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靜茹離開林博家的時候已是深秋。大街兩旁的路燈投下清冷的光，寒冷的風吹落了樹上的葉子，落葉在地上滾動著，發出沙沙的聲響。冷清的路上沒有幾個行人，只有幾名環衛工人在清掃街道。冷風襲來，毛靜茹打了一個冷戰，此時她想起來，自己來的時候是初秋，天氣還很暖和，沒帶更多的衣服。她收緊衣服，急匆匆地坐上公交車向火車站駛去。

毛靜茹來到火車站，買了一張火車票，坐上了回家的火車。回家的路很波折，途中要倒一次火車和汽車才能到家。

此時，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車窗上，順流而下，好像自己流淌的淚水。毛靜茹坐在火車上才感到了一絲暖和。此時，她望著窗外，思緒如潮涌，回想著自從來到林家，就得到了一家人的關愛，爸爸媽媽對她像親生女兒一樣，如果不是林家救了自己，也許自己早就不在人世了。盡管林博后來考上了大學，自己依然期盼能和他白頭偕老?？墒牵恢睋牡氖虑檫€是發生了，林博的社會地位不同了，他的思想也隨之發生了改變。不同的社會環境、不同的文化底蘊，兩個人的心無論如何也碰不到一起了，這不是林博的問題。她在想，如果林博考不上大學，不到城里工作，他們會是一對恩愛的夫妻，會結婚生子，為林家繁育后代，延續香火。事到如今，自己不如明智地選擇離開他，盡管這種選擇很痛苦，也很折磨人，但是為了自己心愛的人的前途，她不得不做出這種選擇。

火車在轟隆隆地奔跑著，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她的思緒依舊奔跑在那片廣袤的田野上。在那個偏于一隅的小山村，幾乎沒有人出來過，有的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火車，甚至有的老人一輩子沒坐過汽車，更沒去過縣城。

毛靜茹也是頭一次出遠門，以前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樣，沒見過大世面，這也是自己頭一次坐火車。爸爸媽媽和這些農民一樣，默默地在土地上耕耘，沒有什么更多的想法，更沒有任何所謂高尚的理想追求，也不關心政治。在他們心中，種好莊稼、養育好兒女，培養他們長大成人、結婚生子、延續香火，就算是完成任務了，然后就等著默默地老去。

想到這些，毛靜茹哭了，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

下車以后，毛靜茹給爸爸媽媽和弟弟妹妹們買了一些食品。她想著，出來一回，還是要給家里人帶一些吃的回去。

毛靜茹回到家里，林思凡和毛玉萍看到她回來感到很吃驚。弟弟妹妹卻高興地圍攏過來噓寒問暖。

林思凡愣眉愣眼地看著毛靜茹說：“孩子，你怎么回來了？”

毛玉萍說：“孩子，怎么了？是林博虧待你了嗎？”

毛靜茹本來已經想好了，在爸爸媽媽面前一定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爸爸媽媽這樣一問，她實在是忍不住，她抱住毛玉萍，淚水奪眶而出。

林思凡似乎明白了什么，氣呼呼地罵道：“這個王八犢子，竟敢這么對待靜茹，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變成城里人了，就忘本了，這還了得，我要去找他算賬，絕對輕饒不了他，不打斷他的腿，我就不姓林。”

毛玉萍說：“哎呀，老頭子，你還沒問明白怎么回事呢，就罵孩子，你這臭毛病就是改不了?！泵衿奸_始埋怨林思凡。她把靜茹拉到身邊坐下，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兒，如實說出來，不用擔心，有媽媽給你做主?！?

“媽媽，不怪弟弟，是我不好，他工作很忙，沒有時間想個人的事情，是我堅持要回來的。我過不慣城市里的生活，在那里，我就像是一個聾子和瞎子，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也做不好。不如農村這樣自由自在。”毛靜茹一邊抽泣著一邊說。

林思凡說：“靜茹，你回來了，那你們兩個的婚事今后可咋辦呀？”他抽著煙，一臉迷茫地看著毛靜茹。

毛靜茹說：“爸爸媽媽，我和弟弟的事情你們就別操心了，我已經想好了，以后我們就是姐弟的關系。他在城里一定能夠找到一個比我好的姑娘，能說到一塊兒，也能幫幫弟弟，一定會生活得很幸福。如果我們結婚，有很多問題解決不了，戶口就是一個大問題。即使將來有了孩子也落不了戶口，上學、吃飯、工作都是很困難的事情。”

毛玉萍說：“哎，進個城咋就這么多麻煩事呢。孩子，如果這樣，可苦了你了！”

毛靜茹說：“媽，這也沒什么，看著弟弟過好日子，我心里也高興?！?

