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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城市童話

  • 我們的娜塔莎
  • 蔣韻
  • 5837字
  • 2023-12-27 21:36:15

安同志帶著他的妻子娜塔莎來到這座北方城市落戶的時候,是一九五八年。那一年,杜若剛滿四歲,是幼兒園小班的學童。杜若的生活照說和他們沒有絲毫的瓜葛。

杜若家住城南,安同志和娜塔莎家,確切住在哪里,地址不詳。

安同志叫什么,他們都不知道。這個他們,指的是長大后的杜若和她的伙伴們,是這座城市里所有那些不安于小城生活的時尚青年。那時,人們認為這樣的青年是思想意識不健康。

安同志叫什么,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勇敢和浪漫,在莫斯科或者列寧格勒學習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叫娜塔莎的蘇聯姑娘。這樣的戀愛或者婚姻,在當時,據說有很多,但往往都在中國男生回國時宣告分手。安同志卻沒有松開他的手,他緊緊地拉著他的娜塔莎,坐了九天九夜的火車,穿過蘇聯廣袤的土地、無邊的白樺林,穿過秋色迷人的西伯利亞,把這個穿布拉吉、吃面包黃油酸黃瓜的姑娘,還有他們四歲的兒子和兩歲的女兒,帶回到了我們的土地上,帶回到了大陸深處這個吃五谷雜糧的北方城市。

透過車窗,安同志指著藍天之下兩座并立高聳的古塔,說道:“親愛的,我們到家了。”

那是這城市的標志,雙塔。它們一千多歲了。安同志摟住了娜塔莎的肩膀,說:“你聽到它說什么了嗎?它說,好小子,你真有本事啊,帶回一個這么美麗的好媳婦。”

這像是一個童話的結尾,“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而真實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接下來,是一九六〇年,共和國歷史上的饑饉之年來到了。

再接下來,就是安同志的祖國和娜塔莎的祖國交惡。

那時,這座城市剛剛“復課鬧革命”不久,那些自一九六六年之后,在“江湖上”浪蕩了三年的小學畢業生,一擁而入,走進了這座城市各個中學的大門。教育革命了,也不需要考試,也不看成績,只看你家庭住址,就近入學。杜若非常幸運,她的家,和這座城市曾經最好的中學,華北地區重點學校,僅隔一條馬路。一抬頭,就能看到那學校晚自習時璀璨的燈光。母親常對杜若說:“杜若,你將來一定要考到那里去啊,那是你的學校。”杜若說:“那杜仲呢?怎么就是我的學校,不是杜仲的?”母親不說話了。

杜若家姐弟三人,她最大,老二是弟弟杜仲,最小的是妹妹叫杜茯苓。姐弟三人的名字,都是中草藥。

三個孩子中,最聰明的,是杜若。母親一直這樣認為。

這下,聰明的杜若和不夠聰明的杜仲,不費吹灰之力,都進了這所全省最好的中學。但母親卻高興不起來。這個世道,不是讀書的世道了,再好的學校又能怎樣?果然,開學沒有多久,杜若就被選進了學校的宣傳隊,跳舞唱歌去了。接下來,竟是全體停課,備戰備荒,挖防空洞,防止“蘇修”的進犯。

整座城市,進入戰時狀態,各家各戶,每一扇玻璃上都用裁開的紙條貼了“米”字,怕的是“蘇修”的飛機轟炸。甚至做好了戰爭疏散的準備。一旦局勢吃緊,有很多人將會離開城市,疏散、撤離到安全的后方去。

報紙、廣播,都是戰爭的論調。

全市舉行了戰備會演,杜若的學校排演了一個類似活報劇又類似音樂劇的節目,里面有歌有舞,有說有唱,有解放軍,有老漁民,有女民兵,有反坦克火箭彈也有“三八大蓋”和紅纓槍,總之慷慨激昂、起伏跌宕,以破竹之勢,一路披荊斬棘,殺進決賽圈直至獲獎。另一邊,挖戰備防空洞的也不示弱,往昔的操場,如今溝壑縱橫,像戰壕像掩體。土方工程比預期提前完成,全校同學又馬不停蹄去磚窯拉磚,去河邊拉沙,燒石灰,不到半年,防空洞大功告成。別說,還真是漂亮。紅磚碹頂,處處有巧思,儼然是個地下王國。有許多人來參觀,這項工程也同樣獲得了表彰。

不過,也付出了代價。那是在挖土方時,曾出過一次事故。有一天,一個男同學不知怎么失足掉進了三米多深的壕溝底,受了重傷。有人說是他和人打架,推推搡搡,沒站穩栽進去的。有人說他是遭人暗算,趁他不備把他一把推下去的。奇怪的是現場居然沒人看見發生了什么,人人似乎都有不在場證明,沒人說得清楚真相。出事后,女同學們都為他難過,擔心他是否會落下殘疾。男生們則說,這就叫報應,為什么掉下去的偏偏是這個中蘇混血兒?誰讓他們來侵略我們的?

