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寶寶,聽爸爸讀發表的大作!
什么大作,一個小豆腐塊。妻子揶揄道。
這是文學,聽好了,爸爸要讀了……致苦難---親愛的女兒,我能給你的只有苦難,是艱辛,是荊棘叢生的人生,你在磨難中摔打成長,勇往直前……。九十、九十七,快一百元了。小姜小心翼翼地把錢裝在信封里,這是上半年的稿費,小姜盤算著給心愛的女兒買個小禮物。小姜想:到時候,她一定會很開心,撲到自己懷里,不停地叫爸爸、爸爸,然后又皺著眉頭推開怨聲道,爸爸胡子太扎人了。
小姜是書香門第,父親是省作協會員,一輩子酷愛寫作,在省日報、晚報發表小說、散文數十篇。小姜性格有過之無不及。青年時期是典型的憤青,熱衷文學、書法、搖滾音樂和足球,視金錢如糞土,充滿了仗劍走天涯的豪俠之氣。小姜除了文學之外,酷愛書法,尤喜懷素狂草《自敘帖》,五年如一日,臨習不輟。自詡狂草民間傳人。每年春節小姜固定節目受邀為單位熟人寫春聯。大年三十中午,酒足飯飽后,穿街過巷賞春聯,成了小姜每年春節的愛好。看到好的書法,駐足多時,手指摩劃,品頭論足。
在沒考上公務員之前過春節的時候,小姜會搬來一張桌子,在家門口的菜市街旁,擺幾張紅紙,裁紙的手凍的不聽使喚,一張四尺紅紙,正好一副大門。萬物復蘇,春回大地。人壽年豐,物華天寶等膾炙人口的千年新春用語。手起筆落,飄逸瀟灑。圍觀的人群紛紛叫好,墨跡未干,就扔錢走人,捧著春聯一路飛奔回家。小姜多年回想起來,依然十分自豪。當今的書法家也概莫不如。
一日回家,和老父親閑聊。老父親說,回憶錄新的又寫好了,你拿回去一本。小姜說好的。小妹說,前院的毛子靠著姐夫在合作社倒騰廢鐵都發了,小姜不屑地說,夠吃夠喝就行了,要那么多錢干啥。
(3)
小姜的好朋友高中同學阿明要外出打工了,小姜決定在小飯館里為阿明送行,兩人各自喝了幾杯,不免回首高中時光。你是班里最文藝的青年。小姜眼里依然羨慕。在現實生活面前都得趴下。阿明無奈地說。那時我們都有仗劍走天涯的夢想。小姜說。仗劍走天涯!不過是外出去打工的文藝表達。我也是不服。為什么我的小說,雜志看不上。我的書法屢屢進不了國展。你的水平很高,但評判標準掌握在別人手里。再說文章、書法哪有固定的審美,說好就好,說不好也可以說是一塌糊涂。這么多年來,我也拼命努力過,沒有收獲,就是突破不了。小姜很喪氣。別人生來就有的東西,我們一生也很難見過,別說摸過了。有沒有一種事情一眼就能判定對錯,從零歲到一百歲的人,一眼都能看出來勝負。有!買股票!可以立即判定勝負。贏了就賺錢,錯了就輸錢。那不是賭博嗎?這是投資藝術,和賭博是兩個概念。巴菲特是世界投資大師,超級富有。你聽說過吧?是的。這有幾本投資的書,我也用不到了,你拿去研究研究。
從此以后,小姜每天晚上不再練書法了,他看到那些抽象的奇怪的曾經癡迷的書法線條開始厭惡,把各種碑貼放到書櫥的最上方,房梁的下面。把以前喜愛的小說名家選集,從書架上抽出來,堆在墻的角落。小姜不抽煙,從古玩市場買回了一個假的很便宜的香爐,又買了一把藏香,每晚在香氣裊裊中,小姜打開了夢幻世界。《蠟燭圖》、《短線是銀》、《華爾街之狼》等書籍,小姜充滿了仰慕、渴望和躍躍欲試的神情。如果每天買每天賣,太刺激了。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還是合法的。小姜從此計算著一個漲停是多少?兩個、三個、四個……
一到上午九點十五左右,小姜就坐不住了,心里像長草一樣。九點半以后更是坐立不安。那年月并沒有智能手機,只能偶爾在電腦上看看,或是跑去最近的交易大廳。對著上下跳動的數字,一會紅一會綠,手會情不自禁地買或賣,然后一天中就會不停的幻想著上漲。一旦發了工資,第一時間就忍不住拿著大部分投入股市,曾經牽掛的家人都拋之腦后。只有幾百元錢時,哪怕夠買一股也要買,然后幻想著漲停。
