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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時光走上了草原的神情

這不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也不是一次枕戈待旦的出發。應該說是一個心心念念卻不疾不徐的常年行程。想來在老邁耳順之年,竟能夠開著車,如一頭兀自前行的駱駝,隨時抵達某一處藏在心中的遠方,啟程之時便平添了幾分悠然自得。

先回溯一下我的路線圖。

呼倫貝爾面積二十五點三萬平方公里。著名的大興安嶺山脈從西南向東北,縱貫呼倫貝爾七百余公里,至額爾古納河右岸,恩和哈達鎮為最北端。山脈東陡西緩,東南漸漸過渡到松嫩平原,西連著名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如此形成呼倫貝爾地形主體,也是呼倫貝爾的生態核心區。我從大興安嶺西側的海拉爾發出發,三十分鐘就來到了草原深處,也是大興安嶺山地的邊緣。

我熟悉的是,曾經多次走進這片深遠的大地,從不同路徑有過不同程度的切入;陌生的是,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都會讓我欣喜若狂,腦洞大開,而每次離開,都留下一些遺憾,未等轉身已經想著再來。作為一個呼倫貝爾之子,我離不開這里鋪天蓋地的植被,更癡迷于這片土地對萬物生存的諸多啟迪。頭上碧藍的天,腳下碧綠的草或者銀白的雪,還有那清冽甘甜的空氣,是對我永遠的召喚。

想念著那種隱于草原密林深處的感覺——把手伸進白樺樹下的草地,瞬間就觸摸到了萬萬年前的潮濕,萬萬年前的溫度,萬萬年前的氣韻。所以,我所說的深遠,指的是這塊土地上如初生嬰兒的原生態,前于史學典籍的文明,泥土一樣質樸的價值觀,這一切,在如此遙遠而潔凈的森林母體里渾然永恒。

拿上手機充電器,一腳油門,我的行程便開啟了。從草原開始,第一站,在莫日格勒河畔。

許多年過去,我越發覺得呼倫貝爾人,當然也包括我自己,好像莫日格勒河畔那些牧草,壯碩卻也柔弱。只要有了太陽,有了雨雪,就啥也不怕了,每天都挺直了身子,仰起頭,迎風而立,舒展胸襟,臉上一派興高采烈;相反,一旦天公不作美,或氣溫驟降,或白毛風呼號,或曠日干旱,就顯得無精打采。你看那個牧馬人吧,找塊云的影子就坐下喝悶酒,問他五句話,能回答你一句就不錯了。即便你給他一匹會飛的駿馬,他也不出行,一天天仰臥在馬絆跟前,呆呆地看著遠處的天空。的確,氣候不僅決定生態,決定歷史,還決定了人的秉性和氣質。

這不,久囿于鴿籠一般的空調房和空調車廂的我,心里渴望著莫日格勒河邊清爽的風景,從海拉爾出發,一路風馳電掣,行駛四十分鐘,來到莫日格勒河畔的草原上。

莫日格勒河發源于大興安嶺西麓,穿過陳巴爾虎旗腹地,經呼和諾爾湖入海拉爾河,隨后匯入額爾古納河,掉頭向東,經黑龍江入海。河流兩側,是大片的濕地草原,是呼倫貝爾牧民逐水草游牧的夏營地。可是我一推開車門,立馬就蔫兒了。

這一天是二〇二〇年的七月十五日,多日沒下雨,北緯49°的高原驕陽變成了無數燒紅的鋼針,一口氣扎在皴裂的大地上,每個汽車輪子后面都跟著一場沙塵暴。

這場大旱是年年都會有的旱情中很嚴重的一次。沒有雨水,草原上生機勃勃的景象便找不到了。百草夭折,黃著尖頭,野花的蓓蕾一個個落在地上,就像干癟的羊糞蛋。那些生靈們,通通都擁擠到窄窄的河道里納涼,甚至狐貍夫妻也出現了,人類的生態保護意識普遍提高,它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此時正拖著紅色的大尾巴,在河床一隅繞來繞去喝水抓耗子。河岸是斷崖式降落的,它們怎么到的河里。縱身一躍?牛羊平時不露功夫,那是因為不需要這樣跳躍,此刻,它們的潛質被挖掘了出來。馬群、羊群還有幾頭牛,久久站在水里,水已經很淺,細長的河水慢吞吞地流著,就像一條電力不足的牲畜傳送帶。

