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網上發了條歌頌奶奶的視頻。

文案是「被奶奶帶大的孩子」。

我媽用一條評論，讓我被網暴三個月。

可我確實是被奶奶帶大的。

從嬰孩到成人，一把屎一把尿。

而那賜我生命的媽媽，卻一心想奪走我的健康。

1

我被網暴了。

網暴的導火索，是我親生母親的一條評論。

考上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后，我自然非常開心，第一時間想把這份喜悅分享出去。

所以我發了條視頻，用來致謝我的奶奶。

奶奶慈祥的笑臉下，我隨手寫了篇文案「我是被奶奶帶大的孩子。」

本以為，這只是一條很普通的視頻。

卻不想，第二天引發了軒然大波，只因我媽在視頻下面發了條評論。

「你奶奶對你有恩，那賜予你生命的我算什么？桃桃，媽媽很傷心。」

之后，輿論就一發不可收拾。

上萬條評論和私信在一夜之間涌入我的賬號。

可那些字眼，都是不堪入目的辱罵。

「討債鬼」、「吸血女」、「不如剁了喂狗」。

人們都罵我是「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說我不理解母親的心酸和苦楚，要讓我跪下給我媽道歉。

至于我媽，她發完那條評論，似乎是嘗到了甜頭。

每天都在某音上賣慘。

按指我是不孝女。

屏幕后面，每個人都敲著鍵盤附和她，仿佛自己就是那個被女兒背刺的可憐母親。

殊不知，我卻在暗自慶幸。

慶幸自己認清了誰給我的是愛。

而誰給我的是屎。

2

我是20歲考上大學的。

如果你問我，18歲的時候我在做什么？

讓我想想。

哦——

18歲的何桃桃，面臨校園暴力，在高考之前走上了天臺。

可她因為過度肥胖，倒在半路上，最終沒有死成。

也錯過了高考。

瀕臨虛脫時，我眼前甚至出現了幻覺。

我看到秋天繁茂田野上金色的麥浪。

我看到一望無際的藍天和陳舊的紙飛機。

就在我要沉沉睡去時。

遠方有一陣熟悉的聲音在呼喚我。

「我哩桃桃喂！回家吃飯咯——」

于是我開始掙扎。

但肥碩的四肢過于沉重，我起不來。

努力了很久很久，還是起不來。

于是眼淚滑過臉頰。

我哀嘆一聲。

「我要死了。」

「我想你。」

「奶奶。」

也許是天聽見了我的嘆息。

那天，我那瘦小、蒼老的奶奶，竟然真的出現在我模糊的視野中。

她用枯槁的雙手撫摸著我的臉。

熟悉的溫暖，熟悉的鄉音。

那不善表露情緒的老太，砸下大顆大顆的眼淚。

最后，她喚我：「桃桃。」

「桃桃，奶奶來咯。」

我的目光在她臉上打轉。

紙飛機打著旋兒，一晃眼兒，帶著我回到了七年前。

3

七年前，我13歲。

彼時我還是個瘦得像麻稈一樣的小丫頭。

陌生人見了我，都以為我生了什么病。

他們勸在田埂上摘野菜地奶奶：「大奶，帶你孫女去城里看下醫生嘛。」

每當這時，我奶奶就會摘下頭上的草帽，沖他們啐上一口。

「呸！你哩娃娃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

是的，我沒病。

但我是個早產兒，吸收不好，吃再多東西也是徒勞。

不過嘛，瘦也有瘦的好處。

這樣就能在我闖禍時躲進狹窄的衣柜。

任憑奶奶罵罵咧咧一下午，也找不見我。

對了，我是只有奶奶的。

爺爺幾年前去世了，至于爸爸媽媽。

我出生后，他們就南下務工去了，別說一年能回來一趟。

就算是三年回來一次，對我來說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隨著我逐漸長大，媽媽的樣子在我腦海里便越來越模糊。

