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宮與名人:百年前的人,百年前的事
- 肖伊緋
- 14889字
- 2023-12-01 17:26:57
導言
“故宮”的詞性及其他
“故宮”一詞,原意是指舊時的宮殿,但凡指稱廢舊的宮殿,俱可使用,并非專有名詞,也并不一定寄托著深沉厚重的寓意。
“故宮”一詞,最早的應用實例始于何時,尚無從確考。但《漢書·食貨志下》中,已見應用。文中有曰:
公卿白議封禪事,而郡國皆豫治道,修繕故宮。
如果說一定要有所抒情,借用這樣一個詞語,自然可以帶有一些王朝興廢、鼎革滄桑的意蘊。唐代杜牧有《隋宮春》一詩,就曾用到“故宮”一詞來抒發對隋代亡國之因的感悟。詩云:
龍舟東下事成空,蔓草萋萋滿故宮。
亡國亡家為顏色,露桃猶自恨春風。
應當說,杜牧此詩乃借前朝興廢之跡,抒鑒古察今之意,確有簡明總結歷史經驗、發揮歷史本身對后世的教化之用。那么,直接經歷亡國之痛,眼睜睜看著本朝宮殿化作“故宮”,則更應是另一番切身入骨之痛。北宋末代君主宋徽宗就曾寫有一闋令后世學者及讀者都頗為之動容的詞作《宴山亭·北行見杏花》。
這一詞作,寫于1127年“靖康之變”的北宋王朝覆滅之際,乃是徽宗趙佶及其子欽宗趙桓,被金兵擄往北方五國城途中偶見杏花,托物感興之作。詞作中也提到“故宮”一詞,有這么一句飽浸血淚的亡國之嘆: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
宋徽宗的《宴山亭·北行見杏花》詞作,曾被近世學者王國維(1877—1927)嘆為“血書”,作者傷心之痛,讀者傷懷之重,自不必贅言。至此之后,但凡借“故宮”一詞來感興抒懷者,大多已不出抒發興廢無常這個圈囿了。唐宋已矣,元明更迭,至清代覆滅,帝制時代終結之后,“故宮”一詞逐漸脫離其原意與寓意,成為專指北京明清兩代皇宮之建筑遺產的名詞。這一名詞,隨著1925年故宮博物院的創建,在公共文化空間的近百年應用實踐中,開始出現專名化傾向。
一、故宮博物院成立之前的“故宮”一詞
那么,在專名化之前,即始自清朝末代皇帝溥儀于1912年2月宣布退位之后,到故宮博物院正式成立之前這段時間里,“故宮”一詞,專指北京明清兩代皇宮又肇始于何時?時人又是怎樣應用這一詞語的?是著重于原意,還是仍偏重于寓意之應用?簡言之,是不帶抒情色彩的常規指定式應用,還是仍借之抒寫所謂遺民情懷呢?
顯然,不必做過多煩瑣精細的考證即可推定,這兩種方式的應用,應當都曾有過。對中國近現代史稍感興趣的讀者,恐怕都曾接觸與了解到這樣一種史實,即有相當一部分,甚至可以說絕大部分為今人所敬仰的近現代學者,都或多或少地抱有遺民情懷,都會在使用“故宮”一詞時,或多或少地傾注與抒發若隱若現、忽明忽暗的傷古悲今之意。
應當說,這樣的現象,乃是20世紀上半葉普遍的現象。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現象,主要因素當然與相當數量的遺老遺少有關。這部分遺民群體,因世代領受清廷爵祿恩榮,難免觸景生情,追懷往昔歲月,感嘆世事無常。還有一部分以遺民自居的群體,本身并非貴族仕宦,但因對前朝文化、制度乃至生活方式,都有著相當認同與懷念,故而不免對王朝覆滅也心生哀愁,往往要借題發揮,傷今吊古一番。
然而,并不以遺民自居的社會群體中,本即隨革命而投身新時代,完全可以也應當成為“新民”的這部分群體中,卻也不乏懷古之幽情,對前朝舊事抱有濃厚興趣者。這些好古懷舊者,在搜采掌故舊事、考索野史逸聞方面,往往有著驚人的敏銳度與熱情,常常有“換位”與“穿越”的精神向往—與古為徒,與古人相往還的“古歡”,令他們樂此不疲,孜孜以求。因此,這部分人在使用“故宮”及其相關詞匯時,通常也帶有極富感染力的情感色彩。
除了上述這三大群體之外,對于“故宮”一詞,完全不帶抒情色彩的常規指代式應用,在這一詞語專名化之前反倒不甚常見。至少,在公共文化領域里的傳播力度與廣度,反倒相形見絀了。有意思的是,隨著1925年故宮博物院的正式成立,這樣的情況卻又完全反過來了。