沒有橋,平日牧民都是找淺處騎馬過河,我找到了那個過河的位置,按喇叭,河里的馬和幾頭帶著小牛犢的母牛,無動于衷,一點沒有讓路的意思,因為它們知道汽車不是狼,無須理睬。馬和牛一個勁地甩著尾巴,以往它們可以把河水甩到身上驅熱,可此時作用不大,河水淺得剛沒蹄子,它們的尾巴夠不到水面,有幾匹馬和幾頭牛索性就臥在了河水里。

我停下車,打通了蘇和的電話。蘇和是個放駱駝的牧人,他養著四十多頭威武雄壯的駱駝,每每成為草原上令人贊嘆的一景。蘇和說他出去拉牛了,叫他妻子娜日莎來接我。于是我熄了火,坐在車里讀微信,等著她。

遠遠地,一匹馬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到我看清馬上的女人和孩子,用了五六分鐘的光景。蘇和的妻子娜日莎,帶著他們的女兒阿娜日趕來接我。到了岸邊,她們沒有下馬,只是對著畜群吆喝,那是他們家的畜群,很聽話,便一點點散開了些,我只要慢慢將車前移,就可以過河了。

我正要打火開車,對岸馬上的小女孩突然大喊大叫起來,她見我聽不懂她的話,就換了漢語喊——羊羔、羊羔,底下有羊羔……啥意思?我下車一看,我的天!六七只小羊羔,也不知道啥工夫,已經鉆到了我車的底盤下面。它們極不情愿地鉆了出來,怨聲載道地咩咩叫著,似乎在說,好不容易涼快涼快,都被你攪和了。

蘇和不是陳巴爾虎旗人,他的牧場要從這里向西南走出去將近二百公里,莫日格勒河邊的豐水草原是他夏季游牧的營地。蘇和不僅是呼倫貝爾赫赫有名的養駝高手,還是最先把牧業和旅游結合起來經營的牧民。如果你在呼倫貝爾看到最大的一群駱駝,那就是他家的,如果你在那達慕大會上看到一頭威武雄壯的駱駝拿了賽駝冠軍,那一定是他馴養的。呼倫貝爾的民歌中常常出現類似的歌詞:“一千匹馬的馬群里,頂能跑的有一匹;一千個人的人群里,頂勇敢的青年就是你。”娜日莎臉色微紅,雙眸閃閃,身材矯健又不失婀娜,上穿玫瑰色帶金絲的針織衫,下著藍色彈力牛仔褲,配一雙黑色馬靴,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美得沉魚落雁。過了河,到了她家的蒙古包前,她輕盈地一躍下馬,又將女兒抱下馬,向我靜靜一笑,我的心里立馬就浮出了“寶駿配金鞍,騎手配牡丹”這句諺語,蘇和和娜日莎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侶。

這片曾經綠草如茵、鮮花如海的地域,似乎進入了魔幻片的某一個段落。烈日之下,大地的呼吸枯竭了,土地板結,灰白無色,直直地反射著太陽的光和熱,地上彈起一種無形的光暈,景物一閃一閃地模糊著。有一些駱駝在附近佇立,想來一定是蘇和家的,它們的身影十分接近土地的顏色,我看不清楚到底是多少頭。無意中一低頭——哎呀,地上密密匝匝的鼠洞連成了串,大大小小的老鼠肆無忌憚,時而躥出來,時而鉆回洞,就差爬到人的腳面上了,我立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牧場經歷了一場海潮般的浩劫,沒了草的遮掩,一切鮮為人知的不如人意,都變得那么觸目驚心。蒙古包不遠處,堆積著破碎的啤酒瓶子、建筑材料、紛亂的塑料包裝殘骸,垃圾堆旁邊有一頭小牛犢孤單地徘徊著,它的母親呢?蘇和說遷徙的路上丟了三頭牛,現在他正開著車往回拉呢,但愿這三頭牛中就有這頭小牛犢的媽媽。母牛如果沒有牛犢吃奶,沒有人擠牛奶,它的乳房會脹痛的,小牛犢吃不到母乳,也會餓倒。

一輛粉紅色的兒童自行車和一排太陽能電池板,赫然立在蒙古包的門外,小阿娜日手里一直拿著平板電腦,時而我會聽到奧特曼、艾莎公主之類的聲音。無論如何,草原的現代生活已經來了。

