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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當霍斯頓爬上樓梯,一步步接近他的死亡時,恰好看到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他能聽到他們的一陣陣尖叫——只有無憂無慮、興高采烈的小孩子才會這樣叫喊。孩子們驚天動地的喧鬧聲不斷傳來,霍斯頓只是慢條斯理地走著,每一步都有條不紊、沉重而緩慢。他在螺旋樓梯上繞了一圈又一圈,舊靴子落在金屬階梯上,發出沉重的腳步聲。

這些階梯就和父親留給他的靴子一樣,到處都是磨損的痕跡,上面所剩不多的油漆也都開裂、翹起,而且大多只殘存在角落里和階梯踏板的底部——那些不會被鞋子碰到的地方。現在應該還有其他人走在這道樓梯上,所以不斷有小股的灰塵隨著那些人的腳步被震落;霍斯頓握住欄桿的手也能感到一次次震動。這根欄桿更是被磨損得只剩下了閃閃發亮的金屬。這經常讓霍斯頓感到驚訝:幾個世紀的手掌撫摸和鞋子踩踏竟然能將牢固的鋼鐵磨蝕到這種程度。他知道,一次磨損可能只會掉落一個分子,但每一段人生都會帶走表面的一層,就像他們居住的這個筒倉磨損掉了一段又一段人生。

這里的每一塊踏板都因為許多代人的踩踏而稍稍有些彎曲,讓圓潤光亮的踏板邊緣看上去倒有些像是噘起的嘴唇。踏板中間幾乎都被磨得平滑光亮,只有兩端能看見一些鉆石形的防滑小顆粒,像小金字塔一樣凸起在階梯踏板上,保留著清晰的邊緣和一點殘存的油漆。

霍斯頓再次抬起穿著舊靴子的腳,踏上一級老階梯,踩下去,重復這個動作。他沉浸在這無數個年頭的蹉跎中,無論金屬分子,還是鮮活的生命,都在緩慢地消逝,一層又一層,被磨成細碎的塵埃。他不止一次這樣想過:生命和這樓梯都不應該以這樣的方式存在。這道樓梯——這個長長的、螺旋形的狹窄空間,穿過埋在地下的筒倉,就像一根插在杯子里的吸管。建造它的初衷本來不是為了接受這樣長時間的磨損。他們的這個圓柱形家園也是一樣。這里原先應該是有別的用途,但那時候的事情早已經被忘記了。現在這條螺旋階梯成為了成千上萬人每日出行的主要通道。在不斷重復的日常生活中,他們每天從這里上上下下。在霍斯頓看來,這應該只是一道應急樓梯,也許只是準備給幾十人使用的。

又爬過一層樓——這些樓層像一片片圓餅,疊摞成為這座筒倉,現在這片圓餅是住宅區。只要再向上爬幾層,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攀爬就結束了。孩子們歡樂的聲音變得更加響亮,如同大雨一般傾瀉下來。那是少不更事的笑聲。笑聲的主人還沒有理解自己住在什么地方,沒有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大地的重壓。他們從沒想過自己被埋在地下,只是在單純地活著,擁有未曾被磨損的人生。那些沿著樓梯不斷流淌的幸福歡笑,和霍斯頓的行動、計劃以及決心沒有半點協調之處。這全都是因為霍斯頓要走出這里

當他接近更上一層時,一個年輕的聲音蓋過了其他所有聲音。霍斯頓回憶起自己在筒倉中的童年——所有那些學校生活和游戲。那時,這個沉悶的水泥圓柱體也帶給了他無限的新奇。這里一層又一層的公寓、車間、水培農場、凈化室,還有無數錯綜復雜的管道,就像一個沒有盡頭的宇宙,一個永遠也探索不完的廣闊世界,一座巨大的迷宮,他和他的朋友們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永遠迷失在其中。

但那已經是三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霍斯頓覺得,自己的童年和此時此刻之間,仿佛隔了兩三個人生,兒時的那段歲月是屬于另外一個人的幸福,不是他的。他這一輩子只是在當警長。生活沉重地壓在他身上,封鎖了一切關于過去的遐想。最近,他進入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三階段——不再是孩子,也不再是警長,過著一種秘密的生活。在這段時間,他最后的生命力也被消磨成塵埃。三年時間里,他默默地等待著永遠不會到來的東西,每一天都要比他那些快樂人生中的一個月更漫長。

走到螺旋樓梯的頂端,陳舊的弧形欄桿離開了霍斯頓的手掌,就此終結。樓梯井變成了整個筒倉中最寬闊的一片空間:自助餐廳和與之毗鄰的休息室。嬉鬧的尖叫聲來到了他身邊。分散擺放的椅子之間穿梭著一些色彩鮮艷的身影。孩子們在相互追逐。有幾位成年人正在努力約束住這一團混亂。霍斯頓看到艾瑪正從滿是污漬的地磚上撿起散落的粉筆和蠟筆。她的丈夫克拉克坐在一張桌子后面,桌子上擺著幾杯果汁和幾碗玉米淀粉曲奇。他向霍斯頓揮了揮手。

霍斯頓卻沒有想過要揮手致意,他既沒有力氣,也沒有這個愿望。他的目光越過大人和玩耍的孩子,看到自助餐廳墻壁上模糊的風景。在他們這個荒涼單調的世界里,這是最大的一塊無隔斷屏幕,現在它顯示的正是外面的清晨。黎明時熹微的光線籠罩著毫無生氣的山丘,從霍斯頓小時候到現在,這些山丘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顯示在墻壁的屏幕上。霍斯頓卻早已過了在飯桌間追逐嬉戲的年紀,變成現在這樣一副空空如也的軀殼。在那些莊重的、連綿起伏的山丘對面,是一道霍斯頓再熟悉不過的天際線,形成那道天際線的是一些古老衰朽的玻璃和鋼鐵建筑,高高矗立在遠方,被微弱的晨光照亮。可以猜想,人們在地面上生活的時候就居住在那些建筑里。

