視線。
他這么一開場,車上的氣氛就不那么和諧了。卞隊趕忙圓場。
“小邰,咱們出的是盜竊現場,就不用帶警用盾牌了。老洪,你也是,有話好好說,別總夾槍帶棒的。”
“嘿,你這是什么話啊?我這是按照白所要求,在關心年輕同志啊。得,好心當驢肝肺,我閉嘴,閉嘴行了吧。”他一閉眼,靠在了座椅上。
楊威放下手機,抬頭問:“聽說你破了涉毒大案?”
“我?我只是攔住了一輛車。”太陽有些緊張。
“為什么攔那輛車?看出什么問題了?”
“什么都沒看出來,就因為它闖卡了。”
“闖卡了就那么玩命追?還往車上撲?”
“剛開始也沒想追,但一跑起來就不敢停了。”
“為什么?剎不住了?”老洪插話。
“不是,我師傅說過,只要追就不能停。”
“你師傅是誰啊?”楊威問。
“是陽光路派出所的警長秦嶺。”太陽鄭重其事地說。
一聽這話,楊威和老洪都笑了起來。猴子也把書放下了。
“不就是秦三兒嗎?原來巡邏隊的。他還能當你師傅?”楊威不屑地搖頭。
眾所周知,秦嶺是城北分局出了名的指點江山型選手,一干活兒就露餡。去年救助跳河男子反將其推到河里的事一出,更是聲名遠揚。幾位一聽太陽是他的徒弟,心里就有了譜兒。
“哎,我問你,為什么想當警察啊?”老洪問。
“我答應過我爸,要成為一個好警察。”太陽還是那句話。
“用自己的生命完成別人的理想?值得嗎?”老洪轉了句文的。
“什么?”太陽沒聽懂。
“別扯,說真話。戶口?鐵飯碗?還是為了有點兒小權力?”
“我……真沒說假話。”
“哎哎哎,你,看著我的眼睛。”老洪說著從后面拍了拍太陽的肩膀,“我告訴你啊,既然到了打擊隊,干事兒就別藏著掖著,別以為能蒙過我們這些‘老家雀兒’。”他緊盯著太陽的眼睛。兩人足足瞪了有半分鐘,老洪放棄了,“行,你還真行。”
“怎么茬兒?看出什么來了?”楊威問。
“說謊話的人,看人會猶豫躲閃,怕自己露餡。說真話的人,有時也會猶豫,因為怕別人露餡。但這位……要不就是隱藏得深,滴水不漏;要不就是……缺心眼兒,真傻。”
他這么一說,猴子隨聲附和地笑了。
“小子,你是覺得我們傻嗎?”楊威的語氣不那么客氣了。
“楊師傅。我沒覺得……”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聰明、特牛╳啊?”楊威的語速不快,但語氣卻漸漸變硬。
“我……”
“攔車想立功就直說,為了更好的發展轉警也無可厚非,唱什么高調啊,裝什么孫子啊?我告訴你,我們雖然都是被市局‘沉’到派出所的,但做事問心無愧,沒什么歪的斜的,外面傳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閑話也都是扯淡。你要是覺得跟我們在一塊兒憋屈,大可直接向白所反映,社區警務隊、綜合指揮室,更利于你的發展,也犯不著跟我們這兒耍心眼兒、逗咳嗽。”楊威不知發的哪門子邪火。
太陽被嚇了一跳,什么也不敢說了。卞隊張了張嘴,但又把嘴閉上了。
車里的空氣頓時凝固了。但突然,猴子就跳了起來,指著窗外大喊:“嘿嘿嘿!快看!”
眾人皆驚,卞隊一個急剎車就停在了路旁。太陽果然訓練有素,一拉車門,嗖的一下沖了出去。
“怎么了?”卞隊看了一圈,也沒發現什么問題。
“老幾位,洪師傅沒說錯,他是真傻。”猴子壞笑。
“哼……哼哼……”老洪憋不住笑了,“哎,我說老楊,你丫跟個傻子生什么氣啊?至于嗎?”
楊威沒說話,看著車下太陽茫然的身影。
“這哥們兒是輔警圈兒的一個笑話。這兒,有點兒不靈。”猴子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記得在陽光路派出所的時候,有一次警長帶我們出去辦案,是個偷電動自行車的事兒,現場在一處公交站附近。警長覺得沒有蹲守條件,就讓太陽蹲在一棵樹上,只要發現了情況,就給我們打電話。后來您猜怎么著?都到晚上了,我們回所發現人數不對,一打電話才發現,這哥們兒還蹲在樹上呢。”
他這么一說,倆人都笑了。
“他外號叫‘太陽’?”楊威問。
“是,我們都這么叫他,燦爛得一塌糊涂。”猴子撇著嘴說,“還有一次也是蹲守抓人,警長讓我們分別找地兒藏著。后來等嫌疑人都抓著了,我們也沒找著太陽,您猜他藏哪兒了?垃圾桶里。哼……”猴子搖了搖頭,“這哥們兒啊,一言難盡。”
他見縫插針地爆太陽的“黑料”,本以為大家會高看他一眼,卻不料楊威和老洪都不說話,也隨即覺得自己做得有點過了。
“這么說,這小子是個實在人。”老洪點頭。
“傻沒事兒,沒壞心眼兒就行。咳,跟著秦三兒,能不廢嗎?”楊威搖頭。
“行了行了,以后有話當面說,別在背后嚼舌頭根子。”卞隊發了話,“哎,太陽,趕緊上車。”他搖開車窗大喊。
案件發生在臨近城南區的老舊居民區里,是一個名叫“繞指柔”的盲人按摩店。店面不大,有四個隔間。按摩師一共有六位,四男兩女。報案人是前來按摩的客人,說在按摩的時候丟了東西,統計起來一共有三部手機和一個錢包。卞隊覺得棘手,就給所里的綜合指揮室打了電話,又派來兩輛警車,將涉案人帶回了所。
店主、按摩師、丟失財物的事主,加起來有十多個人。派出所一下就熱鬧起來。打擊隊只有五個人,警力不足,白所就從其他的社區警務隊調來了民警,兩人一組分別對失主和按摩師進行詢問,而卞隊則帶著猴子在店主的配合下到現場調查。報案人叫肖小強,三十出頭,禿頂、很瘦、下巴留著一撮小胡子,他指認小偷就是店里的一個女按摩師,說自己的錢包肯定就是她偷的。
那個按摩師是個姑娘,二十出頭的年紀,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一雙眼睛半瞇著,看樣子視力不好。她一聽這話就急了,兩人爭吵起來。白所見狀,拍了拍老洪,讓他帶著太陽盡快做訊問筆錄。
在訊問室里,老洪和太陽坐在女按摩師的對面。
太陽聽白所介紹過,老洪干過預審。在他的想象中,預審員應該思路清晰、發問凌厲,但此刻他身邊的老洪卻打著哈欠、眼神渙散,毫無風范。
老洪把筆記本電腦推到太陽面前。“你來吧。”他大大咧咧地說。
太陽一愣,顯然毫無準備,無奈只得硬著頭皮上。他停頓了一下,回憶著書本上的那些內容。
“我們是小滿派出所的民警,請你如實回答問題……”太陽的語氣透著一股不自信。
“嘿嘿嘿,不對不對。”老洪搖頭,用手敲著桌子,他說著起身,在訊問室里找了一會兒,將一本《辦案手冊》丟到太陽面前,“照著這個問。”
太陽覺得有點丟臉,但還是翻開了手冊,“我們是海城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員,根據《刑訴法》的相關規定對你進行詢問,你今天為什么要報案?”