娜日莎邀請我進蒙古包喝茶。我問起旱情,娜日莎似乎并不顯急躁。幾只小羊羔扒著門檻叫,她便一只只把小羊羔拎到蒙古包里,任由它們在地上和阿娜日一起跳來跑去地嬉戲。就像所有在草原長大的人那樣,不管她的心里有多么郁悶,娜日莎也不會對天氣的喜怒無常缺少耐心。誰看到過在暴風雪中鏟雪的牧民?沒有。誰見過天旱的時候抽地下水澆草場的牧民?沒有。我只見過這樣一個額吉(母親),當蒙古包被大雪覆蓋的夜晚,她讓孩子們用鞋帶捆住褲腿袖口,用被子和毛皮裹住身子,把最后的火柴和牛糞用皮子苫好,避免潮濕。她說,都不許睡覺,然后領著大家唱歌,一直唱到救援車來到。草原太大了,人怎么能夠走出風雪,也沒有必要冒險去推門開路,因為雪還會再一次把門堵死,開門還有可能導致蒙古包坍塌。草原人心里明白著呢,人是不可以戰天斗地的,正像沒風種子就不會傳播,沒有雪就沒有春天,長生天給你的風霜冷暖都是恩賜,一切都合情合理。比如說老鼠,對于生態來說,也是不可或缺的。干旱時老鼠滿地,下大雨的時候,鼠洞里蓄水,就會將它們淹死一大部分,死鼠便成為肥料,剩下的老鼠除了松動土壤,利于牧草生長,還可以成為雪鸮、蒼鷹的食物,在生物鏈的低端為生態平衡做貢獻。牧民知道,該來的,或早或晚,都會來;該去的,或早或晚也會離去。老祖母叮嚀過,老祖父教導過——草原上的水日夜在流淌,順山而來,依山而去,要知道在天邊的貧瘠之地,在山谷里的富裕之地,那些牛、馬、羊,那些小草,那個在馬背上為天氣發愁的牧人,正盼著呢。母親要把乳汁分給每一個孩子,誰要是太貪心要得太多,下輩子只能變成魚,永遠見不到陽光。地上的一匹馬或水里的一條魚,誰不想做一回馳騁千里的駿馬呢?

時光世世代代走著,走上了蒙古族牧民臉上沉靜的神情。

草原上慌里慌張的牧民非常少見,除了套馬,他們從容走路,從容趕羊,庖丁解牛,對酒當歌,哪怕餓得肚子咕咕響,還是輕輕擠奶,慢火煮肉。我想,萬事順其自然,不逆天道,不可謂落后,正是人類早期的智慧,那么,那些整日急功近利之人,是不是應該到草原看看另一種生活,并從中悟出點什么?

眼前的娜日莎,她依然在靜靜地微笑。我問起牧場上的垃圾是怎么回事,娜日莎說:“那垃圾,不知道是什么人隨意倒在草原上的,白天你看不到他們,他們總是在晚上偷偷摸摸來倒垃圾。怎么辦呢……”娜日莎帶我走到蒙古包的后身,那里放著四五個裝滿垃圾的塑料袋,她告訴我,這是自己家的生活垃圾,放這里是等著蘇和開車出去的時候,順道投到二十多公里外的陳巴爾虎旗的垃圾回收站去。她說:“過去吧,家里的剩飯剩菜啥的簡單得很,倒在草原上也就被喜鵲和狗吃干凈了,現在可不得了,垃圾里面又是塑料盒,又是膠帶,又是玻璃瓶的,可不敢往草原上倒,要是牧民都像那些人似的,草原就真保不住了……”

“唉……”輕輕的一聲嘆息。娜日莎轉身去了另一個蒙古包,不一會兒,就端來一盤自己炸的白面果子、一盤水靈靈的西瓜,招呼我進蒙古包里休息。

我說:“稍后再回蒙古包里,我方便一下,也走走看看。”話音剛落,我的衣襟突然被一只小手拽住,還挺有勁的。原來是小阿娜日從后面追了上來——“你別亂走,你要跟在我后面走。”儼然一個不容置疑的小主人。

我說:“好呀。”

她說:“你要尿尿嗎?那你去牛糞垛后面吧,別去我的小花那里。”

“咦?今年整個花海都消失了,哪里有什么花?”