以“故宮”一詞指代那個作為公共場所、國民遺產的博物院,別無其他意蘊的情形,逐漸成為國人在使用與應用這一詞語時的常態。遺民、以遺民自居的社會群體,逐漸消失隱匿,或者說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即便好古懷舊者的群體,也逐漸將“故宮”一詞予以專名化應用,以便在新的歷史語境之下,表述與抒寫相關見聞與見識。歷史發展到這一階段,當這三大群體無法也不可能成為“故宮”一詞專名化的阻力之際,今人言說“故宮”專指博物院場域的情勢,也逐漸造就,不可逆轉了。
如果樂于做事后諸葛亮式的解說,當然可以將這一反復的歷程,簡單且堅定地稱為“歷史的必然”。同樣地,如果不那么簡單且堅定地來看待這一歷程,則可以將其視為“歷史的偶然”所造就的“不確定性”之反映。
二、《故宮漫載》里的“故宮”場域
僅據筆者所見,自1912年2月清廷頒布退位詔書以來,最早見諸公共文化領域的,專指包括各處御苑在內的北京明清皇宮這一歷史遺存的“故宮”一詞,可能源自《故宮漫載》一文。(1)此文曾被滬上知名學者、報人胡懷琛(1886—1938,又名胡寄塵)輯入其編著的《清季野史》一書,于1913年4月,交由上海廣益書局印行。
《故宮漫載》一文,列于《清季野史》一書的目錄頁上,很容易讓讀者以為這是一篇由一位作者單獨寫成的文章,或許還是一篇篇幅較大,以分章“漫談”式寫作手法寫成的掌故體散文。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豆蕦m漫載》之標題,乃是一組由多位作者寫成的短文匯編之總題目。
事實上,《故宮漫載》包含了《頤和園紀游》《頤和園賦》《望江南》《記圓明園》《記三?!肺迤恼拢髡呤鹈謩e為“柴栗楶”“楊小歐”“王佑遐”“缽提”“餐英居士”?!豆蕦m漫載》之標題,由劉識微所提出。但“劉識微”之名無法查考到任何線索,可能只是胡懷琛虛托的一個筆名罷了。
無論《故宮漫載》這一標題出自何人之手,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提出的“故宮”概念,或者說此組文章被統一冠名為“故宮”的場域,全部是御苑性質的所在,即皇家園林的處所,還并沒有包括今人更為熟悉的北京明清皇宮,即所謂“紫禁城”的那一部分。

《清季野史》目錄頁
組內前三篇俱寫頤和園(《望江南》有編者按語,稱此詞作于光緒時,皆詠頤和園故實,故錄之),后兩篇分寫圓明園與“西苑三?!?。所謂“西苑三海”位于北京皇城之西,由北海、中海、南海所組成,明清時期稱為“西苑”,故名。由此可見,時人心目中的“故宮”,或者說可以見識到的、可資記述的“故宮”,還僅僅停留在有幸或者尋機能夠游覽到的御苑場域之內。須知,“西苑三海”為大內御苑,圓明園與頤和園為離宮御苑,即便時至清末,后兩處御苑雖因歷次焚掠而毀圮破敗,可仍屬皇家禁地之一,也并不是常人可以隨便出入的,更不必說作為公共場所對外開放了。
時至1912年2月清帝遜位,因《清室優待條件》的存在,前清皇室成員仍居駐于“宮內”,紫禁城仍屬禁地,舉國民眾并不能將之視作公共場所而隨意出入游覽。這時的皇宮里,仍生活著遜位于民國的皇帝與皇室,還不能完全視之為歷史遺跡,自然還有人會用“故宮”一詞來加以指代。
從這個意義上講,即便如胡懷琛這樣見多識廣、敏銳博洽的學者,與時俱進、應時而動,提出“故宮”這一詞語,賦予其專指北京明清皇宮(尤其是清末皇宮)的時代寓意,已然可謂先進;但承載與抒發這一詞語寓意的時空場域,也還只能局限于御苑層面,無法深入宮禁之內。
誠如《故宮漫載》里的首篇文章《頤和園紀游》一文開首所記述的那樣,即便在1910年前后,大清帝國覆亡前夕,出入殘破御苑者也只能是官府內部人員及相關辦事人員,還有外國使節及其親友之類。文中開篇即語:
宣統二年,庚戌十一月十五日,予因貢呈書籍赴京,約隨俞、李兩君,乘駟輪馬車,出京西二十余里之海甸掛甲屯工業教養學堂,當承該堂范雨農監督,介紹至頤和園。經門房太監總管,派一宮監孫石者,導之前往。出東角門,過仁壽門,見殿宇巍巍,上題額三字曰“仁壽殿”。甫上臺階,見有西國男婦數人,向管茶點宮監分賞錢物,旁立戴藍頂者,詢為引領西人游畢而出者也。
