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王家村的人們茶余飯后都在津津樂道一件事。

有人咂嘴嘆息，有人搖頭不語，有人幸災(zāi)樂禍。

玉籬坐在堂屋里那張鋪著洗得發(fā)白的沙發(fā)巾的舊沙發(fā)上，定定地看著擺在堂屋中間的柜上的黑白電視。都2000年了，玉家還用著這臺用了十多年的長虹十四英寸電視機。

玉籬曾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某一天自己從學(xué)校回家，跨進(jìn)家門，一臺嶄新的彩色電視機就擺在堂屋正中，自己就可以毫無顧忌地跟同學(xué)談?wù)撾娨晞±锏娜宋铮约八麄兇┑囊路臉邮剑伾ぁぁぁぁぁぁ?

可是媽媽從來都是有一分多余的錢，就會存起來。有時，還會端詳玉籬良久，然后沖玉籬心滿意足地笑。

“玉啊，爸媽大本事沒有。不過上大學(xué)的錢可是給你攢得夠夠的。等你考上大學(xué)，別的同學(xué)有什么，你也不能缺。”

言語之間，透著幸福的滿足。更沒有絲毫對玉籬能否考上大學(xué)的擔(dān)心。

是啊，玉籬從小到大，沒有讓玉家兩口費過心。小學(xué)開始就是村小里拔尖的，上了鎮(zhèn)里的中學(xué)又是全市唯一的農(nóng)村重點中學(xué)且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學(xué)生。玉媽媽背地里，只想著等玉籬高考時勸孩子填個離家近的學(xué)校，女孩子，跑太遠(yuǎn)，做媽的擔(dān)心。

每每這個時候，玉籬也會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爸爸勤快厚道，媽媽能干簡樸，家里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王家村大半是姓王的人家，但憑誰，也不敢小瞧了玉家這戶外來戶。最讓玉籬窩心的是，自己的爹媽只有自己，且從小到大愛如珍寶。平常省吃儉用，但是玉籬只要回來說學(xué)校要求買什么，得交多少錢，爸媽眉頭都不會眨一下就拿出來。對門的雙平，從小出門玩都要帶著三平，拖累不說，還要被大家笑話她爹媽重男輕女，不喜歡她。現(xiàn)下自己還在念中學(xué)，爹媽就把大學(xué)的錢準(zhǔn)備好了，有這樣的家人，難道不是最幸福的嗎？！

電視機里的黑白畫面交替著，時不時閃出雪花。用了這么長時間，也該老化了。要是在往日，玉籬早已陶醉在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中。可是現(xiàn)在，只覺得世事無常，人情冷暖是真真確確，不是只有電視劇里才有。玉籬怕出門。怕一出了門，還沒走出村子，一路上或好心或無心的人，或是明目張膽地打聽，或是小心翼翼地探究，都讓玉籬畏懼和震驚。平常看起來和和氣氣的鄉(xiāng)里，長輩，怎么到了自己高考失利后，仿佛都變成了陌生人······

沙發(fā)巾是媽媽用一塊塊洗得干干凈凈的舊床單和舊浴巾拼出來的，印得平平整整。坐在上邊，柔軟又舒適。雖然是黑瓦土墻的舊式瓦房，卻窗明幾凈，地上還特地用玉籬爹自己到石場拉來的大理石磨出了光亮照人的地面。玉籬像只受傷的小鳥，緊緊地偎在沙發(fā)的一角，看著從大門口斜斜投進(jìn)來的一簇陽光，極希望這簇陽光再長點，照到自己的身上，這樣自己或許會暖和些。

“玉籬，玉籬······”

玉籬無奈地從沙發(fā)上坐起來，穿上拖鞋，跑到院子里，滿面堆笑地打開院門。

“怎么了，七嬸？”

雙平的爸在王家村一堆姓王的人里，據(jù)說在德字輩里行七，所以雙平的媽媽叫七嬸。

王七嬸看著玉籬那抓著朱漆大門上生鐵拉環(huán)的嫩生生的手，不覺皺緊了眉頭。

“玉啊，你媽上醫(yī)院去了？”

“嗯，我爹的藥快完了。她去再撿副來。”

王七嬸點點頭。

“你七爸要下去塘子里。你把你家魚棚的鑰匙給你七爸，讓他一起把你家的魚食也喂了。你媽不在家，你不還得給你爹做晌午飯？”

玉籬這才想起來，這都快三點了，該是喂魚飼料的時候。可也是該做晌午飯了。玉籬猶豫不決，玉籬爹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七嫂，你們也忙，老是麻煩七哥怎么過意得去。現(xiàn)今玉籬在家，讓玉籬去喂魚就是，弄個飯我還是能行的。”

王七嬸走進(jìn)來，扯過院角的一把小木椅子給玉籬爹坐下。

“傷還沒好全，顧惜自己要緊。喂個魚食什么大不了的事！咱們門對門的，說什么過意不過意就生份了。你正經(jīng)好好養(yǎng)身子，你七哥還等著你一起摸海。你哥倆兒還有幾年好磨，孩子們都這么小。”

玉籬爹直點頭。王七嬸說著拿眼睛看玉籬。玉籬一頓，進(jìn)了偏旁的灶房里生火做飯。斷斷續(xù)續(xù)續(xù)聽見王七嬸在提自己的名字，索性扔下柴禾，站到窗子后面。

“······玉丫頭打小兒就看著不該是咱們鄉(xiāng)下丫頭的命。小模樣水靈靈白凈凈，上了學(xué)書又念得那么好。這次沒考上，不過沒發(fā)揮好，你和玉他媽沒想著讓她再考一年？興許明年就考上了。”

