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在宛城停了三天，他實現了對那些攻城人的承諾，只要是他們能找到的吃的，都是他們自己的，隨便吃，至于夠不夠？

不夠的話，外面那城墻邊，堆積的和城墻一樣高的肉山，也是他們的。

而黃表黃含章則是帶著宛城所有人直接南下江夏，從夏口過江，又向西南，等到了巴陵才停了下來。

這一路南下，他連荊州都沒靠近，他可是知道那王澄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要是去了哪里，弄不好自己就得人頭落地，他帶出來的人也沒什么好結果，那就讓那石勒賊子去和王澄對陣去吧。

這一路雖然艱辛，但還算順利，路過各地之時，也得到了各地資助的糧草，雖然當初求援的時候他們沒有發兵，可是逃難的時候求一點糧草這點顏面他黃表還是有的。

而巴陵城守劉憲是他的至交好友，這一次去投奔他還算是個好去處。

這一路南下，沿途之上還有很多平民也跟著一起跑了下來，當他們聽說了那羯奴石勒賊子的兇殘之后也是嚇得不敢再留在家中，也是紛紛逃難。

就在黃表帶著人在夏口過江之時，石勒已經打到了襄陽。

襄陽古之名城重鎮，城池高大，也不是那么好打的。現在鎮守襄陽的是荊襄都督山簡山季倫。

山簡雖然為荊襄都督，征南大將軍，可是說實話，論喝酒，論玩個性，論文采，他都行，就是打仗不行。

要不是他身邊愛將，并州人葛強始終對他忠心耿耿，為他操持軍事，山簡這個快六十的小老頭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現在山簡看到城下那幾乎沒有邊際的石勒賊軍，頭皮是一陣陣的發麻。

趕緊問身邊的葛強“萬山(葛強字萬山)，這下邊的賊軍怎么如此多人，我們能夠守住嗎？”

這葛強看著下邊準備攻城的軍隊也是頭疼，這一看就是那石勒賊軍和亂軍王如合流了。

本來，有一個因為遣返流民而引起的王如起義軍已經很讓人頭痛了，這一下他們又與石勒合兵一處這可就更麻煩了。

葛強深知自己手下的軍隊都是什么成色，荊襄之地多年來還算太平，且民風不如北人悍勇，軍兵更不耐戰。

那北面的宛城之地的軍兵，可以說是整個荊襄之地最能打的軍隊了，畢竟哪里靠近常年戰亂的北地，可是都沒有擋住這羯奴石勒，他們這的軍兵更夠嗆。

尤其是王如又加入了石勒大軍，則更是使那羯奴如虎添翼，看來得先準備好后路了。

于是葛強低聲的對山簡說道：“主公我們還是要先準備好后路，明日抵擋一陣，要是不行，我們還是撤吧。”

