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臨安城里做生意的都不是普通人。
當年人人都知道,趙官家只想待在建康,若不是后來金人來了……
雖然十年之前,臨安就已經被升作了‘行在’,但正兒八經的增建禮制壇廟,滿打滿算,距今不過只有兩年而已。
除掉世代居住于此的本地人,還有許多南下逃亡而來的北人,還有早就收到了消息提前到此買鋪買房的商人、官員,雖然比不得昔日開封,但也能算得上是個寸土寸金的地兒。
可是勉樓不一樣。
能在這風水寶地占了一棟三層高的樓,不是因為這里的東家多么的厲害,恰恰相反,勉樓的老板,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百姓。
他能讓勉樓在臨安立足,只是因為他足夠的摳罷了。
江南多雨,這木質的樓本來就要時常保養、休整,這錢勉樓就從來沒有出過;平日里采買,人家都是緊著又便宜又好的貨去尋,他家不一樣,他家只求便宜,只要是菜還沒爛完,肉還沒生蛆,那便都是能用的;至于別的,人家頂了天去也就是往酒里摻水,他家是在水里摻酒……老板恨不得把一個銅子兒掰成兩半來花。
這么做生意,但是一直沒有倒閉,甚至生意還不算差,只是因為他家便宜。
這個世上的大多數人都是沒錢的,不管是在大宋,還是在大金。他們在這個世上茍延殘喘著,遠遠提不上什么生活,只顧得一個生存而已。
勉樓的顧客,就是他們。
不過便宜歸便宜,偶爾有外地來的,不知道內情的人,總有走錯門的時候,那時候人家要吃頓好的,你總不能不做人家的生意不是。
勉樓的廚子沒有做精細活兒的能力,不過,別的地方有就行了。
隔壁酒樓一桌頂尖上席不算酒得五兩銀子,若是用銅子兒付賬的話,還得漲到個六貫錢……六貫錢,照著徽宗皇帝時候的物價,一頭牛的價格是十貫。
至于女兒紅,那就更不用說了,‘汲取門前鑒湖水,釀得紹酒萬里香’,這本就是紹興的傳統美酒,在別處尋不到正宗的,在臨安可是管夠。
老板摳雖摳,不過還從來沒賣過假的東西……酒里摻水那算不得假,只是真的不太純粹罷了。
等小廝往隔壁叫好了酒席,和老板一合計,這桌生意成本已經去了七兩銀子了,到時候收個十兩,也算是小賺了一筆。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但老板卻始終有些擔憂:
“那蜀地南蠻子已經欠了幾日的房錢,今日這般花銷,縱使是把他給賣了,也是付不起的。”
“你可瞧得仔細了,他邊上的那個,當真是個不差錢的主?”
小廝嘿嘿一笑:“您這是說的哪里話,咱在這里做了這么多年工,有錢不有錢或許看不明白,但沒錢的,不是一眼就望出來了嘛!”
說著,他晃著腦袋:“面黃瘦弱,那是窮人;眼神畏畏縮縮,那也是窮人;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那還是窮人。”
“那位相公可不一般,就沖他踢咱前門的那一腳……家中若是無個萬貫家財,是決計踢不出來的。”
老板敲了下他的腦袋:“還‘不敢高聲語’,你莫要被那蜀蠻子給傳染了,把腦子給弄壞了!那學生既然傍到了大戶,你的態度可得對人家尊敬一些……一會兒收錢的時候記得把他欠的房錢算上,也莫要再催人家走了。”
小廝頻頻點頭:“我曉得的。”
頓了頓,小廝又補充道:“差點忘了正經事兒,隔壁家今日辦了壽宴,剩了點兒羊肉,也一并加在了這桌子飯菜里頭。”
老板大驚:“不早說,差點被你虧了銀子!”
早年間還好,那時候遼國還在,貴人們都喜歡吃羊肉,有著遼國這個天然牧場的存在,羊肉從來都不是什么緊缺的東西。
但如今不一樣了,自打宋金海上之盟,聯合伐遼開始,這羊肉的價格便是連年上漲,等到了最近幾年,更是和牛肉一個價格了。
這頓飯里頭有了羊肉,那價錢還得往上再漲一兩!
老板扒拉著算盤,心里頭已經是樂開了花。
“還有剩的沒?有剩的全給煮了,我也打打牙祭!”
“給您留著呢!”
小廝一臉諂笑。
這下頭在說得興起,上頭也是戰得正酣。
說好了是借酒消愁,可是一桌子的佳肴擺上了桌,哪有人還惦記著什么喝酒的事兒。
一開始陳靖還想著客氣客氣,加上又在河邊瞧見了尸體,以為自己是沒什么胃口的,可是等那香氣入了鼻,聽見虞允文道:
“兄臺,請動吧。”
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在山上吃了幾月的齋,肚子里早已是一點兒油水都沒了,哪里還顧得著什么禮儀!
他一動,虞允文也像是個幾月沒吃飽了的模樣,兩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到后來,恨不得直接端起盤子開干了。
這場面,看得邊上的李儒一直搖頭……看來這千年后的日子也不怎么樣,這兩人的吃相比起黃巾軍來,也沒差了多少。
說是風卷殘席那還是保守了,等他們兩人吃了個八分飽,開始打嗝了的時候,桌上的十幾道盤子幾乎是全都光了。
虞允文有些不好意思,他祖上是做過大官的,如今落到了這個地步,連吃相都差點忘了,連連朝著陳靖告罪:
“多謝兄臺款待,確實是久未嘗過這般好飯菜了……叫兄臺笑話了。”
陳靖擺擺手,他的吃相比人家差了十個魏和尚:
“老哥哪里的話……你說什么?”
虞允文不解其意,將剛才的話又給重復了一遍。
款待……
他兜里一共就十幾個銅板,還是道濟家人上山看小和尚的時候,他去給人家討的。
就算是他再不知道物價,也該清楚,這頓飯不像是十幾文錢能夠擺平的樣子。
這不能怪他。
首先,虞允文是個名人,名人=有錢,這很合理。
其次,他就算不是個名人,也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有錢,也很合理。
退一萬步說,他爹大小還是個官兒,官二代有錢,不是更加合理?
眼下這位卻說什么款待,陳靖分明聽見李儒傳來的笑聲,只覺得八月的臨安,變得有些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