“你沒看到不等于沒有呀。”

“那你就帶我去看看唄。”

“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

“不許在我的小花跟前尿尿。”

“有意思,為什么呀?”

“她會害羞的,她會不好意思的,她會生氣的……”

在一個干枯的草墩子背面,果然開著幾朵比山丁子還小的小黃花,俯身去看,金燦燦的。

小阿娜日說:“你別摸我的小花寶貝,也別踩我的小花寶貝……”

我說:“你是她的媽媽嗎?”

小阿娜日說:“你錯了,我只不過是她的保護神,她的媽媽是土媽媽,她是土生的,她的土媽媽會心疼的……”

多么純真的孩子!我焦躁的心情立馬被她萌化了。小阿娜日伶牙俐齒,蒙語說起來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漢語也說得不亞于電視里的小童星。她的漢語很標準,并沒有受生活的局限,受到當地牧民說漢語的口音影響,而是直接從手機和電視里學來的。蒙古包里有了網絡,孩子一邁步便走進了外面的大千世界。

蘇和回來了,卡車上拉回來了三頭牛。丟失了十幾天的牛還可以找回來,說明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生活,還留在草原上。原來是公路周邊的牧民發現這些牛在高速公路上徘徊,就把它們趕到自己家的草場上,他們知道失主會來找,而失主呢,也不慌,因為自己發現了別人家的牛羊,也會幫著照看一段時間的。

正所謂三句話不離本行。一碗奶茶下肚,蘇和便和我聊起了他的“駱駝經”來。我騎過駱駝,喝過駱駝奶,有過一次坐駱駝爬犁的雪原行,但從未如此走近一位牧駝人。

多年前,蘇和在像小阿娜日這么大的時候十分淘氣,蘇和的阿爸馴養出一頭高大聰明的駱駝王,小蘇和常常在駱駝王趴著的時候爬到它的兩峰之間玩耍,因為那個地方溫暖又柔軟。有一次,趴著的駱駝王突然直立起身子,馱著小蘇和,邁開大步飛奔起來。五歲的孩子,深深陷在駝峰中間,前后被駝峰遮擋個嚴實,只感覺自己在高高地飛,并不知道害怕。后來,父親騎著馬在草原上四處尋找,發現駱駝王臥在雪地上,小蘇和已經在駱駝王背上睡著了,仿佛在媽媽的懷抱里,嘴角上掛著夢中的笑意。駱駝這生靈,原是長生天派來幫助草原人的,最適合和牧民一起過活。駱駝長于咀嚼粗硬的灌木,酸辣苦麻不在話下,它那強壯的胃口,好像可以把所有季節變成脂肪儲存在駝峰里,而它四個小鐵盆一樣的大蹄子,毫不畏懼荊棘坎坷,在蘆葦叢、石砬子、冰面上一往無前……它從不到牛、馬、羊覓食的草場腹地踩踏,也不去搶牛、馬、羊喜歡的堿草、冰茅、野韭菜,它向大自然索取得最少,為人類奉獻得最多,堪稱五畜中的老大哥,簡直就是長生天給干旱草原量身定做的造物。

看看蘇和的手掌,老繭厚實。他告訴我,他八歲就開始牽駱駝羔子去找母駝吃奶,十歲的時候就趕著駱駝爬犁去旗里送羊肉了。小駱駝羔子自幼記住了他的聲音,記住了他的模樣,也記住了他的呵護,所以一輩子都服從他的調遣,他就這樣成了草原上的馴駝高手。

當年草原上沒有人家賣駱駝,駱駝奶也都給小駱駝留著,駱駝除了套車套爬犁,可用的只有駱駝毛了。阿媽在駱駝脫毛的時候,把散落的駱駝毛收集起來,搟成氈子,放在爬犁上,爬犁上的人,走得再遠,也凍不壞身子。因為不掙錢,很多人家早就不養駱駝了,但是蘇和家的草場上一直養著幾頭駱駝,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圓滿。在蒙古族牧民的詞典里,五畜不可缺一,一個幸福美滿的牧人之家,一定要同時養著綿羊、山羊、牛、馬和駱駝,這是祖宗留下的習慣,也是牧人眼睛里的希冀。如果仔細觀察,我們會發現一種更深層更奇妙的生態結構。簡單說吧,綿羊遲鈍,山羊機警,綿羊在風雪中簇擁短毛的山羊,山羊會把嫩草留給綿羊,自己爬山上樹去吃粗糙的雜草。如果有一個轉場的畜群出現在茫茫草原上,你會看到,馬群永遠走在最前面,因為馬只能消化草尖,而后是羊,羊吃草的中段,牛吃草根,最后會是駱駝,駱駝往往是不用刻意經管的,它們就是草原上的大坦克,七天不喝水吃草,照樣分泌乳汁,在-40℃嚴寒中,它們生存了百代千年。