“嘿嘿嘿,不對不對。”老洪再次搖頭,“這是報案筆錄。她是嫌疑人,得用訊問筆錄……”他用手點著桌子。
“憑什么說我是嫌疑人?我沒偷東西!”女按摩師立馬反駁。
“哦哦哦,那就先當證人去問。”老洪有些不耐煩,幫太陽翻開詢問證人的一頁。
太陽嘆了口氣,“我們是海城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員,根據《刑訴法》的相關規定,現向你詢問相關事實,做偽證需要承擔法律責任,你聽明白了嗎?”
“我沒偷東西,真的沒偷。”女孩搖頭,眼中帶淚。
“你眼睛怎么了?”老洪問。
“醫生說是顱內腫瘤壓迫視神經,看不清東西。”女孩回答。
“為什么不趕緊手術呢?”
“這是個大手術,至少需要二十萬。”女孩苦笑。
“哦……”老洪點點頭,“所以……你需要錢?”
“我不會因為錢去偷東西的,我不是那種人。”女孩很敏感。
“哎,我可沒這個意思啊。”老洪沒再往下追。
“你的姓名?”太陽照本宣科。
“郝莎莎。”
“說一下事情的經過。”
她穩了穩情緒,回憶起剛剛發生的事情。今天上午十點半,正是上客人的時候,那個小胡子就來到了按摩店,說肩膀痛,要做全身按摩。于是店主就指派郝莎莎服務,一共按摩兩個“鐘”。整個過程沒發現異樣,但在即將結束的時候,就有客人發現丟了手機,而小胡子一摸外衣,說自己的錢包也沒了,就報了案。
“說一下‘小胡子’的體貌特征?”太陽問。
“問什么體貌特征啊?人不是在外面呢嗎?”老洪皺眉,“他說錢包里有多少錢?”
“五千多塊。”郝莎莎回答。
“你在按摩時看見過那個錢包嗎?”老洪插話。
“沒有。”郝莎莎搖頭。
“在按摩過程中,他外衣放在了哪里?”老洪又問。
“就在按摩間里,掛在門口墻上的掛鉤上。”
“有人進入過房間嗎?”
“沒有。”
一堂筆錄下來,老洪問得事無巨細,太陽坐了冷板凳。綜合指揮室的王姐將郝莎莎帶了出去,又將報案人肖小強帶進了訊問室。
老洪靠在椅背上,讓太陽重起了一份筆錄,“哎,這個是報案人,翻回到剛才的頁碼。”
“姓名、年齡、籍貫、報案事由”等常規性動作之后,老洪讓太陽自由發揮。太陽憋了半天,才想出一句:“你是怎么發現錢包被偷的?”
“我聽見別的客人說手機丟了,一摸外衣就發現自己的錢包也沒了。”肖小強回答得挺利索。
“為什么懷疑是按摩師偷的?”老洪插話。
“屋里沒進人,還能是誰偷的?”肖小強反問。
“她一直在給你按摩,騰得出手去偷錢包嗎?”
“這……”肖小強猶豫了一下,“在按摩的過程中,我睡著了一會兒,沒準她是那個時候動的手。”他這么說也算合理。
“哎,肖小強,以前進去過吧?”老洪沒頭沒尾地問。
“進去?什么意思?”肖小強裝傻。
“炮局門口的‘九轉十八彎兒’,忘了?”老洪指的是海城市公安局看守所門前的道路。他摸了肖小強的底,這個人曾因盜竊被公安機關處理。
“警官,你這是什么意思啊?以前犯過事兒就不能丟東西了?”他不干了。
“哦,不是不是,我就隨便一問。”老洪笑了笑。
第二堂筆錄做完,已經快到了晚飯的時間。卞隊回到所里,已經完成了搜查,但卻沒發現有價值的線索。但一聽這話,郝莎莎卻不干了。
“為什么搜查我們宿舍?懷疑我們是賊嗎?我們每天辛苦地工作,自食其力,掙的每一分錢都是干凈的,你們憑什么懷疑我們?”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讓人聽了心生酸楚。
“姑娘,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是按照法律程序做事,查明事實的目的也是還你們清白啊。”王姐趕忙過來解釋。
但郝莎莎不聽,擦著眼淚奔出了派出所。
太陽怕她出事,也跟了出去。
郝莎莎站在街邊,望著遠處平靜的海河,默默地流淚。
“你們為什么不相信我們?為什么?”她回頭沖太陽大喊,“我們不是弱勢群體,能解決自己的問題,從不期待別人的憐憫和幫助。但是我們不希望被別人詆毀和褻瀆,你明白嗎?”她聲音顫抖。
“我明白。”太陽點頭,“我能為你做什么嗎?”
“破案,抓到真兇,還我們清白。”她一字一句地說。
這個案子折騰到半夜才有了眉目,經過對按摩店的監控進行分析,發現在中午十一點半的時候,趁店主外出吃飯,一名戴墨鏡的男子潛入到店里,依次盜走了幾名失主的手機和錢包,隨后逃之夭夭。這個結果洗脫了按摩師們的嫌疑,但隨后的工作卻變得復雜起來。嫌疑人在離開按摩店之后,并未沿大路逃走,而是消失在一處沒有監控的老舊小區里,顯然提前探過道。卞隊帶著猴子一直工作到清晨,也沒能從其他監控中發現嫌疑人的蹤跡。
第二天早點名時,派出所的民警都熬了一夜,無精打采地坐在會議室里,氣氛有些低沉。打擊隊的人不齊,只有卞隊、猴子和太陽到了。在向白所匯報案件的時候,卞隊提議將昨天的盜竊案件移交給分局刑偵大隊處理。聽他這么一說,太陽坐不住了。
“卞隊,咱們的案子為什么要移給別人啊?”
卞隊有些尷尬,“因為咱們人手不夠。”
“咱們有五個人呢?怎么不夠啊?”