這摔傷的同學,叫安向東。從前,他不叫這個名字,他叫安德烈,是個中蘇混血兒,高大、英俊、迷人。

摔傷后的安德烈再也沒來過學校,他退學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聽說他的腿落下了殘疾。一個美男子,有了殘缺。那時學校采用軍事化的管理,班級用軍事術語“連、排”來命名。杜若和他不同排,不同連,沒有過任何的交集。只有一次,某個黃昏,放學后,杜若有事耽擱了,出來時,昏暗的走廊上靜悄悄,一個人迎面走來,杜若不禁停下了腳步,她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這是什么?是從希臘神話中跑出來的男神嗎?她錯愕地閃過這念頭。好美啊。她覺得呼吸不暢。第一次,她被美傷害。原來,“美”和帝國主義一樣是霸道、不講理、有侵略性的。

后來她知道了,這個美男子,叫安向東。

安向東或者安德烈出事后,杜若難過了許久。為一個陌生人難過,杜若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她不能想象看見一個瘸了腿的安向東從走廊里迎面走來,她覺得那是冒犯。對什么冒犯,對誰冒犯,她說不上來。多年之后,杜若似乎想明白了,那是對造物、對生命最神秘秩序的冒犯吧?一件如此完美的杰作毀了。

這個安向東或者安德烈,是不是安同志和娜塔莎的兒子?應該是吧?這城市,莫非還有隱藏的娜塔莎或者瑪莎、柳芭不成?不過杜若也不能確定。誰又能確定呢?安同志和娜塔莎一直像傳說一樣活在這座城市,杜若從不知道有誰真正認識他們。反正杜若身邊沒有這樣的人。杜若的父母身邊也沒有一個這樣的人。

姜友好是北京人,在山西這個內陸省份當兵。復員后被分到了省人民醫院,做了一名眼科護士。

姜友好是個喧嘩的漂亮女人。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不會有安靜。她來到這座內陸城市沒有幾年,就有兩個男生為了爭奪她打架斗毆傷人進了局子,還有一個自殺未遂。還沒等那個切腕的人養好傷口,姜友好女士就又有了新的戀情。周而復始。后來,她毫無征兆地,就突然結了婚。用今天的話說,她是閃婚。她丈夫是現役軍人,在海軍服役。姜友好回北京探親時,偶遇了也是回京探親的年輕的海軍軍官,看到他的第一眼,姜友好就嘆氣了,在心里對自己說:“友好啊,你玩夠了,瘋夠了,可以歇歇了。”

他們的新婚之家,就安在姜友好工作的城市。她供職的醫院在集體宿舍的筒子樓里分給了她一間屋子,足有十六七平方米,向陽,通風,四壁潔白。從前,姜友好的好客是出名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最終都成了姜友好的座上客。有很多四處招搖說是她朋友的人,其實,她連對方的名字都記不住。婚后,她一反常態,安靜了下來。從前,那么喜歡熱鬧,其實,是心里空虛孤單。現在,有了海軍軍官,她覺得自己有力量可以對付這個沉悶的城市和生活了。

她開始認識一些新的人,新的朋友。和從前的那些朋友漸漸斷了聯系。杜若就是這時候認識了她。杜若從鐵路建設兵團回來,被分配到了一家集體所有制的小工廠上班,工作時被飛迸的鐵屑傷了眼睛。她中學的同學帶她去了省立醫院的眼科,說:“我認識那里的一名護士,她能想辦法給你多開幾天假。”杜若就這樣認識了姜友好。

杜若的同學叫夏蓮。夏蓮是列車員,跑北京。她常常會替姜友好從北京帶東西回來。友好的家人把東西送到月臺上,他們像地下工作者一樣三下五除二完成交接。那些東西,幾乎都是吃的,糕點、花生米、臘肉、煉好的豬板油、芝麻醬,有時干脆就是一大塊冷凍的五花肉,或者一袋大米。這座城市,物資奇缺,所以,像夏蓮這樣跑北京、鄭州、上海的列車員,真是搶手啊。他們源源不斷往自己的城市輸送著緊俏的物資。