山簡別看打仗不行，但是他知道葛強的能力，對這個跟著他十多年的并州漢子，山簡是完全相信的。

他也把葛強當成了自家子侄一般，對于他的軍事判斷能力山簡更是完全相信。

聽了葛強這么一說，山簡就知道，這襄陽是守不住了。

他也不猶豫直接就安排手下親信收拾東西，準備跑路吧。

就在山簡和葛強在城墻上各自愁苦的時候，在石勒的大帳之中，石勒他正在招待帶兵來投的王如。

王如京兆新豐人(后世的陜西渭南西南部)，本是州中一下層軍官，后來戰亂流落南陽。

去年長安朝廷下令要讓這些流民都回秦地，他們不愿回去，今年在南陽時王如振臂一呼幾萬人皆反。

并打下了豫州襄城，當時石勒南下時走的是新城一路南下，和襄城幾乎是擦肩而過。

當王如聽說石勒正在攻打宛城時，他也帶兵前來投奔。

王如起義后，打出的名號是劉淵麾下漢趙大將軍，而石勒是真的漢趙大將軍。

這下王如感覺可算是找到組織了。

本來王如就想要南下襄陽，把襄陽打下來，可是感覺自己實力不夠。

而且他很清楚，自己手下看似人多，可是真的要是對上強兵，那是真的不堪一擊，

現在天賜良機，有這么一個大腿出現在眼前，怎能不趕緊抱住了，于是王如快速南下終于在義陽國新野縣追上了石勒。

這時石勒剛剛打破新野，聽說王如來投，不禁大喜過望，這是顯示出來自己在這里已經有了名望了。

隨即石勒帶著手下文武，出十里相迎王如。

王如一看石勒這陣勢，是真的看重自己啊，心中也是感動，直接下馬，拜下口呼：“小民王如，早已仰慕將軍威儀，今日有幸能與將軍相見實乃三生有幸，特領手下五萬軍兵前來投奔，王如拜見主公”

石勒看到王如對自己如此恭敬，趕緊快走幾步來到王如面前，伸手把王如攙扶起來，說道：“今日能得王如兄弟來投，乃我石勒之大幸也，日后某必不負你我兄弟之情”

隨后石勒大擺宴席招待王如，在新野又停留了三天，兩軍合兵一處，石勒手下就有了接近三十萬人。

原本石勒就有接近二十萬人，這次在大宛城損失不少。

不過石勒在打宛城的時候也派兵到宛城周邊開始大恣收掠人口，等到了新野，把新野也都收掠了一遍之后他手下反倒多了幾萬人，已經有了二十三四萬人。

這下再加上王如帶來的四五萬人，石勒一下就覺得自己又強大了，有了完全可以橫掃天下的感覺。

幾日之后，石勒屯兵襄陽城下，看著這座古之名城，石勒毫不在意。

就在宛城和新野停留的這段時日，那劉老神仙可是給他做出了二十多枚天雷彈了，雖然因為材料匱乏，數量少點，威力也不太行。

可是，用來對付這些從來沒有見過天雷威力的襄陽軍兵來說，還是完全夠用的。

石勒也不急，就在襄陽城下停了兩天。

一是為了休整一下，就算那些攻城的雜兵死多少他都不在乎，可要是能少死點也是好事，剩下的以后也可以用來種田不是。

第二個就是他得打造投石機啊，劉老神仙那天雷彈，每個都是有三十多斤重的玩意，拿人往城墻上投，他手下可沒什么人能辦到。

第三天一早，襄陽城下，石勒下令攻城，并傳令，攻破襄陽，三日不封刀。

石勒手下的士兵，聽到了這個命令，人人激奮，各個爭先蹬城。

在亂世之中，屠殺劫掠，是對這些普遍都沒有信仰，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亂民賊軍們，最好的激勵手段，他們已經不會去想什么以后了，也都已經從一個普通的小百姓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惡鬼。

把一個人變成一個鬼，只需要讓他極度饑餓，再把他丟進惡鬼群中，那他就馬上就會從一個人變成惡鬼。

攻城戰鼓被咚咚敲響，無數人扛著長長的爬梯沖向了襄陽城。

蟻附攻城，雖然是死人最多的攻城方法，但是也是最能震懾人心的攻城方法。

當守城的人，看到幾乎殺之不盡的敵人不停的爬到你的身邊的時候，膽氣稍差一些的人都會崩潰。

當葛強指揮著官兵們，勉強的擋住了石勒第一天的攻城戰的時候，他就知道，這襄陽城守不住了。

一是今天攻城的都是雜兵，而那些石勒的正兵根本就沒有動。

二就是這些雜兵也都好像不知道死亡為何物似的，不停的往城上沖鋒，就是這一天，襄陽城下就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尸骨。