“刑偵大隊專業,人手也多。就算交給了他們,破了案也能算咱們一半兒的數。”猴子趕忙給卞隊打圓場。
“咱們不專業嗎?”太陽話趕話,較上勁了。
“哎哎哎,案子的事兒會后再說,咱們先傳達文件。”白所抹稀泥。一直等點名結束,他才將打擊隊的三個人叫到辦公室。
“太陽,你什么意思?想自己破?”白所問。
“是。”太陽點頭。
“你有把握嗎?”
“沒有。”
“那為什么要自己辦?”
“因為這是咱們轄區的案子,要是別人給破了,咱們丟臉。”太陽一字一句地說。
“嘿嘿嘿,你這軸勁兒又上來了是吧?”猴子皺眉。
“大卞,你怎么看?”白所轉頭問。
“都行,聽領導安排。”卞隊做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把“皮球”踢了回去。
“那行,就聽太陽的。案子你們自己搞,實在不行了再送刑偵大隊。”白所留了個活話。
回到辦公室之后,卞隊和猴子一言不發,似乎在和太陽打著冷戰。太陽想叫上猴子再去按摩店搜集點證據,但猴子卻找了個刷車的理由,自顧自地走了,臨了還沖太陽伸出大拇指,狠狠地說了句:“真有你的。”太陽看出了兩人對自己的不滿,卻依然搞不懂,對案子認真,有錯嗎?
清晨的陽光透過嫩綠的樹葉散落在地面上,老洪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大號缸子泡著濃茶。楊威無精打采地看著一張過了期的報紙,不時拿出一支香煙,放在鼻下聞聞。卞隊開著電腦,時不時地操作一下。而猴子則站在三人面前,手舞足蹈地邊說邊比畫。
“太陽這小子啊,就是狗攬八泡屎,什么事都想管,功利心太強。在‘陽光路’就沒有人愿意跟他一個班,也就是我,忍辱負重,沒轍了才陪著他。”
“你為什么陪著他呀?”老洪睜開眼,抿了口茶。
猴子停頓了一下,“我……也是趕鴨子上架,沒辦法。”他找了個理由。
老洪拿眼瞄著猴子,嘴角不自覺地往上輕挑。猴子這點小伎倆自然是瞞不過他的,就憑猴子剛才說的只言片語,老洪就能判斷,如果在陽光路派出所有兩個人不招人待見,一個自然是太陽,而另一個就肯定是猴子了。在單位里混,大多數人都處于中游,不爭不搶、明哲保身,而最差的和最好的往往都不合群。猴子接近太陽的目的無非有二,凸顯自己和抱團取暖,這小子聰明,但卻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老洪不想去揭穿他,話說一半、點到為止、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可是個老油條,不想摻和這些亂事兒。而對太陽,老洪也是心存戒備的,到現在為止,他都不相信太陽會無緣無故地由輔警轉成民警。郭局、楚冬陽、譚彥……這小子肯定有貓膩。
“你老說他狗攬八泡屎,有沒有具體的事例啊?”老洪引導猴子。
“怎么沒有?多了去了。我們當時三班兒倒,各警區只負責自己的案子。但太陽看見別的警區忙不過來,就主動往上湊,弄得我們也得跟他一塊兒加班。哦,還有抓人,人家警區的逃犯輪得著他蹲守嗎?哼……他啊,還真以為自己能陽光普照呢。”猴子像個受害者似的搖頭。
“這么說他不是一活雷鋒嗎?”老洪笑。
“什么活雷鋒,還不是為了自我表現。”
“聽說他爸是個英雄?”
“什么英雄啊?就是個聯防,聽說平時膽兒特小,出去抓捕都閃在后邊。后來遇到一個突發事件沒跑了,就成英雄了。”猴子不屑。
“嘿嘿嘿,說歸說,提人家‘老家兒’干嗎?”楊威有些聽不下去了,“我聽你們剛才說,那案子又不移送刑警了?”
“對,咱們自己干吧。”沉默許久的卞隊說話了。
“自己干?怎么干?要干你干啊,我可不行。”楊威搖頭。
“哎,老楊,你這是什么話?什么叫不行啊?打擊隊就咱們幾個人,都往后閃,那案子還辦不辦了?”
“我可從沒想過來你的打擊隊。”楊威把報紙拍在了桌上,“我從市局下來的時候,要求的是到派出所巡邏,最不濟看崗亭也行啊。搞案子,哼,我戒了!”他攤開雙手,一副大撒把的模樣。
卞隊心里有氣,但嘴上卻不敢說。他雖然名義上是隊長,但無論是資歷還是閱歷都遠不及楊威。沒轍了,他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老洪,你沒戒吧?”
老洪笑了笑,不會像楊威那么硬剛,“我啊,確實是想好好干。”他這么說,明顯是在給自己的后半句話做鋪墊,“但理想信念還在,這身體卻不行了啊。高血壓、糖尿病、胸悶、氣短……別說搞案子了,就是有時去食堂打飯,稍微跑兩步都感覺眼花。唉,年輕時為黨和人民奉獻得太多了,如今不服老不行啊……但作為一名老同志啊,你說這辦案抓人吧,也是本職工作,說句難聽的,就是倒下也得倒在沖鋒的路上啊。但有時候我也想啊,盡量別給領導添麻煩,就說你,大卞,辛辛苦苦多少年啊,才混了個副科級,多不容易啊。這萬一我要出了點兒什么事兒,到頭來不還得記在你頭上?當領導不易啊,我這是心疼你啊……所以,我看這樣,案子你們該辦辦,我給你們當后勤,肯定萬無一失。你別忘了,我可還在市局辦公室干過呢,這鞍前馬后的事兒手到擒來。”
“老洪,你……”卞隊嘴本來就笨,被他這么一通連珠炮地?,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行,你們都有理由。你們不辦,我自己辦。”他這話說著都心虛,“那個案子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肯定有問題。都什么年代了,誰會揣著五千塊現金去按摩啊?”
“懷疑是懷疑,有證據嗎?光憑懷疑能立案嗎?能抓人嗎?能審訊嗎?”老洪連連發問,“再說了,這孫子報完案之后電話也關了,人也‘匿’了。你說這案子還能怎么辦?”