讓我們在草原上向大自然頂禮膜拜吧,向蒼穹之下所有的生命致敬吧,給曾經風餐露宿的一代代游牧先人獻上最美好的祝福吧,只因為他們留下了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讓我們人類明白,一旦順從了大自然,就會獲得幸福,永遠吉祥,萬事如意。

某一天,正值秋風鍍金,大地草香醉人,在路邊看車隊疾馳的駱駝們,突然成了車上人的風景。蘇和聽著游人的照相機咔咔直響,不由靈機一動,他的駱駝特色旅游項目從此開啟。

阿爸回來了,小阿娜日歡天喜地,各種撒嬌。她在阿爸的懷里和肩頭扭來扭去地粘著,聽我們說著駱駝,她便嚷著要騎駱駝唱歌。在一次那達慕大會上,一個歌手在駱駝背上拿著麥克風演唱,小阿娜日記住了。

娜日莎事前沒有一句客套話,已經把熱氣騰騰的手把肉端到了桌子上。

我發現悶熱的天氣里出現了一絲突兀的冷風,憑經驗,我決定在大雨來臨之前過河返程。

當我過了河,回頭一看,小阿娜日正在駱駝的背上側出身子向我揮手,她稚嫩的童聲和星星點點的雨絲一起飄過了美麗的莫日格勒河。

草原復蘇,白云如洗,陽光給如紗如霧的原野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輝。空氣清爽而溫暖,這是草原最美的時節。網上的年輕人動不動就愛使用“美哭了”來形容醉人的風景。莫日格勒河兩岸的美,在這次自駕獨行的過程中,就像不停運化的醇酒一樣,徐徐注入我的心懷,讓我如醺如醉。我一路走走停停,幾乎是含著眼淚與畫卷般的草原對話,與清朗的空氣擁吻。在這遠離喧囂的山巒之間,一切都是那么完美。一個人看到了難以置信的美,會產生莫名的壓抑之感,會因為生命的弱小產生巨大的孤獨感,語言也必然進入絕境,眼淚是不由自主的。

曠野好像是無邊的綠地毯,山巒圓潤飽滿,找不到任何破綻,仿佛是藏在地毯下面,卻已經被人傳說了一百遍的故事。山河如此溫柔,將我擁入懷抱,我在一個人的風景中深深沉醉。除了遠處拖著套馬桿,穿著呢子大氅的騎手和他的羊群,天空中沒有鷹,路上沒有車,當我熄火的時候,甚至可以聽到蝴蝶在花瓣上扇動翅膀的聲音,可以聽到蟈蟈在呼喚伴侶的聲音。莫日格勒河邊的哈吉蘇木(鄉)地段,已經接近大興安嶺,地形呈現丘陵狀的起伏,那水墨線一般抒情的遠山,那母體一般恬靜的原野,那出嫁女一般不愿離去的回環碧水,那絕塵透明的藍天,全然靜默,構成巨大的絕塵之境。我開車不便拍照,又想到,即使拍了,恐怕也拍不出這里隱秘的氣韻,反而將這美的一切扁平化……

雖然,呼倫貝爾歷史上熱鬧非常,一直被稱為游牧民族的后院和演兵場,是蒙古族乞顏部的發祥地,鮮卑人也曾從此地出發,直至入主中原,但是這里畢竟天寒地凍,遙遠閉塞,地廣人稀。一七三二年始,清政府調遣大興安嶺以東的索倫部、巴爾虎部落來此戍邊,此后又因為諸多因素,一些游牧民族從貝加爾湖等地陸續遷徙而來。

