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和父親騎著摩托車去了一趟湖南。我穿著一件藍色的棉襖，坐在他的后面，把帽子緊緊的扣在頭上，雙手插在父親的口袋里，我們路過鎮上的天橋，路過三岔路口的小賣部，路過兒時的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溪。不久后，父親在加油站停下了車。從湖北到湖南，一路上跌跌撞撞，在彎彎拐拐的水泥路上，我看見了許多陌生的風景，這讓我感覺到了一絲的新鮮，就好像我第一次坐火車，在火車上隔得窗戶看外面的風景一樣。路過馬橋鎮，最終到了寺西村七組，后來才終于確定了具體位置。

包工頭的家住在鬧事區。一家菜市場的對面，父親把車停在他家的那棵柿子樹下，門開著，雖然父親的手已經凍僵了，但感覺他卻很開心，因為老板還在家，沒有白跑一趟。我們走進去后發現客廳里面掛著一個老式鐘表，一個禿頂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沙發上嗑著瓜子看著電視，電視里面放的是馮小剛的新電影，《我不是潘金蓮》。包工頭看見我們后先是一愣，隨后走了過來。

父親說，何老板，驚訝嗎？瓜子好吃嗎？電影好看嗎？

包工頭說，呃……還行。

父親說，你應該知道今天我來你家是干什么的吧？

包工頭說，知道。

父親說，知道就好，那你去拿錢吧，我們就在這等著。

包工頭說，王師傅，你先別著急，你們父子倆從這么遠的地方跑來應該很累吧，先進來坐坐，我去泡茶，我們待會慢慢聊。

包工頭關了電視，我和父親坐在了沙發上。大廳里面怪熱的，我解開扣子，把扣在頭上帽子放了下來。不一會兒，包工頭端來了兩杯茶。茶葉在開水的浸泡下慢慢的開枝散葉，熱氣騰騰的白煙從杯子里面飄了出來，我碰了碰杯子，發現很燙，便又放下了，但父親好像不怕燙，老繭覆蓋了開水的熱度。

包工頭說，來，王師傅，喝茶。

父親放下杯子后說道，何老板，我到你家的目的不是來喝茶的。

包工頭說，我知道，王師傅你在先別著急嘛，我們邊喝邊聊。

父親說，那好吧。

包工頭說，這茶好喝嗎？

父親說，說實話，這茶是挺不錯的，比平時喝的茶要好很多。

包工頭說，看來王師傅是位懂茶之人啊，我這茶葉可是上好的西湖龍井，我上次特意拖我侄子在杭州買的，一千塊才半斤。

父親說，難怪和平時喝的不一樣。

包工頭說，王師傅，您旁邊的這位應該是您兒子吧。

父親說，是的，今年剛滿二十四。

包工頭說，大學畢業了嗎？

父親說，畢業了。

包工頭說，在哪里工作??？

父親說，武漢。

包工頭說，真是巧啊，我兒子也在武漢工作，他成家了嗎？

父親說，沒有。

包工頭說，有女朋友嗎？

父親說，也沒有。

包工頭說，王師傅，那您得著急了，現在女孩不好找，年齡一大就更不好找了。

父親說，我現在可愁了，只希望他能早點成家我就放心了。

包工頭說，嗯，做父母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圓滿呢?？蓱z天下父母心啊。

父親點點頭。

桌上的茶葉在開水的浸泡下慢慢由無色變成了綠色，熱氣騰騰的白煙褪去了，我又碰了碰杯子，發現水溫正合適，我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是外行，不懂茶，品不出茶葉的好壞優劣。父親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然后對我說，這茶真好喝，包工頭也附和道。我看向父親，給他使了一個眼色，隨后又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父親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放下杯子，看向了坐在我們對面的包工頭。

父親說，何老板，我剛才就說了，我不是來你這喝茶的，也不是跟你聊家常的，你不要轉移話題，趕緊把你欠我的那兩萬塊錢還給我。

包工頭說，王師傅，說實話，我實在是沒錢。

父親怒目圓睜的看著包工頭，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包工頭說，王師傅，二〇一四年的時候你在我這里面做事，我賠了好幾百萬你也是知道的。

父親說，我當然知道，所以在那一年我沒有找你結工資，我不找你并不代表我是傻子，你也別真把我當傻子了。

包工頭說，王師傅，不是我不跟你結工資，是因為我真沒錢。

父親說，你二〇一四年的時候說沒錢，我信，可是現在又過了兩年，你說你還沒錢，我可不信。

包工頭說，王師傅，我是真沒錢，不然早把那兩萬塊還給您了。我到現在還欠著別人十幾萬，家里面的年貨也都是向親戚朋友借的。

父親說，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你說你困難，那我也不困難了嗎？我家人還得靠我養活呢，我兒子還沒成家，等他成家的時候我不得給他準備點錢嗎？你說你一個大老板當著，連區區兩萬塊都拿不出來了嗎？如果連區區兩萬塊都拿不出來，那你還當什么大老板，還干什么包工頭??？

包工頭說，王師傅，我現在是真拿不出來啊！

父親說，我不管，我只知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今天不管你有錢沒錢，我的那兩萬塊你必須要還給我。