卞隊嘆了口氣,“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一個個都揣著明白裝糊涂,沒勁。什么狗攬八泡屎啊,那是責任感!孫達勝,你小子以后別當我面再說太陽壞話。”他把氣發在這兒了。
猴子一縮脖子,小臉憋得通紅,沒想到會適得其反。
大卞這邊吃了癟,太陽那邊卻一直沒停。在“繞指柔”的休息區里,他正拿著一個小本,記錄著莎莎說的細節。莎莎穿著一身工服,把頭發攏成了一個馬尾,臉上戴著一個夸張的大墨鏡,身上有股好聞的洗發露味。
“你說肖小強曾經出去打過一個電話?”太陽問。
“是。在剛開始按摩的時候,他出去打過電話。但時間不長,一兩分鐘的樣子。”
“說什么你聽見了嗎?”太陽在小本上記著。
“沒有,我不會偷聽客人的電話。”
“你懷疑這個客人有問題?”太陽皺眉。
“是啊,現在誰會隨身攜帶五千元的現金啊,那得多‘鼓’的一個錢包啊。更何況他支付按摩費時用的還是微信掃碼。”莎莎說。
“也是啊……他帶這么多的現金干嗎啊?”太陽點頭。
“還有,他把錢包和手機都裝在了一起,為什么只有錢包被偷走了呢?”莎莎又問。
“對呀,為什么只有錢包被偷走了呢?”太陽疑惑。
“如果他的手機丟了,還怎么報案啊?”莎莎循循善誘。
“對對對,是這個道理。”太陽開了竅。
“哎,你這個人是怎么當的警察呀,怎么還沒我會破案呢?”莎莎詫異。
“我……”太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今天是第二天當警察。”
“第二天?你剛從警校畢業嗎?”莎莎摘下那個夸張的大墨鏡,瞇眼看著他。
“不是,我以前是個輔警,前段時間剛轉成了警察。”太陽撓頭。
“哦……我說呢。”
“哎,我看你破案挺厲害的啊。”太陽笑了。
“柯南·道爾,阿加莎·克里斯蒂,名偵探柯南,我是懸疑小說發燒友。”莎莎笑了。
“你……不是看不清嗎?”太陽指了指她的眼睛。
“我以前沒這個毛病,能看得清。”莎莎說著又戴上了墨鏡。
“哦,對,我想起來了,你說過做手術需要花很多的錢。”
“是啊,要想恢復視力,先要切除顱內的腫瘤,這個手術具有一定風險性,我也沒想好到底做還是不做。其實我已經攢了十多萬了,但我想先把奶奶的病治好。”
“你一定很愛你奶奶吧。”
“是啊,她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莎莎有些動容,“哎,不說這個了,你為什么要當警察啊?”
“如果我說,我答應過我爸,要成為一個好警察。你覺得假嗎?”太陽不好意思地說。
“不會啊,如果我說我喜歡按摩這個工作,你覺得假嗎?”莎莎反問。
“不會啊。”太陽搖頭。
“其實我挺慶幸能干上這一行的。雖然辛苦,雖然累,有時晚上下班的時候雙手都攥不緊,但它給了我尊嚴,讓我能自食其力。”
“嗯,我當警察也是這種感覺。”太陽點頭。
“其實我小時候學習成績很好的,在班里能考前三名。但后來得了這個病,視力越來越差,眼睛慢慢看不清楚了,但我奶奶鼓勵我說,做不好的事就一直做,做一百次就能趕上別人了。我就努力地學,看不清就趴在書本前仔細地看,慢慢就能跟上了。”
“和我爸說的一樣。笨鳥先飛早入林,學海無涯苦作舟。”
“呵呵……這兩句不是在一起的,好吧。”莎莎笑了,“看來你很愛你的父親。”
“嗯,他是個英雄。”太陽正色。
日子一晃而過,但這個案子卻一直沒破。經過幾天的觀察,太陽發現,打擊隊其實并不是沒活干,而是對手里的活要不就拖著,要不就不干,根本就不像白所描述的那樣,是派出所的“尖刀和拳頭”。卞隊對楊威和老洪也沒轍,僅能指使動猴子。白所怕他們太閑、無事生非,就布置了轄區巡邏的任務,還美其名曰是去打擊街頭犯罪。結果打擊隊的幾位就成了整日開著“花車”逛街的巡邏警力。
和刑偵專業的抓人辦案工作不同,派出所的工作繁而雜,日常處理的工作大都不是案件而是事件。打擊隊忙活了一上午,出的警都是諸如鄰里糾紛、噪聲擾民的小事,案子卻沒有一個。唯一跟案子沾邊的,是有人舉報轄區內的“正方圓”小區有人賣淫,但線索屬于捕風捉影類,只是一個居民覺得有幾名女子可疑,一沒具體地址、二沒犯罪事實、三沒人員情況,卞隊覺得很難追下去,就做了個記錄了事。
眼看到了中午,又該回去喂肚子了,卞隊就啟動“花車”,掉轉車頭。太陽悶了好幾天,覺得渾身酸軟,有種勁使不出的感覺。但當“花車”行至城北區晨光路的時候,卞隊卻突然一個急剎,將車停住。
“嘿嘿嘿!快看!”他突然大喊。
太陽一拉車門,訓練有素地沖了出去。
“怎么回事?”老洪被嚇了一跳,蓋在臉上的報紙掉在了地上。
“抓人啊!快!”卞隊來不及多講,也推開車門躥了出去。
說實話,這場抓捕太過突然。但此時此刻,太陽已經邁開了雙腿,像只獵豹一樣地沖向了獵物。那架勢和追逐紅色英菲尼迪時一模一樣。其實陽光路派出所的秦嶺不算是他師傅,也從未口傳心授地教他本領,但太陽卻非常珍視每次和他一起出警的學習機會,對他說的話也深信不疑。此時此刻,就在距離他五十米開外的前方,一個人也在狂奔著。那人三十多歲,禿頂,很瘦,下巴留著一撮小胡子,正是按摩店盜竊案的報案人肖小強。
晨光路位于鬧市,人群熙攘,太陽一追,人群立即炸了鍋。
隨后下車的楊威和老洪也看出了端倪。卞隊邊追邊喊:“分開追!”他沖猴子招了招手。猴子不敢怠慢,邁步跟了上去。楊威也從另一方向包抄。老洪有點猶豫,但也不想在關鍵時刻“掉鏈子”,就挽了挽袖口,隨后跑去。打擊隊兵分兩路,一路追捕一路包抄,按說以五比一的力量,抓捕應該是手到擒來,更何況還有楊威這樣的“刑警之刃”,堪稱是殺雞用了宰牛刀。
先說卞隊,雖然緊隨太陽其后,但無奈疏于鍛煉,沒跑幾步就氣喘吁吁,剛追出去幾百米,就落在了猴子后面。在另一路,老洪也大腿抽筋兒跌倒在路旁。太陽已是強弩之末,小臉兒通紅,速度漸慢。此時距離肖小強最近的是猴子。
猴子是個典型的聰明人,之所以說典型,意思是他渾身上下明擺著聰明人的優點和缺點。他懂得以巧取勝,也知道趨利避害;凡事能留三分心眼,關鍵時候也豁得出去。他自然沒把輔警當成終身的職業,而是以此為跳板謀求更好的發展。或通過入警考試成為正式編制,或另尋他路再做打算。他在尋覓著一個機會,一個像太陽那樣能另辟蹊徑一蹴而就的機會。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傻子才去等待機會,聰明人都是自己創造機會。此刻,眼前的肖小強沒準就是個機會,先不說他能不能像太陽一樣立個一等功,就算能立個二等功,也能依據新頒布的規定轉成個文職,起碼不用像現在這樣在一線受累了。