如果不是現在天氣還算寒冷，否則那城下的腥臭之氣就會讓人發瘋。

葛強也算是經歷過了多年征戰的人，也是見過尸山血海人，可是他真的沒見過這么不要命的打法。

這是準備拿人搭人梯嗎？，就像宛城一樣。

他聽說過宛城的慘烈，也有從宛城逃難的百姓跑到了這里。

可是，當時他也就以為是那些百姓們沒有見過戰陣廝殺，又被驚嚇，夸大其詞而已。

可是今天看到了這幫賊軍，他知道，這不是夸大，這是真的。

沒辦法了，看今日攻城只是試探就這么慘烈，若是明日攻城，肯定比今日還要猛烈，看著那些守在城頭，卻又都在瑟瑟發抖的軍兵們，葛強知道，襄陽城完了，明天過不去了。

葛強回到了山簡的都督府，直接告訴山簡，今夜馬上就走，一刻都不能停留，這石勒手下的軍兵都不是人，都是惡鬼妖魔。

山簡也是嚇壞了，雖然早就收拾好了行囊，可是他以為，只要有葛強在，怎么也能守住這襄陽城的。

可是他沒有想到，只是一天，葛強就告訴他，襄陽守不住了，今夜就得跑。

雖然山簡能力不怎么樣，但還算是個厚道人，問葛強道：“萬山，我們走了，這城中百姓何如？”

葛強聽了山簡所問，只能嘆氣道：“主公，沒辦法了，只能各安天命了！”

山簡聽到葛強的回答，不禁潸然淚下，哭聲道：“我山簡無能，連累這滿城百姓遭難，山簡何顏再生于這世間啊！”

葛強見自己主公如此悲不自勝，只能安慰道：“主公，家中還有老夫人，還有少爺小姐和小孫兒，主公自不畏死，可還要想到他們啊，主公快快振作起來。

現在我就去準備兵馬，護衛主公一起出城，主公出城后我會安排人傳遍全城，讓人都去逃命去吧。”

山簡聽后也只能點頭稱是。

山簡出身豪門，也有些才華，可是他的一生，初時借助其父司徒山濤的名望，也算是一路順風順水，幾無波折。

他為人還算寬厚，他好酒，好交友，好文學，還好玩個性。

如果一直生在太平盛世，他可能會成為一個不錯的名仕，或是一方還算合格的牧守。

可是到了這猙獰亂世之時，他真的是無能為力，他不能理解為什么天下會大亂，為什么這世道會戰亂不休。

就像那晉惠帝司馬衷說“何不食肉糜”一樣，他是真的不知道這天下為什么會成了這樣，為什么和他年少之時完全不一樣了。

不管他再怎么疑惑，今夜他都要帶著家人一起跑了，不跑家人們就都得死在這里，他不想自己的家人就這么死去，也不忍看到城破之時這滿城百姓的慘狀，所以他得先走了。

他就是這樣安慰自己，對自己說的。

葛強調動三千軍兵由副將帶領，保護山簡出南門。

為了保護自家的主公，葛強把那副將和軍兵的家人們都帶在自己身邊，告訴他們“你們保護主公先走，我帶著你們的家人隨后就跟上，我還要通知全城百姓一起逃命。

若主公全家安好，你們的家人也會安好，若主公罹難，那我們就陪著主公一起去黃泉吧。”

那兩位副將也是無奈，只能拼死也得保護好山簡一家。現在已經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了，誰也別想單獨跑路了。