遠遠地就看到哈吉蘇木模仿鄂溫克族帽子造型建設的民族博物館。

哈吉是陳巴爾虎旗的一個鄂溫克民族鄉。這里的鄂溫克人,自稱哈木尼干人,是一九一八年為避戰亂從貝加爾湖畔遷徙來的。他們從事牧業生產,住著用柳條編織外墻的蒙古包,很早就使用牛奶分離機,服裝帶有鮮明的西伯利亞地域特色,女性帽子為獸皮加紅纓,蒙古袍使用綢緞或毛呢面料,收腰細褶,外罩同色坎肩,鑲嵌金絲云卷織錦邊。已婚女性的袍子為泡泡袖,未婚女子的衣袖則為普通連袖,配飾喜歡用銀鑲紅珊瑚或者綠松石,色彩華麗典雅,如果你參加一次哈木尼干鄂溫克人的民俗活動,會感覺靠近了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們的莊園,娜達莎·羅斯托娃或者娜塔莉亞的身影不時在你眼前晃動。男人的便帽是厚呢子做的,三角形可折疊,可遮陽擋雨,風雪來時可以護臉。哈木尼干男人的蒙古袍喜歡使用藍色,他們說那是天的顏色,他們對天的敬畏和尊重是無處不在的。考究一下哈木尼干鄂溫克人的服飾,也是順其自然的產物。比如,牧人的袍子一般都非常寬松,胸襟里可以保護三五只剛降生的小羊羔,使它們不會在雪地上受寒涼,更重要的是上馬下馬的時候,人不受羈絆。還有,他們冬季里套在手臂上的馬蹄袖,更是獨具匠心。人在馬上,把韁繩抓在馬蹄袖里,手不冷,需要套馬時,手保持著溫度,靈活有力,毫不僵硬……哈吉蘇木民族博物館是一個需要反復參觀的所在,這里珍藏著哈木尼干鄂溫克人的昨天和今日。他們漫長而滄桑的生存故事,也是一部活生生的生態文化巨著,正如“哈木尼干”四個字的含義——團結和諧,人與人團結和諧,人與自然唇齒相依。

我開車沿著海拉爾至額爾古納高速公路一路向北,在第二個加油站便道下了高速,向東走草原小公路,到達哈吉蘇木小鎮。一個人安靜地走路,往往會從原本司空見慣的地域上,發現些許新鮮的微妙之處。我途經一個個牧區的蘇木、嘎查(村),發現所有的蘇木、嘎查都是從原始的游牧落腳點漸漸形成的,而這些落腳點往往靠著河套、泉子、泡子。蒙語中的同義詞“高勒、阿爾山、諾爾”,是游牧地區使用頻率最高的名詞。逐水草而游牧,不僅是游牧民族生活的依靠,更是游牧民族文化的由來和支撐。

我走出博物館,在蘇木政府門前的水泥路上遇到了一個馬群,有三十多匹馬,由一匹鬃毛飛揚的兒馬子帶領著,正在水泥公路上旁若無人地海逛。馬蹄原本與有彈性的草地相配,即使上了鐵馬掌,馬也不適合在堅硬的水泥路上奔跑。隨著牧區的城鎮化,如今的馬似乎也有了些進化,那紛紜的馬蹄聲在水泥路上嘚嘚響著,像是給周邊的汽車輪子伴奏。年輕的母馬們不時尥個蹶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小馬駒都快一歲了,還緊緊跟著母親找奶吃。路旁正營業的商店門前有片陰涼,馬便在那里扎了堆,把商店的門窗堵得死死的。一輛奧迪轎車開過來,年輕司機下車,白色T恤衫,牛仔褲,摔跤手的走姿,耳朵上還戴著耳機。看著他腳上的馬靴,我猜他就是馬群的主人。他朝我一笑,咖啡色的臉上牙齒顯得很白,高高的顴骨上方,眼睛瞇成兩條線,讓我想起巴維爾或者肖洛霍夫小說中的人。傳統的生產生活總是在與現代科技的和解中獲得新生,這是一個開著汽車的牧馬人,他說用手機監控馬群很方便,隨時去調動馬群,讓它們及時吃飽喝足,避開危險。他還說,自己剛剛出手了兩匹小公馬,有點想得慌,不過馬駒子一年比一年多了,價錢也上去了,而作為一個牧馬人,他也不必頂風冒雪,看視頻已經成為他放牧的常態。這個年輕人似乎要告訴我他依舊是個好騎手,在我上車系安全帶的工夫,他上了馬背,驏騎,沒有鞴鞍子,輕松自如,好不矯健——蒙古族人還在馬背上,奶茶還在蒙古族人的血液里……逆光中,我看著他白色的背影和馬群一起飛起來了,腳下是柔軟潮濕的草原,那濃黃色的蒲公英花,在馬蹄下倒了又立起來,竟如一片繁星閃耀。