所以,姜友好怎么能駁夏蓮的面子呢?她很痛快地幫了她們的忙。

真正讓杜若和友好熟識起來,是因為后來的一件事。

有一天,杜若很冒失地跑去醫院找友好。那是一大早,醫院還沒上班,她掛了號,等在眼科門診前。一看見姜友好,她就迎了上去。

“你好,你不記得我了吧?”她說,“我是夏蓮的朋友。”

“我記得,”姜友好說,“有事嗎?”

杜若臉紅了:“真不好意思,能幫我開個病假條嗎?”她說,“單位在搞會戰,趕活,一律不準請事假,我是真沒辦法了。夏蓮跑車,不在,我只好厚著臉皮來找你,能幫忙嗎?我急需要兩天的時間。”

“什么事?”

“一個朋友借給我一本書,只給我兩天時間,那書是大部頭,太厚了,我要是白天上班,晚上看,就是一分鐘不睡覺也看不完,”杜若回答,“可是我太想看那本書了,想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借到手——”

“我知道了,”姜友好打斷了她,“沒問題,我可以幫你忙。”

杜若沒想到,她答應得如此爽快。假條到手,她騎著自行車飛奔而去,都不記得自己是否說了謝謝,可她心里真是感謝啊。她聽夏蓮說過,這個姜友好,有個不一般的出身,父親是京城的高官,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老布爾什維克。如今雖然“靠邊站”,但《紅樓夢》講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原以為她會很傲嬌,沒想到,竟如此的不搭架子。

到下個星期天,杜若在家掌廚,順便做了一些蛋餃。她把蛋餃裝到飯盒里,去找夏蓮,說:“這個,你送給姜友好吧。你不是說她這個人就好吃嗎?我家沒什么稀罕東西,這蛋餃的肉餡里,我摻了點蓮菜,味道還細致。”對自己的廚藝,杜若還是自信的。

又一個休息日,夏蓮來找杜若,說:“姜友好請咱們去她家吃飯。”杜若還沒回答,夏蓮又說,“不過她請你來掌勺。”

這下,杜若自然沒法推辭。

姜友好的家,明亮、清爽。白色亞麻補花床單,花朵也是白色的,同款的桌布、窗簾,遮蓋住了公家分配的千人一面的家具。一色白亞麻中間,只有一只花瓶是猩紅如血的。那是一只水晶花瓶,后來杜若知道,那花瓶是她父親早年從捷克帶回來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素凈的婚房。”杜若深覺意外地這么說,心里其實還補了一句,“雪洞一般。”

“我也從來沒有見過,因為一本書跑來找我開假條的。”姜友好這樣回答。

杜若愣了一愣,臉紅了。

“哎,是什么書?”姜友好笑著問,“那天沒顧上問你是什么書你就跑了,弄得我心里直癢癢,癢到現在。我就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書值得你費那么大勁?”

杜若也笑了:“《罪與罰》。”她回答。

“哦——”姜友好長長地哦了一聲。

她聽說過這本書,也知道作者,但這個人寫的書她一本也沒看過。從前,她的那些朋友,也幾乎沒有一個人看過這個人的書。他們頂多看《娜娜》、看《俊友》、看《小酒家》,或者看《德伯家的苔絲》,但這個人的書,他們沒碰。她也沒碰。

“你有點特別,”她說,“喜歡看布道的書。”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乏味?”杜若笑著問。

“不啊,”姜友好笑了,“我覺得你這人特有趣,為了看一本布道的書而撒謊,你不覺得有罪呀?還有,你身上有兩點正是我最喜歡的。”

“哪兩點?”杜若好奇地問。

“一是愛臉紅;二是會做菜。”姜友好回答,“真是完美的朋友。”

她們都笑了。杜若想,這個人,也有趣。

夏蓮說:“杜若,今天給友好露一手,她這里有好東西,你猜我昨天給她捎回來什么?一塊牛肉!”