猴子訓練有素,三步兩步就沖到了前頭,與肖小強的距離越來越近。
“停下!警察!”他大喊著,那聲音激動得有些變形。
此時他距肖小強僅有兩三米之遙,他隨時可以像太陽那次一樣,猛撲過去,將對方壓倒在地。但突然,他猶豫了、退縮了,他看到了肖小強手里攥著一把彈簧刀。
那把刀明晃晃的,反射著冷光。肖小強邊跑邊回頭,用夸張的姿勢甩著那把刀,警告追逐者。
猴子覺得頭腦發木,胸膛里的那股火焰漸漸熄滅。他自覺可恥,但趨利避害的天性卻依然在阻擋著他的步伐。他越跑越慢,與肖小強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不一會兒又被太陽超越。
這時,肖小強已經跑過了兩個路口,再往前就是城南區一片密集的城中村,里面地形復雜,抓捕難度更大。太陽已經使盡了全力,感覺雙腿酸軟,再也提不起速度,眼看肖小強就要逃出生天,但就在此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了前方。
楊威!正是橫刀立馬的“刑警之刃”!他大吼一聲:“站住!”如黃鐘大呂、錚錚作響。
時間仿佛停止了,所有的聲音也消失了。太陽凝視著楊威,仿佛從他的身后看到了萬丈光芒。那個傳說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刑警之刃,那個抓獲無數嫌疑人空手奪手雷的警界英雄,終于回來了!太陽想象在下一秒,楊威應該用一個非常標準且漂亮的擒拿動作,將嫌疑人制服,可能是一個空手奪白刃的“掏襠砍脖”,或者是一個略顯浮夸的“踹腿鎖喉”,最不濟也得來個“抱膝頂摔”。而在對方倒地之后,楊威就會像影視劇里演的那樣,用膝蓋頂住他的后背,奪過他的兇器將其制服,而自己和猴子也會像電影里的配角那樣,上來給他戴上背銬。一切都那么令人血脈僨張!太陽在那一刻甚至覺得,之前楊威做出的種種表現,只不過是一種低調的偽裝罷了,像他這么高深莫測的人,是不屑于鶴立雞群的。他是那種有大本領、大智慧的精英警察,做出的事也要平地起驚雷、一鳴驚人。但不料也就過了幾秒,太陽就被現實打臉,他的幻想破滅了,眼睜睜地看著肖小強將楊威撞倒。
一個大英雄,竟然呆若木雞地讓嫌疑人撞倒。為什么?太陽驚呆了。
其實那一剎那楊威為什么沒有出手,甚至被肖小強撞倒,連他自己都鬧不清楚。他只覺得一腔熱血沒能充分燃燒,想出手的時候卻沒了動力,眼前突然發黑,許多場景像盜版光碟的模糊影像一般浮現出來:抓住綁匪時險些爆炸的手雷;嫌疑人沖他刺來的尖刀;在KTV身邊的小姐和沖進來的紀委干部;以及離開刑偵支隊時滿墻的紅彤彤的錦旗……一切都成了過去,浮光掠影。按說十多年的刑警經驗,抓捕嫌疑人應該是一種手到擒來的肌肉記憶,但不知怎么的,在肖小強沖向他的那一刻,他的手腳卻似乎被什么東西綁住了,讓他動彈不得,像個行尸走肉一樣。而他放過的那個嫌疑人,是那么瘦弱、那么不堪一擊,連那把彈簧刀也像是個笑話。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高下立見!本應到來的勝利變為失敗和恥辱,楊威佇立在原地,陷入了沉沉的自卑和自責之中。等太陽等人追過來的時候,肖小強已經逃進了城中村,三繞兩繞不見了蹤跡。打擊隊的五個人氣喘吁吁,相互對視著,親歷并見證著這場教科書級別的失敗案例。
如果以前說小滿派出所的打擊隊無能,是因為這幫人有勁不使、消極怠工,但此時此刻,他們仿佛都現出了原形,能力已被蓋棺論定,手拿把攥地可以被稱為廢物了。
“嘿!五比一的力量啊,還讓人跑了。丟人,丟人啊!”卞隊氣得拍響了大腿。
派出所門口的“寶珠面館”里冷冷清清,只有一桌客人。卞隊和太陽都換上了便服,坐在桌子的兩頭。
卞隊叼著半截兒香煙,用手“嘭”的一下,擰開了一瓶白酒,規規整整地倒滿了兩杯,將其中一杯推到太陽面前。
“隊長,咱們喝酒需要報備吧?”太陽傻傻地問。
“喝你的,出了問題我負責。”卞隊自顧自地抿了一口。
“你也來了好幾天了,說說吧,什么感覺?”他自顧自地吃了一口花生米。
“很失望,很丟臉。”太陽不會拐彎抹角。
“是啊……丟臉,丟到家了!是我該向你道歉啊,不該把你要到這個隊伍。”卞隊嘆氣。
“為什么楊師傅不去阻攔?為什么不進城中村去搜索?我不明白。”太陽并不喝酒,直勾勾地看著卞隊。
“為什么?哼,我也想問為什么。但既然你問到這兒了,我也不嫌寒磣,咱倆就直來直去。你呀,別聽白所在那忽悠,什么尖刀和拳頭,扯淡!咱們這個打擊隊,不夸張地說,要不是海城市公安局倒數第一,也差不多了。分到這兒的民警,哼……都是在市局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哎,這不包括你啊。”他說著又抿了一口酒,“你也是,來哪個所兒不好啊?來小滿干嗎啊?來哪個警隊不好啊?來打擊隊干嗎啊?這兒啊,是個坑,是個泥潭,一沉下去就浮不上來。什么叫溫水煮青蛙啊?這兒就是溫水,咱們就是青蛙。”
太陽愣愣地看著他,沒想到會聽到這些話。
“其實從本質來講,老楊和老洪都不是什么壞人,特別是老楊。但有時候啊,人就是邁不過心里的那道坎兒。你別看我是個打擊隊的隊長,但要比起老楊可差遠了,人家可曾是市局刑偵支隊重案隊的隊長啊,那平時過手的都是什么案子,殺人、搶劫、強奸、縱火,八類重特大刑事犯罪,誰能想到這么個警界英雄會窩到咱們這個小廟里啊……你知道老楊原來的外號嗎?叫‘石頭’,為什么起這個外號呢?就是說他敢于碰硬,迎難而上,遇到案子死磕,什么急難險重、疑難雜癥,他都能給磕開!但是啊,就因為一年多前出的那個事兒,讓他跌落谷底、武功全廢,甚至有點破罐破摔了。又加上今年做了個膽摘除的手術,他對外宣稱,自己‘沒膽了’。哎……你說這人有時候也挺怪的,干什么都講一口氣,這口氣要是泄了,人就趴下了。”
“那口氣是什么?是信仰嗎?”太陽問。
“哎哎哎,你呀,別跟我扯這些‘高大上’的詞兒。我整天聽白所扯著嗓子唱高調,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了。”卞隊擺手。
