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不經用,一個月光陰眨眼而過。
燭林小鎮蜿蜒的青石板小路盡頭。
許愿揮手跟許長安還有鐵蛋兒娘倆告別。
一頭又老又瘦的驢,一身月白長袍的翩翩少年,倒躺在驢背上,手持書本,就這么踏上了前路。
“靈臺方寸之間,一畫開天之處,祖竅精光之始,以文載道之地。”
“橫豎之中藏天地,撇捺兩旁含乾坤。”
“神通文字,文字神通。”
“釋義境,文字出神通,為術法之極。”
“化形境,文字化形,可窺天地之妙,象中取道。”
“萬千境,文字推演大道,演化天地,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歸一境……”
“怎么到這就沒了?”
許愿一本書翻到最后,到最關鍵的地方,竟然沒了,當即一臉郁悶。
抬手將書本隨意蓋在臉上,擋住擋刺眼的初夏日頭。
“老李你二大爺的,給個書都藏著掖著不給全本,活該你前幾日喝花酒被人攆出來。”
許愿抱怨一聲,在驢背上伸了個懶腰,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距離大叔離開小鎮已經一個月了。
過兩日便是童生大考開始的日子,許愿本想著到大考當天再去的。
但經不住兄長許長安左一遍又一遍的催促。
說什么早些過去,多熟悉熟悉,馬上要成為童生的人,總不能一直窩在小鎮,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青山縣雖然不大,但肯定要比小鎮的人多。
多去人多的地方走動走動,省的被人看輕了,說我們是小地方來的鄉下人。
特別是在出發前,許長安交給了許愿一個大大的錢袋,特意囑咐。
前幾次去青山縣,都去的匆忙,也沒什么閑暇功夫,這次有時間,就放開了走走轉轉,銀兩帶的夠,不用給哥省。
然后生怕許愿出門在外花錢有顧忌,許長安又拍著胸脯跟許愿說。
自從你的刀削面掛牌之后,面攤生意好得很,比之前掙得多多了。
許愿接過沉甸甸的錢袋,看著許長安那一身不知多少年的泥土色粗布緊袖短衫,什么也沒說。
在小鎮百姓眼中,這就是很平常的一個月。
可對許愿來說,這一個月,一點也不平常。
首先,他終于弄明白了火字牌拓印的使用方法,也明白了它的重要性。
這個世界讀書人修煉的是神通文字,但想要提升神通文字的境界,只有兩條路。
一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悟百種業,在煙火紅塵與一次次的心性感悟中,提升祖竅內凝聚的神通文字境界。
第二條路,便是依靠前人神通文字凝聚的術法秘寶,用來提升神通文字境界。
比如火字牌拓印,它來源于火字牌,而火字牌,是朝相爺東方既青的神通文字‘火’字的一縷本源所化。
雖然火字牌拓印只有火字牌十不存一的威力,但其中所囊括的文字神通術法,也已經大大超出了釋義境。
可想而知,火字牌中東方既青神通文字的一縷本源又是何等恐怖。
這也是為什么一枚字牌拓印,能讓許愿在青山縣衙有那么高待遇的原因。
所以,這一個月以來,許愿除了練八部金剛功嘗試著凝聚真氣之外,所有的時間都沉寂在對火字牌拓印的摸索中去了。
深水胡同,這一個月,卻發生了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
首先就是鐵蛋兒。
自從鐵蛋兒跟土十八學拳之后,也不知是故意氣馮坤,還是鐵蛋兒真的是武學天才。
反正從開始只是為了回報許愿放走唐隕,投桃報李的教授鐵蛋兒練拳的土十八,僅僅過了三天,就主動找了許愿一趟。
字里話外,都是想要收鐵蛋兒為徒的意思。
許愿當時只一句話就給堵了回去。
先練練看吧。
土十八也知道自己跟許愿關系一般,當時也沒多說什么。
反倒是后來,土十八不知跟鐵蛋兒說了什么,鐵蛋兒倒是在許愿面前沒少說土十八的好話。
字里話外,也都是想拜土十八為師傅的意思。
但許愿就是不松口。
最后被鐵蛋兒纏的沒辦法,許愿大手一揮,讓鐵蛋兒找他娘去,只要你娘愿意你拜師,我就沒意見。
鐵蛋兒去了嗎?
還真去了。
但被身段婀娜的婦人拎著搟面杖追的狠狠揍了一頓之后,就再也不提拜師的事了。
拜師?小王八蛋你想上天是吧,不知道土十八什么身份嗎?
