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宛在水中央
書名: 真水與火焰:作家的流行音樂履歷作者名: 百花文藝出版社本章字數: 3123字更新時間: 2023-12-28 22:32:26
黛安
《在水一方》
演唱者:鄧麗君
作詞:瓊瑤
作曲:林家慶
發行年代:1980年2月
作者簡介
黛安,中國作協會員,現供職于泰山學院。作品見于《十月》《天涯》《散文》等刊物,多篇散文被收入年度選本。曾獲冰心散文獎、山東省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等獎項。已出版散文集《青青子衿》《月光下的蘿卜燈》《稻草人與蝴蝶》等。
有一首歌聽不得,尤其獨自一人時。歌詞還在,旋律還在,可是,時光,以及時光里的人,哪里去了呢?
2017年冬,同學給我打電話說:“大勇快不行了你知道吧?”我愣住了。過了幾秒鐘才說:“不,不會吧?前幾個月聯系他還挺好的,我還以為他快好了。”
已經11月底。我報考了北師大作家研究生班,還有二十多天就考試。離開學校多年,我心里沒底,每天除了給學生上課、睡覺,其余的時間都用來復習了,炒著菜都在聽西方文藝復興運動的音頻。但我顧不上了。我必須拿出一小段時間,很快打聽到他家住址,驅車而去。路過一家店,當天開業,鼓風機吹起來的彩虹門里傳出熟悉的旋律,我驚覺,是《在水一方》。
教室在三樓。我是文科。一下課,隔壁理科班的幾個男生就在我班門口的走廊上說笑。我在教室里,每次抬頭,都會撞上一個男生的目光。一開始,我以為他在看我的同桌,直到有一天他們在我面前起哄喊“大勇,大勇”,我的心才怦怦亂跳起來。我常穿一條黑色連衣裙,人也黑,不久,我就成了他們口中的“小黑”。走在樓下,只聽三樓有人小聲丟下來一句:“小黑——!”其他人一陣笑。我慌亂得走不成路。
中秋節到了,高三放半天假。中午,最后一節課下課鈴聲一響,早就按捺不住的我們收拾起書包沖出教室。我穿過校園向宿舍走去,踢里趿拉的,身邊都是急匆匆的腳步。秋日的天空遼闊高遠,像我們的理想,好像在眼前,又好像遙不可即。
身后傳來悠揚的口哨聲。我聽著,不禁在心里跟著哼唱: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他身旁,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
一起走的同桌笑著碰碰我。我忸怩地碰她一下,想回頭,忍住了。
口哨聲始終在我身后,不遠不近。直到我拐進宿舍。
吃完飯推出自行車回家,他和幾個男生正站在學校大門口。看見我,不知誰說了句什么,大家起哄笑起來。我低著頭走出去很遠,才一騙腿上了自行車。我騎著歡快的小駿馬,邊騎邊哼歌。《在水一方》的旋律,伴了我整整一路。
目光的找尋與交織多起來,終于有了那樣的夜晚。晚自習后,我們偷偷溜出去。學校周邊是麥地,冷風在空曠的田野間飄蕩。星月下,我們長長的影子如一掛簾子,遮蔽著一片又一片冬麥。我們打賭。輸了的他背著我,我摟緊他。我把熱氣哈在他的脖子里。我小聲笑。
元旦時,學校舉行唱歌比賽。高一、高二坐滿了操場,我們高三仍在教室里埋頭學習。快到我時,我被人叫出去,站在臺上,伴奏響起:
綠草蒼蒼
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
他在教室里,耳朵猶如陶罐收集著我的歌聲與氣息。那晚我們在麥地里跨年。他濕熱的唇貼在我耳梢喃喃地說:“小黑,你唱得真好。”
春天的一場考試后,班主任找了班里所有人談話,或批評,或鼓勵,唯獨沒找我。他的臉鐵青,見了我脖子一梗,眼瞅都不瞅。早戀,是他不能容忍的。第一次,我感受到了被冷落的滋味。如今,多少年過去了,每當想起那次考試,我都會悵然若失,好像那是一只鐵籠,我被永久關在了里面,怎么都出不來。
那之后不久,我沖進校長室,站在校長面前,為自己青春的愛辯白。校長是大勇的爸爸。而今,我早已記不起當時說了什么,更不知道哪里來的那股無畏的勇氣。但我記得校長緩緩站起來時驚異的神情。我還記得,他剛要開口,我就轉身離開了,長發在背后飄揚如旗幟。
如兩人約定好的,我們同時考取了山東師范大學。我學中文,他學計算機。我們住在了學校唯一一幢男女混合樓里,他在三樓,我在六樓。身著情侶裝,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自習,一起看電影——大學里的每一天,都如金子般閃閃發光。有時,我們會不約而同地哼唱起那首曲子……