包工頭說，我不給你會怎樣？

父親說，我這人什么事都做的出來，你不給那好辦，今天是臘月二十九，明天就除夕了，你要是不給，我們父子倆就在你家過年，直到你把錢還給我了我們就離開。

包工頭說，可是我真沒錢??！

父親說，我說了，你沒錢是你的事，和我無關。你今天去借也要把錢給我借來。這兩年來，你不聞不問，什么意思？真把我當傻子了嗎？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是關機就是故意不接，要么就是“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這句話的意思不就是給我掛了嗎？你說你對的起我嗎？如果你不逃避，不躲著我，我還好商量，但是就憑你這態度，我就已經接受不了了。我這人一向干脆利落，你給錢，我走人，你不給，我留人。我們父子倆千里迢迢的騎摩托車過來，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燃燒的汽油都不知排出了多少有害氣體，你竟然三言兩語就想打發人，你說可能嗎？

包工頭被父親反駁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父親要錢，他說沒有，這就形成了一個死結，房間里面頓時就安靜了下來。包工頭坐在我們對面，表情怪怪的，跟便秘了似的。父親看著他，他也看著父親，兩個人一言不發。隨后包工頭從大廳里面走了出去。桌上的茶葉在開水的浸泡下慢慢由綠色變成了黃色，我又碰了碰杯子，發現水已涼了許久，喝了一口后便扔進了垃圾桶，我又看了一眼客廳里面掛在墻上的老式鐘表，時間已到了下午。

我說，包工頭被你氣跑了。

父親說，最好能把他氣死算了。

我說，可能他出去借錢了吧。

父親說，不知道，管他去哪了，反正不還錢，我就待著這里哪也不去。

我說，嗯。我們就待在這里等他回來。

隨后父親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我玩了會手機，也躺在沙發上睡覺。等我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四周都很安靜，客廳里面那個老式鐘表還是“噠噠噠”的轉動著。我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熱鬧非凡的人群也漸漸地變成了夜涼如水寒意襲人的夜晚。

我說，現在都晚上了，包工頭怎么還不回來??？

父親說，放心，他會回來的。

我說，現在都晚上了，萬一他不回來，我們真要等到除夕夜啊？

父親說，是啊。不拿到錢我絕不回去。要是不想等，那你一個人騎摩托車回去吧。

我說，我回去了，那你怎么辦？

父親說，我拿到錢了就回去。

我說，等你拿到錢了，你還怎么回去?。楷F在已經是晚上了，明天就過年了，集市上是看不見人的。

父親說，放心吧，我會有辦法的。

我說，我不信，你沒有辦法，我要陪你一起等。

父親說，那也行，我們就一起等，但是你要跟奶奶打個電話過去，說明情況報個平安，免得她老人家擔心。

掛了電話以后，我和父親便坐在沙發上繼續等待著。兩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一點動靜，又過了兩個小時，還是沒有一點動靜，這個時候我死心了，我已經做好了在包工頭家過年的準備了。但是又過了半個小時后，僵局也終于被打破了，包工頭突然從外面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匝錢，他走到沙發前把錢放在桌上，隨后對父親說道，王師傅，這是一萬塊，您先拿去吧。

父親說，你欠我的是兩萬塊，還有一萬塊哪去了？

包工頭說，只有這一萬塊了，這錢還是找我侄子拿的，外面我還欠一屁股債，我現在每天被人追債追的我焦頭爛額，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父親說，那我的另一萬塊你就不給了嗎？

包工頭說，王師傅，要不這樣吧，明年我用微信給您轉過來吧。

父親說，那也行，但是明年什么時候？

包工頭說，還是明年臘月份吧，到時候一定把剩下的一萬塊錢還給您。

父親說，那好吧，但是你今天必須打了一張欠條給我，不然我還得在你家過年。

包工頭說，那沒問題。

包工頭隨即去房間里面找了一張白紙，他在白紙上這樣寫到:

今天于湖南梁泉建筑工地欠王XX工人共計一萬元整，最遲將在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底前還清欠款。

欠款人：何XX。

日期：2017年1月26日。

父親拿著欠條和錢，走了出去。外面漆黑一片，沒有一個人，四周安靜的可怕，似乎也更冷了，我趕緊戴好頭上的帽子，把雙手插進口袋。父親走到柿子樹下，拿出車鑰匙，打開車燈。包工頭也從后面跟了出來，站在大門前對父親說道，王師傅，真是麻煩您了，害您在我這待了這么久，回去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安全?。?

父親說，沒事的，只要何老板明年把錢如期歸還，一切都好說。

包工頭說，一定，一定。

我又坐在了父親的身后，把頭上的帽子扣得緊緊的。到家時，摩托車上汽油燃燒的指示燈到了紅色警戒線，奶奶已經熟睡了好久。

又是一年將近，那張沉睡了許久只寫了寥寥數筆的欠條早已變得破舊不堪，但上面的白紙黑字卻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當我們再次踏上討薪的旅途時，得到的結果卻是，大門緊鎖，電話關機，蹤跡全無，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