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這次狼襲多么慘烈，但狼襲過后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這次狼襲，海日娜死了，瑪拉沁夫死了，阿黑死了，吉祥和她生的羊也死了——很多甚至死在寶音的刀下。

岱欽剛一出生就被狼叼走了，在這種缺少食物的季節里所有人默認了他被吃掉的結局。

馮氏還活著，但是雙腿被被狼咬的露出白骨，能不能恢復是個問題；查娜親眼見著海日娜的喉嚨被咬穿，見著馮氏被撕咬，見著孩子被叼走，受不住刺激，瘋了。

劉家那邊因為阿都沁召集了一批奴隸守衛，除了幾個因為驚慌亂跑的楚人婢女之外沒有人傷亡，但阿都沁本人因為保護劉家人導致一只眼睛被狼抓傷；王帳那邊守衛森嚴，阿蘭雖因陪著賽罕的緣故得以平安，父母的死傷也叫她痛苦不已，成日里痛苦眼睛腫的幾乎不能視物。

寶音也很傷心，但她不知道為什么哭不出來。

抱著黑風痛哭一場以后，她竟然再也沒有流一滴眼淚。

她像是被掏空了感情一般，平靜地帶人去收斂尸體。

她們原本住的地方在駐地邊緣，離牲畜區很近，這一次狼襲損失最嚴重的便是那里。

她被帶回王帳附近，阿都沁和阿蘭帶著重傷的馮氏和她一起住進了新的院落，然后寶音將自己關在屋內再也沒出來。

約摸是七天之后，呼和阿婆回來了。

寶音臥房的門被撞開，仿佛蒼老了十歲的阿婆和蘇都一起進來，告訴她今日集體天葬，海日娜和瑪拉沁夫也在其中。

獸葬，有些類似前世一些地區的天葬，便是要用車將尸體拋到青原各處野獸最常出沒的地方，讓野獸去啃咬尸體。

寶音披頭散發瘋了一樣沖出來，“憑什么！憑什么被它們咬死，尸體還要喂給它們當食物！哪怕一把火燒成灰，我也決不允許！”

蘇都抱住寶音任她撕咬咒罵，呼和阿婆厲聲大喝。

“夠了寶音！因青原而生，死后供養青原，難道你要讓他們死后不能升天嗎？”

這就是青原的規矩，寶音抗拒的力量與之相比太過弱小，不論她多么不愿意，終究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兩位大巫念了祭詞后，數駕車馬載著尸體，同時朝著不同方向離開。

她滿心的無力和不甘，呼和阿婆拍著她的肩膀：“海日娜是王女，本身可以棺葬。但她不是自然的死亡，只能與其他人一般獸葬。”

棺葬是伯忽王族特有的葬法，在死去的王族身邊放上許多金銀酒米和首飾衣物等貴重物品，合上棺木一起埋進土里，寓意用人世間最后留下的東西滋養大地。

但前提是這個王族不是自殺或其他方式意外死亡，很顯然海日娜不滿足這一條件，所以便如同其他人一般就這樣被馬車拉去野獸窩。

呼和阿婆曾是大巫，亦是青原儀式忠實的踐行者，她怕寶音不理解而跟她解釋許多，但寶音什么話都沒說。

葬禮結束后寶音又將自己關了起來。

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寶音將院門封鎖了。蘇都給寶音派來許多奴隸，寶音將她們都限制在后奴隸院里，沒有她的命令不允許任何人出入。

新的住處非常大，足足有原來她們住的三倍之大。院落寬闊，帳房更加恢宏氣派，房間數量也十分充足。原本住處已經損壞，呼和阿婆也跟著寶音住進了這里。

查娜瘋了，原本被旭日干帶回家了，但查娜不知為何對他十分抗拒，看見他就不停尖叫。最后查娜被呼和阿婆接了回來跟她住在一間臥房，除了神志不清有些形容呆滯之外倒是平靜了許多。