那一天,杜若用這塊珍貴的牛肉,做了好幾道菜:一道醬牛肉、一道咖喱土豆牛肉、一道是經典的紅燒牛肉。還熗炒了一道醋熘白菜,做了一個冬瓜火腿湯,燜了一小鍋米飯。杜若對姜友好說:“醬牛肉我們不動了,留著,你自己吃方便。鹵湯你明天可以用來下面條。”

姜友好笑著說:“不,湯我要留著,好好保存,留一百年,就是百年老湯。”

杜若笑了,知道姜友好這么說,是委婉地贊美她的廚藝。

那天,她們喝了酒,酒是竹葉青,本地的名酒。杜若把酒倒在了一只小瓷壺中,將小壺坐在了一只鋼精盆里,里面蓄了熱水,權當溫酒器。杜若說:“天冷,酒要溫了喝才好。”

姜友好說:“杜若,你好精致。”

杜若說:“這不是我說的,是薛寶釵說的。”

姜友好回答:“所以呀,你是活在書里。我們,是活在這個濁世上。”

杜若認真地望著姜友好,說:“正因為是濁世,才想逃進書里啊。”

窗外,下雪了。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三個人,圍坐在一張折疊桌旁,喝著溫過的竹葉青。外面的世界,漸漸白了,屋頂、馬路、樹,都被雪遮蓋、包裹。聽不到雪落下的聲音,可杜若知道,雪落在大地上是有聲的。她有時會在落雪的夜晚一個人站在雪地中央,靜靜地,聽雪落下的聲音。時間久了,那細微的、細碎的沙沙聲會漸漸變得扎耳朵。這種時候,杜若會覺得世界在她心里醒了。

姜友好說:“下雪真好,真適合這樣吃吃喝喝啊。”

夏蓮說:“冬瓜湯要不要再熱熱?”

姜友好說:“杜若,你的廚藝是跟誰學的?真厲害!你會做西餐不會?你知道紅菜湯怎么做嗎?”

杜若搖搖頭,說:“不知道。紅菜湯我只聽說過,在小說里看見過,可我不會做,”她笑了,“我沒吃過西餐。”

姜友好說:“真的?我有個朋友,做西餐很拿手,你沒聽說過她嗎?她叫娜塔莎,是個蘇聯人。”

杜若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娜塔莎?當然聽說過,”她回答,“這座城市,誰沒聽說過娜塔莎?可我一直不確定,娜塔莎是個真實的人還是個傳說。”

“怎么會不是真實的人?”這下輪到姜友好吃驚了,“她已經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十多年了呀!”

“你認識她?她是你的朋友?”

“對呀。”

原來真有娜塔莎這樣一個人啊。杜若終于遇到了一個認識她,還是她朋友的人。她忽然覺得一陣心跳:

“那,安向東是娜塔莎的兒子嗎?你認識安向東不認識?”她問。

“你是說安德烈吧?”姜友好沉默一下,回答,“當然認識了,你認識安德烈?”

“我認識安向東,他是我同學,”杜若說,“我們初中時一個學校,算不上認識。”是的,算不上認識。沒有說過一句話,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提起這個人,還是臉熱心跳。

姜友好望著杜若,望了一會兒,說:“你又臉紅了。”

杜若說:“不是,是你家暖氣太熱了。”

姜友好笑了:“好吧好吧,就算是我家暖氣的問題。”這個過來人,什么沒見過?她忽然問:“哎,你既然都認識安德烈,怎么會不相信有娜塔莎這樣一個人?沒有娜塔莎,哪來的安德烈或者安向東?”

杜若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娜塔莎也好,安德烈也好,對于杜若來說,他們遙若星辰。杜若在這個世界,而他們在星空,都不是她生活里的人。

“你聽說過安德烈的事嗎?后來?”姜友好關切地問。

她搖搖頭。

“安德烈失蹤了。”姜友好輕輕說。

“失蹤?”杜若完全沒聽明白她在說什么,“誰失蹤了?”

“安德烈呀!”姜友好回答,“安德烈失蹤好幾年了。”

失蹤?這聽來簡直就像是……小說。杜若愣愣地望著姜友好,姜友好說道:

“是真的。安德烈殘疾了,這你知道吧?他瘸了一條腿,這件事對他的打擊特大,他是個特別自戀的人,我們有朋友說他就像希臘神話里面的那個水仙花少年……”

納喀索斯,也叫塞納西斯。杜若知道這故事。這個美少年納喀索斯有一天在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可他不知道那是他自己,他太愛那個水中的少年了,終于有一天,他縱身投入水中向那個自己的影子求愛,溺水而亡,死后,化身為水仙花。

那天,杜若聽姜友好講了另一個水仙花少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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