汽車不準下道碾壓草場,我停車,目送這個燦爛的早晨。

出了小鎮,我才想起來此一站的目的原是探訪阿達蓋冰泉的。一泓泉水事先不露聲色,突然在濃郁的花草腳下溢出,直到那白玉般的涓流顯現在幾十米外的馬路邊緣,你才會發現它的存在,真真是潤物細無聲。我摸一下泉流浸潤過的泥土,很涼,原來那些鵝黃的、藍瑩瑩的、雪白的、紫紅的花草是在冰冷的水里長著的。行走在草原上,就像讀一本自然的秘籍,翻到哪一頁都會遇到新問題。我想不明白,那些草和花,是怎么在冰冷的濕地生根發芽的?綿延一千四百多公里的大興安嶺,身軀里貯藏著豐富的地熱資源,形成了各種富含礦物質的溫泉,有的微燙,有的溫和,但是到了北部,熱泉就都變成了冰泉。想來這大地深處的熱能,雖然強大,但是隨著緯度的升高,到了永久凍土層附近,也會漸漸降溫。高溫的地下水,順著大地縫隙涌出,受地表層溫度影響,一點點冷卻,幾乎結凍卻尚未結凍,夏天給人的感覺是冰涼,冬天依然汩汩涌流,白霧升騰,就這樣成為冰天雪地里的不凍之河,成為草原生靈的源源乳汁。

我停下車來,一杯阿達蓋的泉水下肚,感覺水中豐富的礦物質簌簌地在血管里流動,接著滿身的燥熱溢出,冰水帶來的透心涼也一并消失,并不在體內淤積,這就是阿達蓋天然礦泉的妙處。

阿達蓋,蒙語的意思是泉水的末端。可不是,泉水到了哈吉蘇木找到了它的歸宿。哈木尼干鄂溫克人覺得這是長生天獨獨賜予他們的禮物,因此除了珍愛,他們對阿達蓋還敬重有加。每當節日,他們要在泉邊獻上哈達,尊貴的客人來臨,他們會用阿達蓋礦泉水表達最美好的祝福。你看,我身旁,有一個素顏白皙的鄂溫克姑娘,手里拿著一個玻璃瓶,正彎腰接水,她玫紅色的袍子鋪在綠草上,長發垂在水面上,時而收回被泉水冰麻的手,往自己臉上拍著水珠。難怪她的皮膚是那樣姣好,定是得益于阿達蓋豐富的礦物質,看慣了城市的濃妝艷抹,久違了這淡淡的顏,天生樣的美……她頭上、臉上的水珠子在陽光里閃爍迷離,仿佛一幅印象派“冰泉冷澀洗凝脂”的美圖。

我接了一桶阿達蓋冰泉水上車,選擇從東南草原小路離開哈吉小鎮,過阿爾山嘎查,返回海拉爾。嘎查是蒙語音譯,意為牧村。呼倫貝爾草原的牧村,說是一個村,由于草場遼闊,一家家離得其實很遠,往往串個門就要走幾公里。

放眼望去,綠野無邊,唯有達力瑪奶奶那間簇新的紅磚房,那座潔白的蒙古包,那排天藍色的鋁合金瓦蓋青儲飼料庫房,那給晚霞染紅的羊群、馬群最奪目,很像一個童話的引言。

我駕車駛入草場的大門,停車走進蒙古包。達力瑪奶奶正在床上擺撲克牌玩,見多識廣的鄂溫克人,不習慣喜形于色,她見到突如其來的我,慢慢起身讓座。達力瑪奶奶今年七十五歲了,身子很硬朗,年輕時騎馬放牧,現在給放牧的兒子做后勤。她褐紅色的臉上皺紋密集,一雙手卻柔軟細嫩,是位擠了一輩子牛奶、打理了一輩子肉食、手不時閑的草原母親。她笑聲朗朗,說起草原以外的事情頭頭是道。她告訴我,蒙古包外是太陽能發電機,還有電視接收器,雖然眼下冰箱里的東西,有時因為電力不足凍不透,但是有了這兩樣設備,過日子基本不用擔心了。她的大孫子在呼和浩特上學,她經常通過視頻與他對話。她說她大孫子學的是美術,畫的畫很好看。她拿出手機給我看,臉上就先變得神采奕奕。