“楊師傅出的是什么事兒?”太陽不解。
“你要是不知道,我也就不細說了。反正那事兒挺惡心,查也查不清,說也說不明,最后沒查實也沒查否,就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不了了之。但老楊的命運卻因此改變,從刑偵支隊下沉到派出所了,理由是沒有基層工作經驗。有句老話怎么說來的?拿個爛肉打腦袋,不疼惡心人啊。”
“所以他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太陽明白了一些。
“是啊,他現在別說是石頭了,有時候連他媽的棉花都不如。有人開玩笑,說他這塊石頭被從中間給爆破了,成了個溏心兒蛋。所以有時候我也不想說他,換位思考想想,明哲保身地趴著,沒準也是他最好的選擇。”
卞隊云里霧里地說了半天,太陽也沒聽出個所以然,只覺得楊威身上似乎背著什么冤屈,讓這個昔日的英雄直不起腰、抬不起頭,成了如今的悶罐子。
“還有那個老洪。洪東風,聽著跟個導彈名兒似的,但實際上啊,根本發射不出去。”卞隊苦笑,“知道他在市局時被人起了個什么外號嗎?‘彎彎繞兒’。凡事都不直來直去,一肚子的小賬本兒。他跟老楊不同啊,來派出所是自己主動要求下來的。為什么呢?有兩種說法,一個是說他混不下去,得罪了不少人,被迫離開;一個是說他為了能盡早解決非領導職務,占分局指標來了。你想啊,咱們分局哪個人能有他任職年限長啊。其實他還有另一個目的,就是解決孩子的上學問題,咱們分局領導曾經對民警承諾過,只要戶口在片區內,就能給子女安排比較好的學校。但這老洪也是‘點兒背’,剛下來政策就取消了……”
太陽很少聽人跟自己講這些負面的東西,覺得如坐針氈。他既不喝酒也不吃菜,像個泥塑一樣坐在卞隊對面。
“你對那個猴子怎么看啊?”卞隊又問。
“猴子?哦,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太陽真誠地回答。
卞隊剛張開嘴又合上,沒再往下說。他停頓了一下,換了個話題,“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特沒勁,自己干不好還往別人身上推?是啊,其實我也好不到哪兒去,都四十大幾了,還是個副科級的隊長,可著咱們分局找,也找不出來幾個嘍。抓人不行,辦案不靈,說話還沒分量。身體力行地把這個打擊隊變成了個‘筐’。哎,你知道分局刑偵大隊的那幫孫子怎么叫我嗎?‘大便’,說只要案子落到小滿所的打擊隊,就跟掉茅坑里沒兩樣。恥辱啊,恥辱!”他借著酒勁頓足捶胸。
“卞隊,您別這么說。”太陽勸慰。
“他們說得沒錯,我是打擊隊的隊長啊,第一責任人,一切問題都出在我身上。不瞞你說,我已經準備辭去現職了,這隊長誰愛干誰干,我是不扛了。”他說著一仰脖,將杯中酒喝盡。
“您為什么當警察啊?”太陽突然問。
“我……”卞隊一時語塞,不知怎樣回答。
“我之前沒說假話,我想當警察就是受我爸的影響。他雖然不是警察,但卻一直在配合警察工作。我從小就想像他那樣,能做一個維護正義的人。”
“我聽白所說過,你爸是個英雄。是因為見義勇為犧牲的。”
“嗯……”太陽點頭,“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犧牲了。但我記得他曾經對我說的話,只要努力就能成功;面對選擇,只要超過51%就不要后悔。他還說,笨鳥先飛早入林,學海無涯苦作舟……”
“嗯,敬你爸!”卞隊說著端起酒杯。
“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您為什么當警察啊?”太陽很執拗。
“我?呵呵,說起來不怕讓你笑話。為了農轉非。不再像我爸那樣一輩子彎著腰種地。”卞隊回答。
“哦。”太陽點點頭,顯然對這個回答感到失望。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卞隊問。
“打算?”太陽不解。
“你還年輕,不能扎在我們這個爛泥塘拔不出來。你爸不是說過嗎?只要努力就能成功。但有時努力還得看在哪兒努力、怎么努力。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我跟白所提議把你調到別的警隊,老劉那個社區警務隊環境不錯,平均年齡不到四十,能出成績;二是你干脆就去找找郭局,換個派出所,或者直接調到分局的刑警隊,從頭開始。你是全局第一個從輔警轉為民警的例子,應該起到良好的示范效應,不能跟著我們在這兒破罐破摔。”他推心置腹。
“就這兩種選擇嗎?”太陽問。
“還有第三種嗎?”卞隊反問。
“我想繼續在這兒干下去。”
“繼續在這兒干?怎么干?整天被我們這幾個拖油瓶拽著,負重前行?小伙子,你別天真了,你改變不了現狀。”卞隊搖頭。
“我不信。笨鳥先飛早入林,學海無涯苦作舟……”
“得得得,還‘兩岸猿聲啼不住,書山有路勤為徑’呢……”卞隊苦笑,“哎,你這是真傻,還是裝傻啊?”他凝視著太陽的眼睛,“哎,我要讓你當個副隊長,你敢干嗎?”他突然問。
“副隊長?”太陽愣住了。
“說是副隊長,其實也是有名無實,我這個隊長才是副科,副隊長根本就沒有級別。但是……”他停頓了一下以示強調,“你要是當了副隊長,就能跑到民警的前頭,變成兵頭將尾。我不在的時候,你就是那三位同志的領導,你就能從幕后走到臺前,抓人辦案的時候,傳喚證、刑拘證、搜查證,你的名字就能排在前面。小子,你敢干嗎?”卞隊正式地問。
“我……”太陽猶豫了。
其實這才是卞隊安排這頓飯的真正目的,他早就和白所通好氣了,說辭去現職只是虛晃一槍,他想利用這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做做文章,弄點“鲇魚效應”。看太陽猶豫,卞隊繼續發力。
“你要是當了副隊長,咱們倆也不用像這次這樣做賊似的暗中通氣了。干工作得堂堂正正,咱倆一人帶一組,比學敢幫超,我也不想總當那個刑警隊口中的‘大便’,咱們也不能永遠爛泥扶不上墻吧?”卞隊越說越激動。