我愿順流而下
找尋她的方向
卻見依稀仿佛
她在水的中央
我唱“他”,他唱“她”,一高一低,一細一粗,如兩條藤絞纏在一起。
農村與城鎮。他父母的觀念是橫在我們之間的鴻溝。假期里,他被軟禁在家。思念讓人寢食難安。一天下午,我騎自行車去了當年讀書的高中,他家在學校的家屬樓里。我久久站在離校門口不遠的一棵樹下。黃昏來了,夜來了,暴雨來了,他沒來。我不得不騎車回家。閃電將我照亮,又將我藏匿。如今想起,那十幾里地不是路,是一條河——一會兒逆流而上,一會兒順流而下。
后來我問他:“你是木頭嗎?竟然關得住。”
他一下把我拉進懷,臉埋在我的長發里,不回答。
畢業后,我們都進校當了老師。他在縣城,我在縣城邊的山村。
那時沒有手機,我請假去了他的學校。我們面對面站在校門口,我只要他一句話。他囁嚅著,始終沒有說出來。
我掉頭就走。
幾年后我們各自結婚。他早,我晚。聽說,他聽說我要結婚,大醉。
再后來,日子如流水,生活的日常消釋了曾經的不悅。我的電腦幾乎每半年就要重裝一次系統,我提到他面前,無論什么毛病,到了他手里,電腦都會好起來。然后我們吃飯,喝酒,聊天。系統裝好,他問我:“下歌嗎?”我說:“不。”他笑笑。打開電腦,熟悉的旋律中,中秋放假,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一路吹著口哨。
一年又一年,陸陸續續聽說了一些事。他有個姐姐,據說生意做得很大。他的錢被姐夫借走了,姐夫貸款他做保人,姐夫把錢全給了理財的,理財的跑了,他的工資被凍結了,他的房子被銀行抵押了。姐夫把錢追回來一部分,自己全攥著,不肯給他……那時候,他的雙胞胎兒子即將考高中。
他的身體出現異樣,先是臉看起來像覆了一層薄薄的金粉,連身上也黃得可疑時,膽管只能切除。
他很平靜。大約兩年的時間里,我們見過兩次,他看起來都還好。我那時正好出了本散文集,他還笑著問我要簽名本。他開車來我學校,我把書拿出來,我們站在校門外的樹蔭里說話。他走時,車門關上的那一刻,我聽見里面在唱: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
最后一次打電話是初夏,萬物豐美。聽聲音,無端覺得他就要好起來了。
開門的是他妻子,幾年的煎熬,頭發白了大半。父母也在。我輕聲說出我的名字,他們“哦”一聲,記起了那個兒子曾深愛過的女人。
他母親指給我他的臥室,我進去,她關上了門。
我掉深淵里了。我不認識他了。
床上躺著的,是一個黃紙糊的小假人。
“你怎么來了?我給他們說,不要告訴你。”他有氣無力地說。一滴淚凝在眼角,遲遲沒有滑下來。
我輕輕抓起他的一只手,貼在自己臉上,干枯,冰涼。我努力保持平靜。“會好的。好好吃藥,會好的。誰都會生病,會好的……”我反反復復說著。除此,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他嬰孩般點頭,有一瞬,眼里充滿了光,亮了一下。
一個寫作者,會那么多精彩的句子,此刻卻沒有一句是有用的。在即將逝去的生命面前,語言,先一步成了灰燼。
“好好治療,等著我,一考完我就來看你。”大約半個小時后,我把他的手放進被子,最后撫了下他的臉,走出臥室,關上門。
轉身的瞬間,已是淚流滿面。
他的母親抱住我,隱忍地嗚咽著。“怎么會這樣?這孩子,從未做過壞事。”她喃喃地說。
我不知道說什么,只是抱著她低低地哭。
上了車,我大哭。我知道,青春里最美的一段時光,要謝幕了。
幾天后,我還沒去考試他就走了。我一身黑衣,懷抱一大束白菊參加他的葬禮。我們讀大學時他同宿舍的幾個人也都從各地趕來了。曾經,我頻繁出入他的宿舍,我們是熟識的。哀樂里,人們排著隊,幾個人一組,站一排,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向他的遺體告別。到了我,獨自一人,手捧白菊,走向前,放在他身邊,退后幾步,跪下,雙手撐地,俯下身去,深深叩首。大勇,好好安息。我在心里說。
淚水奔涌中,眼前的一切都退去了,沒有疾病,沒有遺體,沒有葬禮,仲秋遼闊的藍天下,走在人群里的他,望著我的背影,獻寶一樣,吹著他的口哨: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無奈前有險灘
道路又遠又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