蒙古包里鍋碗瓢盆擦得錚亮,地上的桶里裝滿油潤潤的牛奶,看來正預備做奶食。還有一臺舊式手動縫紉機,放在柜子上,雖然給人以滄桑感,卻沒有一絲銹跡,我想最少也應該有四五十年的歷史了。現在只有達力瑪奶奶這樣年紀的人,才會使用它。在蒙古包的西墻前,供奉著一個老壽星,案前香火繚繞,水果飄香。古老的鄂溫克族原是狩獵民族,走出森林后在草原上游牧,他們信奉薩滿教,也信藏傳佛教。我問達力瑪奶奶為何供著老壽星,她似乎怕我不明白,趕緊說不對——不對——這是土地爺啊。我不由費解。她帶我走出蒙古包,指著四周碧綠如錦緞的草原告訴我,有土地爺護佑著草原最好。

或許她心中的土地爺就是老壽星的樣子。土地爺像老壽星那樣永生不老,他庇佑的草原定然千古不衰。這是達力瑪奶奶的心愿,也是游牧文化最質樸、最神圣的精神祈盼。

告別了達力瑪奶奶,我沿莫日格勒河向西折回。草原上地勢緩慢起伏,就像纏繞在綠色戲袍上的白水袖,只是比那戲曲舞臺上的水袖更是纏綿柔軟,更是悠長不息。二〇一四年,我陪蔣子龍先生來到這里看莫日格勒河,他站在河畔的山上激動不已。莫日格勒河雖然并不波瀾壯闊,但在呼倫貝爾的三千多條河流中,卻是名氣最大。她美,就像一匹亮麗的緞子,在從大興安嶺西側的小尖山急流而下,到了草原卻突然緩慢持重,流過來折回去,不知道打了多少個彎,結了多少個結,婀娜前行三百一十九公里,若是把她的河道拉直了丈量,足足有一千余公里長,其周邊滋養的草原濕地達到了四千零八十七平方公里。只有向源頭回溯,越過喧嘩的旅游景點,直至靜謐的阿爾山嘎查附近,河流的真顏才會漸漸為你打開,草原的非凡景色才會紛紛涌來。老舍先生登上附近的山岡,俯瞰莫日格勒河,贈予了她“天下第一曲水”的美稱。她奇,“天下河水皆向東,唯有此溪向西流”,莫日格勒河盤旋西流而去,往往讓人看著驚喜有加,浮想聯翩。當然,人們只知道長江滾滾向東方,卻因為位置的關系,一時間看不到“水流千里歸大海”也是有的;這里是富足的草場,莫日格勒河濕地和周邊草原水草豐沛,植被繁茂,野花彌漫,百鳥棲落,是遠近牧民逐水草而游牧的夏營地。

這是隱于遼闊中的風景,也是曠世猶存的地理記憶。

前面是莫日格勒河的淺灘,河中的鵝卵石清晰可見。過了大旱天,河水沒過馬蹄,我想過河摘些野韭菜花,回去制作吃羊肉的蘸料。于是我把車停在河邊,等著在河中納涼的馬讓路,誰知它們一匹匹沒事人似的,尾巴甩來甩去,兀自悠然,我只好輕輕一按喇叭,它們聽懂了,讓開幾步,回頭看看我,又停下了腳步,我前行幾米,再按喇叭,它們又溫和地讓開幾步,我就這樣一點點地蹚過了河。

只有草原人知道,其實馬很少躁動,就像草原的山丘一樣,原本是安詳不慌的。人們并不懂得欣賞馬在大自然中靜謐又安寧的生態,樂于欣賞的是它們生命中的壯烈時刻,所以經常有人設置一些讓馬暴跳如雷的境況。

這就是活生生的草原,是人與自然密不可分的有機體。人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大自然在人的生命中。大自然潤物細無聲,我們無法用恒定的公式去演算旖旎的風光,也不可能預知她瞬息萬變的“下集”,草原和草原上的人告訴我們,需要細心地體會自己的眼淚和心跳、自己的喜悅和哀傷,那點點滴滴、稍縱即逝的細節或許可以說明,大自然早已把萬物養育成了有血有肉的果實,原來人類和一草一木、一馬一鹿同時帶著她的意志和溫度,繁衍生息。

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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