其實這幾天卞隊一直在和太陽互通案情,兩人都覺得案件很蹊蹺。第一,肖小強懷揣五千元現金,卻用微信支付按摩款,本身就存在疑點;第二,在案發現場,實施盜竊的嫌疑人只從肖小強的衣服里偷走了錢包,卻并沒拿走他的手機,這也很不正常;第三,就是肖小強用的那個手機號,是剛剛啟用的嶄新號碼,且無實名登記,疑似是專門為作案使用的‘工作號’。經過調取通話記錄發現,該號碼開通后僅與兩個匿名號碼有過聯系,其中之一就是在他進入到按摩店后十五分鐘時打的,顯然有內外串通的嫌疑。再加上他有過盜竊的前科。以此推測,肖小強很有可能是在盜竊團伙中負責踩點的。他等同伙盜竊得手后再打舉報電話賊喊捉賊,以混淆視聽。
兩人的偵查方向雖然一致,卞隊卻沒和打擊隊的其他人說。理由很簡單,他不想聽到反對意見,形成內耗。于是他就借著外出巡邏的機會,帶著太陽按照獲取的線索,在嫌疑人可能出沒的幾個點位進行巡查。沒想到還真碰上了肖小強。本想著以五比一的戰斗力,再怎么著也能將其繩之以法,卻不料殺雞用了牛刀,還錛了刀刃,最后眼瞅著煮熟的鴨子展翅飛走。卞隊覺得心里憋屈,才又請示了白所,給太陽擺了這個“鴻門宴”。
太陽沉默著,沒馬上回答。他知道,這個副隊長雖然有名無實,但只要干上了就必須干好。他的心里是裝著理想、信念、責任、使命這些大詞兒的,自覺剛來派出所沒幾天,就當個副隊長,是德不配位。
卞隊看出了他的猶豫,撲哧一下笑出了聲,“你呀,就是個理想主義者。心里裝的都是‘高大上’的東西。其實沒必要。”他一抬手,畫出一個拋物線,“我告訴你吧,讓你當副隊長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不為快馬加鞭,而是拿死馬當活馬醫,你想啊,你一個剛當上警察的小屁孩兒都干上副隊長,那兩個老家伙還有不干的理由嗎?再說了,我也是想給你小子點兒壓力,別混著混著就讓溫水給煮了。白所不是說要給年輕人提供平臺和機會嗎?你不是說要當一個好警察嗎?看,現在這就是機會!哎,我可就等你一句痛快話!干還是不干?”卞隊“將軍”。
太陽想了想,終于點了頭,“行,我干。”
“好,這才像個年輕人!”卞隊達到了目的,咧嘴笑了,“我就不信,咱們這個最差打擊隊還能再往下走?現在該是觸底反彈的時候了。”他鄭重地端起杯,“咱們眼下首要的工作,就是抓住肖小強,哎,有沒有信心?”
“有!”太陽回答得鏗鏘作響。
“我也有!”卞隊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既然太陽當副隊長的事卞隊已經和白所提前溝通好了,宣布任命也就是走個形式。其實這個副隊長是沒什么“含金量”的,表面上看似有個“烏紗帽”,是打擊隊的“二把手”,實際上只是個虛職,一不占單位的領導職數,二不額外多發工資,就相當于是個臨時任命的小組長。看似是個機會吧,其實是個坑。你想啊,打擊隊這老兩位連白所管起來都費勁,更何況是太陽這個剛轉正的警察。當然了,卞隊出此下策,也不是想溜肩膀、脫責任,而是確實沒辦法了,就像在酒局上他說的一樣,此舉的目的是達到“鲇魚效應”。什么叫鲇魚效應呢,就是怕別的魚不動,給悶死了,就扔進一條鲇魚上下左右地折騰。而太陽自然就要肩負起那條鲇魚的使命了。
宣布這事兒是在早點名的會上,雖然沒那么正式,但還是引起了轟動。在主席臺上,白所煞有介事地唱著高調,說讓太陽當打擊隊的副隊長,為了進一步凝心聚力、加大打擊隊的推動力,這支隊伍既要老帶新,也要新推老,上下聚力擰成一股繩兒,才能將派出所的打擊工作推到新的高潮……當他振臂高呼的時候,臺下的一個老民警沒繃住,撲哧一下地笑出聲來。他這么一笑,立馬傳染給了其他民警。大家都心照不宣,還新的高潮,就憑打擊隊這老幾位,沒跌到新的谷底就算對得起白所了。
在白所宣布之后,卞隊讓太陽在大家面前表態發言,太陽事先沒做準備,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一定好好干,將小滿打擊隊的工作推到新高潮。”他原文借鑒了白所的話,底下不免又是一陣輕笑。太陽發言的時候沒仔細看打擊隊其他三位的表情,但卞隊卻都看在了眼里。怎么形容呢?百感交集?五味雜陳?還是羨慕嫉妒恨?一時間還真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先拿猴子來說,他臉上雖然始終繃著微笑,但一看就知道是強弩之末。那微笑透著一股竭盡全力,壓根沒顯出欣慰和愉悅。目的大概是向臺上的白所表明對決定的認同。那個勁兒挺難拿,一般人還真繃不了那么長時間。再說洪東風,此時的姿勢堪稱“難拿”,他將左腿搭在右腿上,用右腳搭在前面人的椅背上,坐的椅子往后仰著,四條腿有三條腿都懸空。說他身體有病是真沒人信,要說他會玩雜技肯定有很多人認同。他雙眼緊閉,嘴角下斜,似乎此刻留在會場的只是個軀殼,靈魂早就飛到高山大海或九霄云外。老洪用這個體態語表明態度,那就是不滿、不服、不忿兒!而楊威的臉色,就是明擺著的難看了。他抓捕失利的事雖然卞隊要求大家守口如瓶,但消息已然不脛而走。老洪可以倚老賣老、破罐破摔,但楊威的頭上畢竟還懸著個“刑警之刃”的“招牌”。好的時候眾人矚目,不好的時候就成了對比今昔的尺子。要說這個稱號還真是市局頒發的,當年全局搞警務大比武,楊威得了個刑偵系統的全局第一,宣傳處的譚彥為達到宣傳效果,給各個警種獲獎的標兵都起了個稱號,什么“特警利劍”“交警之光”“經偵鐵拳”,也包括他這個“刑警之刃”。說實話,這些名字起得過于浮夸,當時叫著好聽,但事后一琢磨,就覺得味兒不對了。楊威雖然沒拿這個稱號當回事兒,但卻一直被它捆綁著,動不動領導就要求他“展現出刑警之刃的勁頭”,讓他時時都得挺起腰板兒做沖鋒狀。此時此刻,在這個喧囂的會場,楊威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覺得白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針對自己,特別是那句“老帶新,新推老”。最后繃不住了,他索性抬起屁股準備走人。
“哎,老楊,你干嗎去啊?”白所在后邊叫他。
“撒尿。”楊威頭也不回地說。