馮氏和女兒阿蘭住在一起。

馮氏的醫術在線，說自己的腿能夠醫治，保證以后仍然可以行走，只是或許有些跛行，望主子莫要嫌棄。

寶音怎么會嫌棄？

她默默的去掉了馮氏和阿蘭的奴籍，恢復了兩人自由民的身份。

阿都沁受傷的眼睛瞎了。那一爪子撓的他左眼皮開肉綻，為了防止傷口感染而喪命，只能用燒紅的烙鐵去燙傷口。

現在這種醫療水平之下，只能這樣。

寶音說話變得很少。

她當日跟狼群正面對戰許久，渾身多處也被抓傷咬傷。其中右臂最為嚴重，馮氏告訴她，就算恢復好后她的右臂也無法如從前一樣靈活。

于是除了查看院中諸人的恢復情況，寶音每日里大部分時間都在院子里練習刀法。

練左手刀法。

從前學習時全部都是右手持刀，如今左手持刀無異于重頭練起，就算她每日天不亮就起，練到深夜才睡，可又是七日過去刀法依舊是亂七八糟。

又是練到深夜，阿蘭聽著院子里主子宣泄一般的喊殺聲，有些不忍地想要出去勸。

馮氏阻止了她。

馮氏躺在榻上為自己的雙腿施針，“主子在懲罰自己。”

阿蘭道：“可沒有人責怪主人。主人才七歲，能夠與狼群周旋許久已經非常不易，又怎么能去怪她？”

馮氏嘆氣：“是主人她在怪自己。”

寶音確實是在怪自己。

她夜晚一閉上眼睛，就能聽見很多喊她的聲音。

“寶音。”阿媽溫柔地喊她。

“主子。”瑪拉沁夫不好意思的問好。

“汪汪~”阿黑歡快地叫喊。

“嗚哇~”剛出生的岱欽撕心裂肺的哭嚎。

“咩——”吉祥帶著一群小羊沖她咩咩叫。

呼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寶音焦急地想要尋找他們的蹤影，可這些聲音全都消失不見了。

再次出現的是師父嚴厲的訓誡聲。

“弱肉強食，自身強大才能夠生存。”

“小王女，這是青原的生存之道，你不應插手。”

揮刀在木頭上劈砍，碎木屑不停飛濺，這兩句話不停在寶音的耳邊回蕩。

她這些日子一直在想，她是不是錯了？

她不該心疼阿黑，從小便該狠心改掉他膽小的毛病。若阿黑從小直面恐懼，會不會也可以如同其他獒犬一樣戰力兇猛，那么也就不會死了？

她不該對羊群接觸過多。她想了，那日羊群突然朝自己沖過來，或許就是因為恐懼到極點想要躲到她身邊，但這阻攔了她追趕黃眼瘦狼的腳步。寶音一直在想，若是沒有羊群的干擾，她是不是就來得及將岱欽救下？

她也根本不該對處于她食物鏈下方的生物產生憐憫。若她從小身強體健，早日學武，若她再強一些，是不是阿媽他們便不會死？

弱肉強食，自身強大才能夠生存。

“啊——”

寶音大吼著劈砍，當的一聲，腰刀斷了，斷刀彈飛出去，反作用力叫寶音一下跌坐在地上。

她低頭去看刀身。

這腰刀本身不算十分鋒利，從刀柄和刀鞘上鑲滿金銀和寶石就能看出，相比作為砍殺的武器，它本身更多是作為身份地位象征而被打造出來的。當日寶音用它砍下許多牛羊的腦袋，又與狼牙狼爪對抗，再經歷多日劈砍練習，能堅持到現在才斷已經是不易。

撫摸著腰刀的斷口，悲憤，后悔，不甘和怒火涌上心頭。

不，她不該這樣陷在自責里。

她錯了，沒有早早明白強者生存的道理。

但同時，這些人的死亡之下還有重重疑點。

狼群為什么會突然襲擊駐地？裝著狼崽子的包袱又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在她們院子里發現了狼崽子，那兩頭狼興許不會發狂襲擊。

黃眼瘦狼像是剛生產完的母狼，偷襲她的狼與黃眼瘦狼應該是一對，再加上狼群的掩護，或許這兩狼本身就是狼群的頭領。

狼王剛出生的幼崽被抓，本身正在經歷打狼季呃狼群怒而襲擊駐地尋找狼崽。

這便說的通了。

那狼崽又是怎么出現在阿婆家院子里?這只能是人為。

寶音咬牙將斷刀扔到一邊：“讓我知道是誰干的，我一定殺了——”

“殺了誰？”

寶音循聲望去，卻見呼和阿婆不知何時來到院子里，靜靜站在遠處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寶音連忙起身，“阿婆，您怎么還沒休息？”