毛玉萍說：“孩子，那你將來怎么辦呀？”

毛靜茹說：“媽媽，你就別為我的事情操心了，我也想好了，結婚也沒什么意思，以后我陪著你們二老，給你們養老送終?！?

毛玉萍說：“那可不行，你的終身大事還是要考慮的，將來有合適的人就嫁過去?！?

林思凡問：“林博在城里有對象了？”

毛靜茹說：“或許有吧，他挺好的，工作很出色，人長得也帥氣，喜歡他的姑娘會很多的?！彼f完，拿出帶回來的東西，分給爸爸媽媽和弟弟妹妹。又說：“走得匆忙，也沒來得及買啥像樣的東西，就在車站買了點吃的?！?

弟弟妹妹高興地接過食物，謝過毛靜茹，跑出去了。

林思凡嘆了一口氣說：“這個不孝子，忘本了，看他將來咋有臉回來?！?

毛靜茹說：“爸爸，你別這么說弟弟，他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單位領導對他的工作很賞識，將來會有出息的?！?

林思凡說：“孩子，他再有出息咱們也不稀罕，有機會爸爸再給你找更好的人嫁了?！?

毛靜茹說：“爸爸媽媽，我有個想法，過段時間我給他寫一封信，告訴他我嫁人了，讓他安心工作吧，免得他惦記。”

毛玉萍說：“也只好如此了。哎，這造的是什么孽呀。”

毛靜茹回到家以后，一如既往地在家里干活。村里的人聽說了他們的事，也都很替她感到惋惜。也有村民說林博就是一個陳世美，把這么好的媳婦甩了。

幾個月后的一天，毛靜茹給林博寫了一封信。弟弟你好！

上次打你那里回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很想念你。告訴你一件事，我已經嫁人了，你姐夫是一位中學教師，人挺好的，家境也很不錯。咱家里一切都挺好的，爸爸媽媽身體健康，弟弟妹妹學習進步，不用惦記，安心工作。

城里的漂亮姑娘很多，找一個好的姑娘結婚吧，我們在一起不合適，我也不習慣城里的生活。

喬娜這個女人很有心機，你和她相處要小心，她和你不是一個路子上的人，不適合做你的女人。也許我看得不準，但你要把握好分寸，時間會驗證一切。

不多說了，祝你工作順利，生活幸福。

姐姐：靜茹

林博接到毛靜茹的信，心里很難受，幾夜都沒睡好覺。他明白，毛靜茹在自己的心里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這么多年來，自己就像一個跟屁蟲一樣圍著她轉，享受她無微不至的關心照顧，他儼然把毛靜茹當成自己生命里的一部分。而如今，他們兩人被一道鴻溝阻隔分離。

毛靜茹不辭而別以后，喬娜這些天一直在開導勸解林博，給他講了很多道理，他似乎也聽進去了許多。問題就擺在自己面前，因此，林博在痛心疾首之余也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林博想了好幾天，提筆給毛靜茹回了一封信。

姐姐你好！

一別數月，非常掛念。收到你的來信，既高興又傷心，感到很對不起你，好在你找了一個好人家，有了依托，略感欣慰。有些事情不是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只能說現實是殘酷無情的，我們都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

我只能在遙遠的地方向你乞罪。真心希望你生活幸福：照顧好爸爸媽媽和弟弟妹妹。

你永遠是我的親人。誠摯地謝謝你！

弟弟：林博

林博把信寄出去以后，心里釋然了很多。他也想過，自己不能總是糾纏在這種沒有結果的感情之中，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人的本性都是一樣的，放下一段感情，很快就會進入另一個情感世界里。林博的情感世界是豐富多彩的，情人的手是溫暖的。

毛靜茹走了以后，喬娜就想充當她的角色來照顧林博，經常跑過來給他做飯吃，收拾房間，打掃衛生。但是，喬娜始終沒有走進林博的心里，林博只是把她當成好朋友對待。

林博因為工作方便的原因，更多的時候是住在職工宿舍，很少回到家里。其實，他也有意躲避喬娜。毛靜茹在信中說的關于喬娜的話，不時地在他耳邊響起。他也在評估喬娜的一舉一動。