王七嬸的話完，玉籬的心里不由一揪。爹爹替自己傷心，這才靜了幾日，又有人來提。等了半天才聽到爹爹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心里更難受得厲害。

“說來這次都怪我，要不是我傷了這條腿，害得玉籬分心，節(jié)骨眼上拖了孩子的后腿，她可能也不會考砸了。這孩子歷來愛讀書，我們也喜歡。她要喜歡讀書，讀一天我們供一天。她要想復(fù)讀，我們肯定支持她。”

玉籬爸頓了頓，話鋒又一轉(zhuǎn)，又淡淡道：

“不過，她要真考不上了，不想考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玉籬有田有地，有腳有手，在哪里都能堂堂正正做人，挺直腰桿過日子，我和她媽就很滿意。”

玉籬這里已經(jīng)淚盈于眶。對門王家和自己的爸媽自來關(guān)系的確好。可是七嬸是村里出了名的包打聽大喇叭。經(jīng)她的口，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總能傳得沸沸揚揚。偏偏人又潑辣，村里沒幾個人說得過她，所以她要在背后說點什么，多數(shù)人拿她沒奈何。自己的爸如今這么一說，

也等于給全村背地里嚼舌的人說，我玉家不在乎女兒考不考得上，她能堂堂正正做人，她高興就好！

王七嬸訕訕地拍了拍衣袖，拿上玉家的魚棚鑰匙,快步出了院門。

“你們兩口子有數(shù)就好。我也是旁邊人干操心罷了。是你七哥說，從小看著玉籬長大，別的幫不了，要是缺個三兩千的，我們怎么湊也要幫幫。”

玉籬爸也是慣知平常王七嬸的為人，所以才把話說得重了些。現(xiàn)下聽到王七嬸的話，忙掙扎起來要送出門。王七嬸早頭也不回地跨出門去。

玉籬聽到動靜，趕忙輕輕染去眼角的淚，跑過去扶住玉籬爸。

“我一會兒做南瓜餅。雖然不是什么甘貴東西，但是自己做的不是？我給七嬸送些去。”

玉籬爸聽女兒這么說，料定女兒已經(jīng)聽到自己和王七嬸說的話。見女兒主動攬過事情去，很是欣慰。女兒長大了，再大的事，再難的關(guān)，總有法子跨過去。

王七嬸“嘭”地一聲推開自家的院門。阿黃正在門背后啃骨頭，屁股被門一慣，驚得尖叫一聲嗚咽著丟下骨頭跑了。王七從屋子里端著碗出來，見自己的老婆沉著臉坐在院子里對著墻悶坐。

“這是怎么了？出趟門兒回來就丟了魂兒似的。”

王七嬸斜了眼自己老公，一聲不吭。

“不是讓你去玉家拿鑰匙嗎？拿來沒有？”

王七嬸把玉家的魚棚鑰匙丟給老公。

“太欺負(fù)人了。玉家的塘子怕是過了這一季就保不住了。”

“你瞎說些什么？”

“才出門，我說先去趟小賣部。轉(zhuǎn)角二嫂和程宏林家的在那里嘀嘀咕咕。我說怎么回事。原來是說，村上有消息，這季魚塘清了后，不像往年先優(yōu)惠上家加價承包，改成全村競爭，誰出得價高，誰承包。你說，這一個魚塘，大的五六十畝，小的也得二十好幾畝，一年下來成本最少也得十幾萬。咱們村能拿出來的，也就這么一直承包魚塘的老幾家人。除此外，也就才從外間打工回來的王泉兒那家伙，掙了幾個錢，鬼點子又忒多。前一陣兒，我就看著那小子跟在村長屁股后頭轉(zhuǎn)，準(zhǔn)是他在作怪。瞅著玉籬她爸摔斷腿這茬兒，人家底子弱的時候欺負(fù)人！”

王德仁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

“自古錦上添花多，雪中送碳難。玉家遇到這茬也是沒辦法的事。玉籬又沒考上，真是雪上加霜。想那以前，大平?jīng)]了的時候，咱們家窮得叮當(dāng)響。莫說人，就是狗也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倒是玉家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來戶還伸只手來拉拉。”

“誰說不是？多的不說，我就服玉家兩口子，不言不語，吃得虧，下得大力。玉籬爸才來咱們村投靠他姑的時候，左不過才不到二十的愣頭青。王四奶那棚子破得，跟牛圈一樣。

玉籬他爸來了不過兩年，房子起了，媳婦也找了。后來又給王四奶奶熱熱鬧鬧地送了終，王家村哪個不豎個拇指。如今，人倒霉來喝涼水都塞牙縫。我估摸著，為了玉籬爸的腿，玉家的底子差不多也掏空了。剛才我本意想幫幫玉家，多說了兩句，看玉籬爸那架勢，倒是骨子硬得很。我倒不好再言語。”

王德仁幾口扒完碗里的飯，站起來，看看天邊濃濃的烏云。

“先看著吧。咱們門對門的，以前人家又幫過咱們，總是不能站著旁邊看熱鬧的。我看這天兒悶得很，恐怕又要下一晚上雨，得早點給魚喂了飼料，防著夜里起水。”

王七嬸起身，將才從小賣部打來的老白干遞過去，嗔道：“知道你累，夜里解乏。”

也不管丈夫沖自己擠眉弄眼，又兀自嘆息：

“玉籬要是個男娃就好，十九二十的小伙子，也能幫他爸撐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