敢再提拜師的事兒,小辮兒給你剪了。
當然,這話是許愿提前告訴過婦人的。
本來婦人還疑惑,鐵蛋兒既然都跟人家學拳了,也算是有授業之恩,拜個師應該沒問題吧?
許愿呢,只是提了下土十八的身份,又問了婦人一句話。
嫂子,鐵蛋兒想拜師,我沒意見,但土十八,不行。
不知道是土十八的身份嚇到了婦人,還是許愿一聲嫂子起了作用。
反正最終的結果就是,不管土十八,還是鐵蛋兒,就都不提這事了。
“想成為鐵蛋兒的武道師傅,然后忽悠鐵蛋兒跟你們新唐六百老卒賣命,成為下一個對你們言聽計從的唐隕大叔?想的美……”許愿在驢背上冷笑一聲。
“不過話說回來,鐵蛋兒竟然能在不到一個月在體內熬打出真氣,這一點,倒是沒給我丟人。”
鐵蛋兒在體內熬打出真氣,這事兒連土十八都不是第一個知道的。
第一個知道的,是許愿。
準確說,是洗心傘中的仙子姐姐告訴他的。
許愿很好奇的問她是怎么知道的。
當時正在許愿腦海中打傘蕩秋千的仙子姐姐給了他一個巨大的白眼。
一個響指,‘王’字出現在她面前,讓許愿自己看。
許愿這仔細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先前,鐵蛋兒測字時寫下的‘王’字,此時,一縷淡淡的真氣,在該字周圍,如一股淡淡的水流,緩緩打轉。
只要自己測過的字,不僅會變成祖竅中的神通文字,而且神通文字還會隨著對方的境界提升而提升?
在得到現在姐姐的點頭確認時,許愿心跳加快了好幾分。
這就有點厲害了。
也正是因為這樣,許愿才更加不讓鐵蛋兒隨意拜師了。
仙子姐姐說了,隨著這枚‘王’字在許愿腦海中境界的提升,只要許愿愿意,隨時都可以將這枚神通文字變成任何東西,融入到鐵蛋兒體內。
到時候,鐵蛋兒的修為,絕對不止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簡單。
這是腦海中‘王’字本字具足的神通。
至于那枚‘隕’字有什么本自具足的神通,仙子姐姐沒說,就告訴許愿讓他自己摸索去。
她累了,要睡會兒。
許愿習慣了仙子姐姐的神出鬼沒,也沒追問。
所以,在出發之前,除了叮囑鐵蛋兒要好好練武之外,許愿還將八部金剛功傳給了他。
八部金剛功,在前世算不上什么秘密,老道長的傳功影像到處都是,有心人都能找到。
可在這個世界,就不同了。
至少在許愿的了解里,雖然朝堂上有位相爺,是自己的老鄉,但這個老鄉似乎文化程度并不高。
別說八部金剛功,就連之前的橫渠四句,都沒有帶過來。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給自己留出來了許多可以鉆的空子。
唐隕大叔走一個多月了,也沒個消息,不知道有沒有跟那六百老頭兒干起來。
鐵蛋兒天天練拳。
兄長許長安的面攤生意紅火,跟鐵蛋兒娘的感情也漸漸有了些苗頭。
跟著土十八的兩個巡檢,也給自己找了個在燭坊做工的營生。
然后,兩百黑衣就跟著一起去了。
也不知道燭坊是怎么答應一下子收下他們的。
至于馮坤,這一個月倒是憋屈的很。
特別是知道鐵蛋兒跟土十八練拳之后。
覺也睡不好,面也吃不香,從最初對許愿愛答不理,到后來一段時間,都快寸步不離的跟著許愿端茶倒水了。
如果有青山縣武神殿的人在,指定會驚掉一地眼球。
為了從土十八手里奪回教導鐵蛋兒練拳,堂堂武神殿四品武夫,竟然天天賴在許愿屁股后面不走。
后來許愿實在被他纏的煩了,就跟他說,如果實在想教鐵蛋兒,就去土十八那兒挑理,只要他有教的不對的,你馬上跳出來,時間久了,鐵蛋兒不就對土十八失去信心了嗎?