葛強還算厚道，在看到山簡的隊伍已經走的看不到火把光影的時候，通告全城，保持安靜，全都從南門和西門撤離，生死各安天命。

哪里可能保持安靜，當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襄陽城就已經亂了。

這時葛強已經帶著身邊的軍兵和他們的家人一起從南門離開了襄陽城，一路南下去追他的主公山簡去了。

而這時襄陽城里剩余的軍兵百姓們，也都攜家帶口的從已經大開的南門和西門逃離襄陽。

等正在中軍營帳的石勒收到了襄陽城西、南兩門洞開，無數人逃離的消息后。

石勒聽后勃然大怒，馬上命令，所有人步兵攻城，騎兵迅速繞過城池，封堵城門。

當所有的軍兵們，在睡夢中被喊醒開始準備攻城，和繞城封門的時候已經是幾個小時之后的事了。

古時軍隊扎營后，夜間休息之時，是絕對不允許在營地亂串和大聲呼喊的。

為的就是防止出現營嘯，古時軍紀，不管是十七禁五十四斬還是七十二斬，都有夜傳刁斗、揚聲笑語都是斬首的規定。

為什么這么嚴格？

那是因為古時作戰和現代火器作戰完全不一樣。

近代火器作戰，都是彈丸和爆炸殺傷，你看到的最近的尸體基本都在幾十米之外，就是有近在身邊的也是不多。

最后等你看到的殘肢斷臂，都是戰爭之后了。

而古代戰爭，那就是面對面的槍來刀往，相互拼殺。

死人的鮮血，會噴射的你滿身滿臉，尸體的腥臭味會讓你聞之欲嘔。

你完全不知道下一刻你會被那桿槍給扎死，還是被那口刀給砍死。

在這樣的心里壓力之下，沒有人能安然入睡，不做噩夢的。

而可能就是噩夢之中的一聲呼號，就會引起全營的響應，互相都在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之間，感覺自己還在那戰場之上。

而在那戰場之上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是敵人，都是會要自己性命的人，于是一場混亂的，出于本能的廝殺就開始了。

發展到最后，就算那些清醒的人也會瘋狂，因為你不把那些在你身邊發瘋的的殺了，他們就會殺了你。

所以古時，夜間扎營后，除非有夜襲的任務，不讓軍士們睡覺。

如果睡了，想要喊起來，就必須分區分片，依次喚醒。

在叫醒時，還要有人守衛，防止混亂。

為什么古時的軍隊就怕夜襲，因為只要一遇到夜襲，基本就會炸營。

那種混亂，如果不把情緒平息下去是不會停的。

所以當石勒把人都發動了起來，開始攻城和派出騎兵圍剿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爬上城頭的石勒軍兵們，除了看到一些胡亂扎起的草人之外一個守軍都看不到了，而城中還有人在不停的出城。

而騎兵們繞行奔襲，則是堵住了很多很多人。

一是，所有城中百姓想要馬上出城沒有那么容易，首先你得收拾家當吧，不要以為死在眼前了，就不會收拾家當了。

那些窮苦人的家當，在他們眼中比命貴重，哪怕一個破陶碗。

而城中那么多人，想要通過那兩座城門？

你可以想象一下后世一線城市，高峰時間擠公交和地鐵的樣子。

為什么張征很佩服陳元達，就是因為他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最多的人，在最慌亂的情況下，通過了井陘關口那個狹窄的關門通道。

這是需要絕高的組織和指揮能力的。

而在現在的襄陽城，自從葛強最后也走了之后，襄陽城已經完全混亂了，沒有指揮，沒有調度，完全是亂成了一鍋粥。

從城頭上沖下來的，那些石勒當做攻城損耗的雜兵們已經沖下了城墻。

這些雜兵各個破衣爛衫，眼睛血紅，低聲嘶吼著奔向了他們看到的每一個目標，就像后世喪尸片中的喪尸一樣。

可是他們可比喪尸跑的快多了。

而外圍繞行的騎兵，則是堵住了至少一半的襄陽百姓。

血腥的殺戮，恐懼的發泄，頻死前的哀嚎聲，憤怒的搏殺聲，人吼馬嘶聲，呼兒喚女聲，哀告求饒聲，孩童哭泣聲，這里已經不是人間而是地獄。

這里是瘋魔們的世界，是惡鬼們的樂園，在這里可以聽到野心家們的嚎叫，可以聽到魔鬼的低吟，可以聞到魔王們手握的酒杯中那飄散而出的刺鼻的血腥氣，也可以看到那漫山遍野的無盡尸骸。

這一個日出，照耀的不是希望，而是，無盡血色襄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