喬娜似乎也明白林博的心思，她在想，可能林博還沉浸在與毛靜茹的感情糾葛之中不能自拔，需要時間來治療創傷，自己要抓緊時間醫治他的創傷，讓他盡快走出備受折磨的內心世界，自己要承擔這個醫生的職責。

日子就這樣在煙火中一天天過去。在兩個不同生活環境中的人們，都在為不同的命運努力拼搏著，默默地守護著。

毛靜茹回家過后一年多的時間里，愈發沉默寡言。她起早貪黑，在家里拼命地干活，到田地里勞動，每天勞動到很晚才收工回家。用身體上的辛苦來麻痹對林博的思念。

林思凡和毛玉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們知道毛靜茹內心的苦楚，很心疼她，但也沒有其他什么好的方法來安慰她。

有一天，毛玉萍和林思凡商量毛靜茹將來的事情。

毛玉萍說：“既然咱家林博不要靜茹了，要不早一點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吧。她年齡也不小了，總不能就這樣下去，耽誤孩子的終身大事呀?！?

林思凡想了想，說：“你沒看見這孩子心事很重嗎，自打上次從林博那里回來，整日寡言少語，也不知道她心里咋想的。依我看，她心里還是放不下林博?！?

毛玉萍依舊堅持自己的意見，她說：“這事都這樣了，也沒有啥更好的辦法，總不能逼著他們結婚吧，我看還是抓緊時間找人給她提親吧。最近也有很多人聽說了她和林博分手的事情，過來打探消息的人不少?！?

“依我對這孩子脾氣秉性的了解，她肯定不會同意的?！?

“哪天有時間我問問她吧，看看她到底咋想的。”

“那你就試試看吧。”林思凡說罷，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秋高氣爽的日子來到了，地里的莊稼已經成熟，陽光照射在鋪滿莊稼的大地上，一片金色的世界。玉米已經定漿，開始上成。天高云淡的藍天下，火紅的高粱穗子在搖曳，就像一片火海。大豆已經落葉，飽滿的豆莢掛滿枝頭，風吹過來，一股籽粒香撲面而來。幾行大雁排成人字形，鳴叫著向南飛去。

在一處山坳的盡頭，毛靜茹揮舞著鐮刀在打柴。這個季節正是打柴的時候。當收獲莊稼后，剩下的秸稈不夠燒火、做飯、取暖用的時候，就要上山砍柴，彌補燒柴不足的問題。每年她都要在這個時候上山打柴，每天要打100多捆柴火，一共要打1000多捆柴火才能滿足一年的需要。打柴是一項很辛苦的勞動，要頂著烈日、冒著酷暑，還要預防蚊蟲叮咬，特別是經常有草爬子鉆入身體里，輕者得腦炎，重者要命。還時不時地會遇到一些諸如野豬、野狼等動物，經常令人猝不及防。

毛靜茹打柴的時候正值中午，山坳里沒有一絲風，秋天的陽光照在草塘里，悶熱潮濕。再加上這些日子心情壓抑，吃不好，休息不好，過度勞累使她一陣眩暈，倒在草塘里。

過了許久，有兩位上山采蘑菇的婦女發現了毛靜茹，看她還有氣息，便把她背回了家。

林思凡和毛玉萍慌了手腳，趕緊請醫生過來給她看病。醫生看過以后，說是過度勞累和營養不良造成的暈厥，調養一段時間就好了。然后給毛靜茹掛吊瓶點滴，補充一些葡萄糖和維生素。

毛靜茹確實太累了，她為了這個家操心費力，嘔心瀝血，終于支撐不住病倒了。她躺在炕上足足睡了兩天兩夜。當毛靜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自己躺在炕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她說：“媽，我怎么躺在家里呀？”

毛玉萍向她講述了事情的經過，說：“孩子你太累了，要注意身體，保養好自己。你要是出了事，咱們家就完了，這個家全靠你撐著呢。”

毛玉萍守護在靜茹的身邊，看著她日漸憔悴的樣子，心里很難受。她吩咐林思凡把家里的老母雞殺了，給孩子補一補身體。

經過幾天的休息和調養，毛靜茹身體恢復得很快，氣色也恢復了正常。毛玉萍看她好起來了，心里也很高興。她坐在靜茹的身邊，給她梳理著頭發。她說：“孩子，前幾天大隊書記托人說媒，他兒子看中了你，想讓你嫁給他兒子。他兒子是民辦教師，工作還不錯。你是不是考慮一下，如果相中了，找個良辰吉日就嫁了吧，總不能在家里待一輩子。年紀大了，總得有個歸宿。”

毛靜茹說：“媽媽，你不用操心我的事情了，我誰都不嫁，就在家陪你二老，給你們二老養老送終?！?