呼和阿婆沒有回答她，反而繼續問她：“你每晚在這里傷害自己身體，又想去殺誰？”

寶音眸色暗沉下來：“阿婆，有人抓了小狼崽引來了狼群，還將狼崽藏到我們院子里。應該把這個罪魁禍首找出來。”

呼和阿婆撩起眼皮看她：“已經找出來了。”

“是誰？”寶音急聲問道。

“是大妃的弟弟，布日族的兩位太子。”

“什么？！”寶音驚訝，卻又好像覺得果真如此，其實她心里也有猜測。

呼和阿婆面色不變：“你現在知道了，要去殺了他們嗎？”

寶音一愣，又旋即恨聲道：“他們害死了我阿媽，還害死了這么多人，害的駐地損失慘重，難道就不應該殺了他們嗎？”

呼和阿婆與她對視：“狼襲當晚布日太子車架就離開駐地了，幾天后來的還有大汗的金雕傳信。傳信上說，為了彌補族內損失，大汗在布日城請布日族的大巫為海日娜的死做一月的法事，賜下黃金藍寶石項圈給你，承認你喬那族王女的身份，并將免除喬那族和伯忽族兩部族三年的糧食供奉。”

“那嘎魯和嘎爾迪呢？”

“兩位太子年紀小不懂事，隨侍仆從沒能好好約束勸說主子行事，全部砍頭。”

寶音氣的一腳踢飛地上的斷刀：“就這樣就完了？”

呼和阿婆沉聲道：“那不然呢？那是大汗，那是太子！真想讓他們抵命不成？”

寶音不甘心地繼續問：“那大妃呢？她的弟弟闖了這么大的禍，身為大妃怎么還好意思待在這里？就應該跟著她弟弟滾回布日城去。”

呼和阿婆嘆氣：“寶音，那是公主，也是大王的妻子，是大王子的母親。”

“所以他們身份高貴，我阿媽沒有正式的王女身份，瑪拉沁夫他們只是低賤的奴隸，這么多人命換來的就只是免三年供奉？”寶音不可置信。

呼和阿婆沒有說話，眼神復雜地看著她，寶音便不說話了。

她又天真了。

賤命成山也不能跟大汗親人做比。

這便是青原。

“這些大王也都接受了，是不是。”寶音牽起嘴角。

呼和阿婆見她這樣也是不忍，“狼襲之前，大妃傳話說大汗思念塔娜王女想一起過年，兩位太子陪著塔娜王女一起回去，因為啟程突然，大王不得不抽掉大批侍衛去護送。”

塔拉塔娜是蘇都和大妃桃格斯的女兒，很受大汗喜愛。

寶音冷笑：“我還說駐地邊緣的侍衛都去了哪了、怎么許久都沒人出現。”

這樣一番行徑，擺明了狼崽子就是那兩個太子干的。再加上大妃一番動作......

“我看這全都是布日族故意的。”

“寶音！”呼和阿婆驚怒，一雙吊眼睜得大大的。

寶音死死攥緊拳，將頭扭到一邊不再說話。

阿婆，也來自布日族。

她不應該這樣說，但是......

呼和阿婆瞪著她許久，忽然渾身力氣都被抽走了。

“你總要好好活著。”

她放棄了勸說寶音，轉而說道：“我去灰熊林給你也打了一把佩刀，你原先的刀斷了，正好換上新的。”

“還有大汗的賜給你的項圈。”不顧寶音面露厭惡，呼和阿婆仍舊把話說完，“你要帶上，去領你兩族王女的身份。海日娜走了，但是伯忽族人還在，你好好想想吧。”

今晚的對話似乎耗盡了呼和阿婆全身的力氣，她頹然的擺擺手。

“愛惜自己的身體，回去休息吧，東西明日你來找我拿，至于其他的，我不再多說了。”

呼和阿婆原本硬朗的身體不知何時有些佝僂，她一步一步回了自己的臥房，開門時傳出查娜有些瘋癲的胡言亂語，很快隨著關門又消失不見。

寶音站在原地良久沒動，直到看著呼和阿婆的房間燭火熄滅了，她才撿起地上飛做兩處的刀柄和刀片，垂著頭回到了臥房。

待到院子里安靜下來，馮氏與阿蘭的房間也熄滅了燈光。

整個院落重新陷入黑暗，所有人似乎都已經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