每當我快要忘記她的臉時，我就會從奶奶屋里偷出那張十年前拍攝的全家福。

老照片已經泛黃，而照片上的媽媽，已經被我用手指摩擦得發白了。

我很想念她。

可奶奶不這樣想。

她討厭我媽。

4

是我媽帶走了我爸。

我媽媽在周邊村，村里算是個最有出息的女孩。

她小時候學習好，上學上到了高中。

眼看著就要考大學了，她家里，也就是我姥姥姥爺死活不讓她繼續上學了。

在那個年代，「女孩子讀書無用」的理論非常流行。

我媽被迫下學。

即使如此，她還是最有文化的女孩。

于是她想用自己學識出去闖蕩，她要證明自己。

可我姥爺在火車站堵到了我媽。

帶回家狠狠打了一頓。

后來，她相了無數次親，最終相中了我爸。

人們都因為兩人情投意合。

殊不知，只因我爸也上過學，我媽才想嫁給他。

就這樣，在我媽的鼓舞下，他們兩人生下我后，就雙雙南下。

每每說起這段故事。

我奶奶氣得假牙都要飛出來。

「都是你那個媽！非得去做什么要什子生意。」

「錢嘛沒看到多少，還給我留下一個拖油瓶。」

拖油瓶。

我拽著奶奶的袖口，懵懂地問她拖油瓶是什么意思。

那些圍觀的大人就開始前仰后合地笑。

我奶奶表情略微尷尬，后知后覺捂住我的耳朵。

「拖油瓶……就是醬油瓶的意思。」

接著，她就繼續用那三寸不爛之舌罵那些笑話我的大人。

「你們這八婆，在小孩子面前莫要說這些了！」

但我不是不會長大。

我還是懂了那個詞語的意義。

不僅如此。

13歲的夏天，我第一次在電視機里學到了很多新鮮的東西。

我知道了什么是留守兒童。

什么叫「有娘生沒娘養」。

就是像我這樣的。

也是那時候，我學會了折紙飛機。

用奶奶的卷煙紙，用鄰居爺爺的舊報紙。

發現我禍害了她一疊卷煙紙后，奶奶差點對我揮舞雞毛撣子。

「你這個害人精喲！還嫌我活得長，想把我氣死，是不是？」

我和她解釋：「奶奶，我沒有亂玩。我在疊紙飛機，你看。」

我把折好的飛機給她看。

可是奶奶哪里見過飛機。

她一門心思覺得是我浪費東西。

晚上做飯時，把我的紙飛機都燒了。

黑色的灰燼就像我一貧如洗的童年。

于是我更加決定，我要離開這里。

5

升初中那年，我開始賣力地學習。

我奶奶自知做錯了事情，很長一段時間都對我慢聲細語地說話。

「桃桃啊，學習不要太累嘛。」

「桃桃啊，奶奶帶你去田里捉蜻蜓吧。」

「桃桃啊……」

我從作業本里抬起頭，打斷她。

「奶奶，我作業還沒做完，你能不能別打擾我了。」

奶奶「嘖」了一聲。

她可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主，我眼看著她胸口起伏，似乎是忍了忍情緒。

才從我屋里離開了。

而我也后怕地倒吸一口涼氣。

心想：我居然能和她這樣說話！

也許是青春期作祟。

我開始做很多讓我奶奶不能理解的事情。

比如打耳洞，比如涂指甲。

我奶奶見了，就像活見鬼一樣。

張牙舞爪地讓我把指甲擦掉，把耳洞填上。

「真是作孽了喲！你這樣子和那些小混混有啥子區別！死丫頭……」

我鼓起勇氣頂嘴：「我才不是小混混，現在女孩子都流行這個！」

我奶奶更生氣了。

她一擼袖子，把我整個人抓過去。

我瘦小，我奶奶高大。

我敵不過她，眼睜睜看著她把我的手按進水盆。

奶奶用鋼絲球，活生生擦掉了我的指甲油。

這還不夠。

她壓著我的頭，一下薅掉了我的「韓國歐巴」同款耳釘。

我哀嚎一聲。

趴在床上痛哭流涕，控訴奶奶的行徑。

但那時我只顧著宣泄委屈，絲毫沒注意到，奶奶也因為我的話而搖搖欲墜。

「我要我媽，我不要你！我要我媽……」

我哭完才發現。

奶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

桌上，還放著那兩顆閃閃的耳釘。

6

我和奶奶的矛盾越來越尖銳。

因為趕時髦，我吃飯的口味也越來越刁鉆。

我用省下來的零花錢，和同學去鎮上吃「肯大基」漢堡。

回家后，自然就吃不下飯去了。

可奶奶很生氣。

「桃桃，你是不是又吃外面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死丫頭，我做的飯你已經看不上了是吧？」

「你今天必須給我吃！」

她強行往我碗里塞飯菜。

我開始不耐煩。

一把推開碗筷。

力道有些大，菜都灑在了地上。

可是我看不見。

「你懂什么！那叫快餐，城里的小孩都把那個當飯吃！」

我奶奶看著一地的狼藉，愣住了。

她讓我滾。

「那你滾去城里好了。」

「我這小村溝溝，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于是我展現了倔驢本事，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硬是三天沒吃我奶奶做的飯。

可很快，我就開始肚子疼。

外面的東西是好吃。

但終究不如家里干凈。

我開始感到愧疚。

這次，輪到我向奶奶賠罪了。

我也對她溫聲細語了好幾天。

放學再也不在外面逗留，乖乖回家來吃飯。

一切盡在不言中，奶奶也不再和我計較。

甚至有一天，她還從外面帶來一包熟悉的小吃。

「肯大基快餐」。

要知道，鎮上離村里還是有一段路。

我每天來回騎車都將近一個小時。

奶奶是怎么去的呢？

我問她，她就說：「搭別人的車去的唄，管這么多干啥，吃你的哩。」

但是我只一眼，就知道她撒謊了。

她磨損的鞋子。

她不停捶腿的姿勢。

她酸痛的腰背。

我吃著漢堡，嘗到的卻是咸咸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