“那怎么行啊，我們年紀大了，遲早要走的。你還年輕，不能為了我們耽誤了你自己的婚姻大事?！?

“媽媽，你不用說了，我誰都不考慮，就在家陪你們?！泵o茹斬釘截鐵地說。

“孩子，你人生路還長著呢，往后的日子一個人怎么過呀。到老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可咋整啊。”

“這有啥，一生愛過一次已經足夠了，我要把這份愛一直留在心中，守護下去?！?

“媽知道你舍不得林博，可是他已經離開了你，你還惦記他干什么，還是做好自己的事吧。你還年輕，什么事情都要考慮在前面，不能就這樣活下去?！?

“媽媽，你別說了，我的事情你千萬不要和林博說。我已經告訴他我嫁人了，好讓他安心工作，找一個城里的姑娘結婚，看他生活得好，我心里也為他高興。”

“孩子，你太善良了，寧可委屈自己，也要成全別人。”

毛玉萍知道了靜茹的想法，知道再勸也沒用，只能順著她，在這件事情上毛玉萍還不想擰著她性子來。過了幾天，毛靜茹恢復了健康，她又開始忙前忙后地干起了農活。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一天傍晚，林思凡在地里干活時突然倒地，不省人事。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抬回家，人已經不行了。找來醫生看了一下，說是腦干出血，人已經走了。

家里人哭天搶地一陣忙活，依舊是毛靜茹在張羅林思凡的葬禮。她給林博發了一份電報，告知他林思凡的死訊。

由于林思凡走得匆忙，什么都沒來得及準備，毛玉萍和毛靜茹張羅著給他做了一套新衣服，又找人把一位老人準備好還沒用的棺材買了過來，重新刷了一遍朱紅油漆，把林思凡放入了棺材內。

林博急急忙忙連夜趕了回來。他走進自家的院子里，發現一口大紅棺材擺在院子中央。林博跪在棺材前磕了幾個頭，痛哭了起來。

毛靜茹看見弟弟回來了，幫他披麻戴孝。孫富、汪志、趙四、胡建業等眾多鄉親也都前來吊唁。下葬前，舉行了辭靈儀式。然后把棺材抬上拖拉機，送葬的人們緊隨其后，吹鼓手吹響了哀傷的樂曲。林思凡被安葬在了家族墓地中。

送葬儀式結束以后，林博找到毛靜茹，說：“姐，怎么沒看到姐夫呢？”

毛靜茹說：“你姐夫出門沒在家?！?

林博說：“我單位的事情很多，業務也很忙，過幾天我就先回去了。家里的事情你還要多費心，謝謝你！”

毛靜茹眼角有些濕潤，說：“弟弟，那是我應該做的，謝什么。你回去要好好工作，盡快找個媳婦吧?！?

林博答應著毛靜茹，他來到毛玉萍面前，跪下給她磕了三個頭。他說：“媽媽，對不起，兒子不孝，讓您老操心了?！?

毛玉萍摟著林博的頭，撫摸著他，流著淚說：“孩子，你最對不起的不是你爸爸和我，而是靜茹。你應該給她磕一個頭。”

毛靜茹趕緊擺手說：“媽，那可使不得，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跪祖宗，我可受不起，那樣我會折壽的?！?

林博聽了母親的話，也不顧靜茹的一再阻攔，他跪在靜茹面前磕了一個響頭。

毛靜茹趕緊把他扶起來，說：“小祖宗，你可別再折我的壽了，收拾一下趕緊回去吧。工作那么忙，要注意身體，別累壞了?！?

林博說：“姐，只好讓你代替我盡孝了，大恩不言謝。你就是我的親姐姐，以后我會像孝敬父母一樣孝敬你。”

毛靜茹笑著說：“看你說啥外道話呢！”

林博為爸爸燒完頭七，和大家別過后便匆匆忙忙地走了，一切又都恢復了往日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