本來許愿只是隨口一說。
沒想到,這個五大三粗的武神殿大人,竟然真的屁顛屁顛天天盯著土十八去了。
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為了一個熬打體內真氣,鐵蛋兒沒受什么罪,土十八跟馮坤這倆四品武夫,好幾次都差點打起來。
如果不是許愿及時制止,這倆可能已經把小鎮給掀了。
最終還是許愿出面,拍板定論,倆人一個白天教,一個晚上教。
至于怎么分配,讓鐵蛋兒自己決定。
然后,在二人如逢大赦,鐵蛋兒如遭雷擊的目光中,許愿邁著四方步,笑呵呵的離開了。
自那之后,鐵蛋兒可遭罪了。
以至于剛才許愿跟鐵蛋兒揮手道別的時候,孩子看都不看他,還生著悶氣呢。
除了馮坤,就是青山公子李隱白了。
這位也沒閑著。
一個月的時間,尤其是知道許愿凝聚出了自己的神通文字之后,就沒怎么在測字攤前出現過。
為數不多的幾次露面,還是在許家面攤。
吸溜了一碗刀削面之后,扔下飯錢,轉身就找不到人。
許愿就挺納悶的。
不是說有六百老卒要找自己算賬嗎?
就算大啟廟堂之上有準備,那也不至于一個漏網之魚都沒有吧。
怎么就讓這個青山公子這么無所事事的呢。
如果不是前幾日,是子午河上花船劃來的日子,這位公子估計還不會找自己。
花船來燭林小鎮的那天晚上,李隱白拽著許愿去喝了次花酒。
說是花酒,其實就是李隱白一個人灌了好幾壇梨花白,說了一大堆許愿聽著迷糊的話。
“年年都有春天,年年也都有冬天,有人說這是天地對萬物生靈畫下的規矩,就像神通文字的開始到消散,從生開始,到滅為止,從來只看造化,半點不由人。”
“小愿愿,我問你,你說這男女之事,可有機緣?可由人?”
最后,許愿還沒回答,這位青山公子就吐了人家一花船,最后被花船話事人攆了出來,好不狼狽。
許愿只當他喝多了,也不搭理他,扶著他回了小院。
從那之后,一直到剛才許愿離開小鎮,李隱白就沒有出現過。
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如果不是每隔幾日就會有一本關于神通文字修煉的書本放在測字桌上,許愿還真以為這個青山公子離開小鎮了呢。
跟李隱白相處時間久了。
許愿發現,自己跟這家伙還挺對脾氣的。
李隱白是讓自己以真心對待這個世界的人。
也是讓自己收起小瞧這方世界的心的人。
更重要的是,愛喝花酒,喜歡看大姑娘被自己盯著羞紅的臉蛋,最得意偷偷摸摸瞅小媳婦繃直的腿線,妥妥的我輩中人啊。
此去青山縣,還不知道要多久。
按李隱白之前說的,他要在小鎮待一段時間,估計是不會跟自己去了。
想到這,許愿還有些小失落。
“真不夠意思,知道我去參加童生考試,也不來送送我。”許愿嘆了口氣。
這么想著,老驢甩著尾巴,一個轉彎,踏上了小鎮前往青山縣的官道。
遠處,子午河上的花船還沒走。
聽李隱白說,因為臨近童生大考,為了讓讀書人們保持心思清明,青山縣所有花船不許在府縣周邊停留,所以,這些平日里一年只在子午河上停留幾日的花船,這次竟然要停留一個月之久。
這可讓小鎮那些錢袋子里有些閑錢的漢子高興壞了。
看著子午河上的花船,許愿忽然想起前幾日許長安跟自己說的話。
“小愿啊,你這眼看著就到十六歲生辰了,是不是該想著找個媳婦了?”
許愿當時心里那叫一個無奈啊。
什么跟什么啊。
十六,未成年的好吧。
所以,當時許愿一口就給回絕了。
但這會兒,看著子午河上的花船,許愿沒來由的蹦出來一個念頭,自言自語嘀咕了一句。
“要不,找個媳婦?”
“呦……小哥哥這是思春了啊。”
許愿聽著這讓人犯惡心的聲音,不抬頭就知道是誰。
老驢一聲高亢的叫聲,停了下來。
晴天白日下,一襲紅衣的‘楊童生’懷抱白狐,飄在驢前半空,沖許愿咯咯嬌笑。
許愿將李隱白給他的古書放到懷里,伸了個懶腰。
“你們比我想象中的來的有點慢啊。”
一‘人’一狐對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但馬上,他們就明白了。
因為,許愿身后,有一方劍匣,緩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