卞隊沒想到,這么做會適得其反。點名剛結束,打擊隊就散攤子了。楊威壓根沒回來,也不知道去哪兒上廁所了。老洪直接回了宿舍,說身體有恙。卞隊覺得沒面兒,就讓太陽行使副隊長的職責去叫老洪。老洪在宿舍捂著個大被子,一見太陽就唉聲嘆氣,說歲數大了、身體不中用了、凈拖打擊隊的后腿。還說既然太陽當領導了,以后得多幫他的忙。太陽忙問怎么幫。結果老洪抬手指了指宿舍的門,說請您現在出去,然后幫我把門帶上。太陽吃了個癟,沒轍又去找楊威。他撥通電話,楊威說在醫院看病,他就問用不用去接一下,沒想到楊威一下就火了,不到十分鐘的工夫就回到辦公室,指著太陽鼻子就是一頓臭罵。太陽被罵蒙了,沒弄明白楊威為何生氣。但這還不算完,到了第二天,老兩位已經主動出擊了。
平時早點名,楊威、老洪等人都是靠在后面坐,在人群里貓著。但沒想到今天點名,幾位卻齊刷刷地坐在了第一排。楊威、老洪坐在左邊,猴子坐在右邊,中間留出一個大空位。白所眼睛多尖啊,就問太陽怎么沒來。老洪裝傻充愣,說沒見著啊?要不給他打個電話?于是楊威掏出了手機,開著免提撥打,響了十多聲也沒接通。
老洪搖頭嘆氣,“唉,這年輕人啊,就是覺多。像我這老模喀嚓眼的,甭管多晚睡,早上比雞起得都早。”
楊威也搖搖頭,“確實是年輕,當了官兒就發飄,老帶新、新推老……哼,我說自己怎么進步不快呢,敢情是推動力不夠。”
兩人一唱一和像表演雙簧,卞隊在臺上坐不住了,趕忙讓猴子去宿舍叫太陽。
清晨的宿舍里很安靜,溫度濕度剛剛好,厚厚的窗簾將陽光遮擋,一派溫馨的景象。太陽的睡眠一直很好,八級以下的地震輕易吵不醒他,所以每天起床,他最依賴的就是那個鬧鐘。但不知道是誰,昨晚把鬧鐘給關了,又將他的手機調到了靜音,直接導致了他早點名的缺席。等猴子叫醒他的時候,點名已經結束了。太陽剛當了副隊長就睡懶覺,這個名聲算是落下了。
太陽被白所叫去訓話,卞隊就帶著猴子出去巡邏。太陽回到辦公室,想整理下這幾天的案件線索,卻發現兩臺電腦都開不了機。他折騰半天也不得要領,直到卞隊巡邏歸來,工作也沒展開,連帶著還把午飯給耽誤了。實在沒轍,卞隊就從分局請來了網管,一查才發現,倆電腦的內存條都松了,能開機才怪呢。不用說,在技術隊干過的只有老洪。卞隊不禁嘆了口氣,家賊難防啊……
事情鬧到了如此地步,再發展下去就沒法收場了。于是白所果斷拍板,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人民警察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嚴守紀律是底線問題。不是有病嗎?有病就去醫院開診斷證明,出不了診斷證明就必須上巡邏車,有什么問題所領導擔著。他讓卞隊和太陽要放開膽子管理,大不了叫輛急救車跟在巡邏車后邊。當然,這是氣話。可著全國找,也沒見到哪輛巡邏車后面整天跟著一輛救護車的。看著白所的振臂高呼,卞隊的心里有譜了,于是照方抓藥,借著開打擊隊工作會的機會盡量原汁原味地傳達了白所的指示,當然,救護車那段兒沒有說。他本以為會遭到老兩位的激烈對抗,卻不料倆人一反常態,一句陰陽怪氣夾槍帶棒的片湯話都沒說,似乎就這么接受了現實。這倒讓卞隊有點犯含糊了。
但老話兒說了,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這老兩位的思想覺悟也不會提高得那么快。下午一上車,大戲就正式拉開了帷幕。老洪上車前還好好的,用手杵著水蛇腰有說有笑,但不料剛一登車就來了個三百六十五度托馬斯大回旋,身體幾乎轉了一個圈兒,啪的一下就倒在車上了。不光是倒啊,還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嚇得卞隊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得!“花車”也甭巡邏了,直接改救護車吧。幾個人把老洪送到了醫院。血常規、心電圖、腦CT……一查不要緊,高血壓、糖尿病、心臟早搏,老洪真是一身病。弄得白所和其他幾位派出所的領導也趕忙提著水果前來探望。這下,誰也不敢再讓老洪上班了。不是要假條嗎?老洪第一張就開了倆星期。而楊威,也以家中有事為由請了年假。
卞隊徹底沒轍了。要說原來的打擊隊是頭發絲拽豆腐,提不起來,現在是徹底“趴架”了。再這么內耗,丟的不僅是幾位成員的臉,更重要的是耽誤辦案。老兩位指不上,卞隊就只能自己擼起袖子干。他和太陽、猴子兵分兩路,自己去分局刑偵大隊求爺爺告奶奶地尋求幫助,讓太陽和猴子一起去點位蹲守。猴子畢竟是個輔警,心里就算有一百個不樂意也不敢撂挑子,于是就只能夾著書本硬著頭皮上了。
從太陽立功轉警開始,就成了猴子的假想敵。什么狗攬八泡屎啊,蹲在樹上、藏在垃圾桶里蹲守啊……猴子揭太陽這些舊事的目的,無非是引起老同志們的反感,自己好從中漁利。但沒想到最后的結果是兩位老同志撤了,自己的工作卻加碼了,堪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但無論猴子怎么在背后說閑話,太陽都始終拿他當朋友。當然,如果太陽能聰明點,可能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傻呵呵地樂觀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生活的苦惱和不順才是常態,但就是因為太陽比多數人少了那么一點聰明,才讓他獲得快樂、少了內耗。在陽光路派出所的時候,警長秦嶺之所以出任務總帶著他,是因為指使不動別人,就把許多苦活累活交給他辦,但太陽卻認為秦警長這么做是在照顧他,給他鍛煉的機會。而猴子當初之所以愿意和太陽在一個崗,一是看他老實,在勤務上能幫自己撐著,二是為了凸顯自己的優秀,鶴立雞群。沒有雞的襯托怎么顯得出鶴呢?
這幾天,猴子苦不堪言。卞隊好說歹說地求得了刑偵大隊的配合,依照嫌疑人現有的信息設置了幾個點位,還不忘推心置腹地鼓勵太陽,“你不是說‘笨鳥先飛早入林,學海無涯苦作舟’嗎?好,蹲守就得操著這兩句話的勁頭。”太陽對此深信不疑,他是那種特別“拿事當事”的人,軸勁兒一上來幾頭牛都拉不回來,于是他和猴子便“焊”在了點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