一個孩子像彗星一樣沖過來,撞在霍斯頓的膝蓋上。霍斯頓伸手想要摸摸這個孩子——他是蘇珊的兒子。但他立刻又像彗星一樣飛走了,仿佛被拽回到了其他孩子組成的運行軌道中。

霍斯頓突然想起和艾莉森在她去世那年中的彩票。彩票還在他身上,他到哪兒都會帶著它。這些孩子中的一個,本來有可能是他們的孩子,那可能是男孩或者女孩,現在應該兩歲了,雖然腳步還不太穩當,卻也會跟在大孩子后面跑來跑去。就像所有父母一樣,他們曾夢想有一對雙胞胎,那會是雙倍的幸運。當然,他們努力過。在艾莉森的避孕器被除去之后,他們花了一個又一個美好的夜晚,努力要兌現那張彩票,其他父母都在祝他們好運,而其他希望中獎的人則暗中祈禱他們在這一年里不要結出果實。

他們知道自己只有一年的時間,甚至因此變得迷信起來,無論什么辦法,他們都試了——在床上掛大蒜,據說可以增強生育力;在床墊下面放兩枚十分硬幣,據說能夠得到雙胞胎;艾莉森在頭發上系了粉紅色的絲帶;霍斯頓眼睛下面涂上了藍色染料——所有這一切都是那么荒謬、不顧一切,卻又趣味盎然。他們的確很瘋狂,但更瘋的是,他們竟然沒有嘗試遍所有的方法,比如去參加那種愚蠢的降靈會,或是嘗試一些完全未曾驗證過的傳說。

但他們沒有繼續下去。在他們那一年結束之前,彩票的機會就被轉給了另一對夫妻。不是因為他們不想,而是因為時間不夠,因為霍斯頓突然沒有妻子了。

霍斯頓將視線從兒童的游戲和模糊的風景上轉開,走向他的辦公室——那間辦公室位于自助餐廳和筒倉氣閘艙之間。走過餐廳,他想到了曾經發生的那場爭斗。那一幕就像幽靈一樣,在過去三年里的每一天都會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知道,墻壁上那幅昂貴的風景畫面比三年前更加模糊,因為外面的攝像頭上積累了越來越多的沙塵,但如果他回過頭,在那片畫面中仔細尋找,如果他瞇起眼睛,細看那道一直向山丘上延伸的黑色紋路,就可能看見她一動不動的軀體。黑色紋路是一條溝壑,越過泥濘的沙化丘陵,一直通向遠方城市。在那里,就在那座山丘上,他的妻子依然可以被看到。艾莉森躺在那條溝壑中,手臂蜷曲在頭下,仿佛一塊正在沉睡的石頭。空氣和毒素在腐蝕她的身體。

只是也許而已。

實際上,墻上的畫面已經很難看清,在屏幕中的影像剛剛變模糊的時候,很多細節就無法再分辨了。而且,這種畫面也沒有那么值得信任。它實際上存在很多疑點。所以霍斯頓只是選擇不去看。他妻子的幽靈還停留在她拼命掙扎的地方,那時突然發瘋的艾莉森,將痛苦的回憶永遠留在了這里。他只能就這樣走過去,進入他的辦公室。

“天哪,看看是誰起得這么早。”馬恩斯微笑著說道。

霍斯頓的副警長關上文件柜的一只金屬抽屜。古老的鉸鏈發出一種毫無生氣的悲鳴。他又拿起一只熱氣騰騰的杯子,然后才注意到霍斯頓嚴肅的表情。“頭兒,你感覺還好嗎?”

霍斯頓點點頭,朝桌子后面的一排鑰匙指了一下。“拘留室。”

本來面帶微笑的副警長困惑地皺了皺眉。他放下杯子,轉身取下鑰匙。當他轉過身去的時候,霍斯頓最后一次用他的掌心擦了擦那枚鋒利冰冷的鋼鐵星星,然后把它平放在桌面上。馬恩斯轉回來,遞出拘留室的鑰匙。霍斯頓伸手接住。

“需要我去把拖把拿過來嗎?”馬恩斯用拇指戳了一下自助餐廳。除非有人帶著手銬過來,否則他們進拘留室只會是為了打掃衛生。

“不。”霍斯頓回答。他向拘留室擺了一下頭,示意副警長跟他過去。

隨后他轉身就走。辦公桌后面的椅子“嘎吱”響了一下,馬恩斯站起身跟上他。霍斯頓這時已經來到拘留室門前,鑰匙輕松地插進鎖眼。隨著“咔噠”一聲脆響,這道結構堅固、保養良好的門被打開。鉸鏈發出微不可聞的摩擦聲。霍斯頓堅定地邁出一步,將身后的門一推,一記沉悶的撞擊聲隨之響起,磨難就要結束了。

“頭兒?”

霍斯頓將鑰匙從柵欄間遞過去。馬恩斯低頭看著鑰匙,眼神中盡是狐疑,但他還是伸手接下了鑰匙。

“出什么事了,頭兒?”

“去找市長。”霍斯頓長嘆一聲,這沉重的一口氣,他已經足足憋了三年。

“告訴她,我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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