中午一點鐘,小姜匆匆吃完飯,要出門。去哪,妻子問。小姜不作聲。你去哪。還不作聲。小姜已穿好鞋向門外走。妻子一把抓住小姜的衣服,往門里拽,你別去。我去看看,小姜還是掙脫妻子的手,一路小跑著下樓,向交易大廳走去。幾個月投入的幾千元,跌的所剩無幾。短暫的失落后,就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扳回來,一定要扳回來。小姜的心里已經埋下了賭性的癮子,或者說種下了一顆欲望的種子,等待各種誘惑和金錢來填充它,它會一點點膨脹你的心靈,直到被貪婪完全占據。
(4)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的說是因為賭博,有的說是因為感情問題,還有的說怕是抑郁癥,現在這種病很普遍。綠色的液體慢慢流淌,面積越來越大。地上的七零八落的肢體,當然是木偶似乎還有人的筋腱連著。風吹來,頭部的皮膚有點干癟。木偶遠處的一只腳上還纏著長長的海苔,像舞臺上飛天纏繞的綠色的舞帶。
這天早上,小姜醒來,突然感到身體像散了架一樣,渾身酸痛,沒有一點力氣,頭昏昏沉沉的,過去運動勞累時也出現過類似情況。此時胳膊像面條一樣,不聽使喚。小姜吃力地坐起來,腰無法彎下去,像硬邦邦的木板。小姜開始驚恐起來,腳登了三次,也沒穿上褲子,只能遠遠的用手把褲子一點一點從腳上套進去。小姜變成了一個木偶。
妻子說,你下樓給孩子買點感冒藥。小姜看到妻子嘴在張,聽到的聲音確不像從對面妻子嘴里發出的,像是樓板外隔壁誰家傳來的,帶著巨大的嗡嗡聲。你下樓買點感冒藥,聽到沒?妻子又加重說了一遍,瞪著小姜。
哦、哦。
小姜僵硬地挪動步子下樓。買藥回來,路過醫藥大廈一樓玻璃櫥窗,小姜下意識地朝落地玻璃看了一下,嚇了一跳。玻璃內完全是個陌生的人,是一個和小姜差不多高的黑影,小姜不能立即辨認出是自己,凌亂蓬松的頭發,模糊的五官,佝僂著背。看不到鏡中那人的眼神,或許沒有眼神,一切都灰蒙蒙的。小姜試圖張張嘴,看到對方只是微微的打了個哈欠。小姜費勁的抬手敲敲頭,聽到“邦邦”的空曠聲,像一個木魚發出的聲音。
小姜使勁眨眨眼,眼前依然一片混沌,像原本清澈的池塘,被惡作劇的孩子用長棍攪渾,而且一直混,永遠不能沉淀。小姜臉色蒼白,轉過身來,看到高樓、馬路、樹木像畫家的草稿,所有的線條都不是一次成形的,旁邊都有描繪的痕跡,錯疊的交織。像置身在工地揚起的彌漫的粉塵中;像露著黑黑的鼻孔,游走在小學時打掃衛生滿教室的灰塵中;像陽光下籠罩著樓房、街道揮之不去的霧霾---是重影!
菜炒好沒有?都四十分鐘了。哦、哦。
咸死人了,你這最近是怎么回事?不是咸就是淡,做飯越來越應付。哦、哦。
你這個湯也沒有雞蛋,只有番茄和紫菜。怎么喝?這是番茄雞蛋湯嗎?哦、哦。
小姜是不是每次都回答了,自己也不清楚記得。只聽到兩耳嗡嗡聲,只看到對面的人在張嘴,只感到喉嚨里悶悶的像卡了濃痰一樣,只能發出兩聲哦、哦。
小姜下班,路過熱鬧的百貨公司,街上車水馬龍。商店門前有一個充氣的廣告人偶,氣一足就站立起來,活靈活現,一泄氣,充氣人偶就塌癟下來。小姜駐足了一會兒,發出一陣傻笑。小姜感到遇到股票漲停時,自己就像充了氣的廣告人偶,身體各部位各關節暫時疏通,能自如靈活轉動。遇到跌停時,自己就像泄氣的人偶,身體各部位各自為政,僵硬刻板,走路“咯咯”作響。小姜像被大盤上紅線綠線牽著的玩偶,紅線綠線跳動,小姜也跳動,或手舞足蹈,或報復性地踢東西。小姜有時感到身體有一絲力氣,有時感到無盡的虛脫,像皮影戲被死死地操縱著。
深夜里,妻子問小姜洗過澡沒,哦、哦。妻子便伸手撫摩小姜的身體,小姜木然的神經感覺不到有手指在滑動,妻子摸了一會兒,見小姜毫無反應,便說困了,側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