寥寥百余字,將出入御苑者的情狀,簡明地勾勒了出來。與官方機構確有業務往來,確系“良民”,再經內部人員引薦介紹,再由宮內太監導引,方可入內。國外“嘉賓”則由“戴藍頂”之官員親自引領,更有諸宮監陪侍左右。
據作者鄭重其事于篇首記下的游園日期,“宣統二年,庚戌十一月十五日”,可知游園日期實為1910年12月16日,此時距武昌起義已不到一年時間,距清帝遜位也僅一年多一點的時間罷了。此時能步入御苑者,仍不是普通百姓,仍屬有關系或特權者。御苑仍屬御用,宮禁依舊森嚴,更遑論紫禁城本體。因此,專指北京明清皇宮遺跡的“故宮”這一概念,更是無從說起。

紫禁城的外賓接待處,有宦官導引并提供茶水服務(2)(約攝于1901年夏)
此文及其他四篇文章,皆寫于清末,均未提及“故宮”一詞。約兩年之后,匯編者將這么一組清末抒寫御苑風物的文章,一并冠以《故宮漫載》之總標題,輯入《清季野史》一書中正式出版。這在當時剛剛推翻帝制,清室仍居紫禁城中,國內時局尚不明朗的歷史背景之下,實可謂膽魄過人。
另外,這組文章的匯編出版,也為那個時代的公眾考察北京明清皇宮遺跡,提供了一個比較切合實際、符合歷史實情的視角—在紫禁城仍不得入的前提下,不妨將為數眾多、分布廣泛的本就屬于“故宮”之一部的御苑,納入游覽觀賞、懷古鑒今的公共文化場域之中。當然,這一視角可能基于匯編者自身的識見自發而來,并非刻意設置這樣一種寓示,普通讀者或者說當時的大眾讀者,恐怕也不會因這么一個標題,就此開啟自己關于“故宮”之文化想象吧。
不難發現,《清季野史》出版前后,一大批披露所謂皇宮生活、皇室生活的報紙讀物,已然廣為刊印,風行一時了。但在這些報紙文章與通俗讀物之中,卻鮮有對“故宮”一詞加以細致推繹、精心解說者,更不必說專業考察、嚴格求證者。事實上,帝國覆亡后的國內讀者,絕大部分對皇帝本身的興趣,遠遠超過對皇宮的興趣;對皇室生活的興趣,更是遠遠超過對皇宮遺跡的興趣。當然,1925年之前的遜帝與皇宮,仍屬“禁地”,所有關涉于此的見聞與記述,對國內讀者而言,都有著禁書一般的巨大吸引力。
因此,順應這一時代需求,滿足這一消費訴求,盡可能快捷、大量地制造出這類通俗讀物及相關信息,而不是細察精研地考究“故宮”一詞的應用范疇及其寓意,成為1912年(民國元年)至1925年(遜帝溥儀被迫離宮至故宮博物院終于創立)這一時期,國內公共文化場域里相關主題傳媒的鮮明特點。與此同時,“故宮”一詞在實際應用中呈現出混雜多元的詞性,可以說異彩紛呈,也可以說蕪雜零亂。
這一時期,因歷史特殊原因和《清室優待條件》的存在,“故宮”這一概念本體之主體尚未完全形成,關于“故宮”一詞的應用,也就難免各有各指,各表各態。翻檢這一時期的史料文獻,“一宮多表”與“各表各宮”的情形時有發生,當時的記述者與讀者可能未必在意,后世的讀者則可能不明就里,理解起來頗感吃力。
應當說,這一時期關于“故宮”一詞的應用,無論是其指代的范疇,還是有所影射的寓意,都還沒有普及到大眾充分參與的程度,都還沒有具備在公共文化場域中形成共識的基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故宮”一詞的應用,還掌握在擁有相關的經歷經驗,有著相應的見聞見識,且還有著相當的公共影響力的一部分遺民群體、文史學者及報界、出版界人士手中。
簡言之,他們怎么記述與發表,是他們的自由與話語權;讀者怎么理解與認識,也是讀者的自由與知情權。二者并不沖突,也可以互動,但沒有當代文化意義上的作為公共博物館的“故宮”之統一概念,這是歷史事實,也確為歷史實情。
反觀《故宮漫載》這一匯編性質的書稿章節,將大內御苑與離宮御苑視作可資抒寫的“故宮”概念之重要組成部分,在國內出版物中,確實已為先行者,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之下,亦為難能可貴之舉??稍趪獬霭嫖镏?,尤其是那些在清末游歷出入過御苑禁城,甚至直入皇宮內廷,與清室帝后均有過密切接觸的西方人士所記述的“故宮”觀感,早已將大內御苑與離宮御苑,視作重要的抒寫場域。
三、西方人士眼中的“故宮”一詞
在這些國外出版物中,直接記述皇宮內廷的,即“故宮”本體之主體部分的內容,大多是以帝后起居、儀禮細節及相關人物言行舉止乃至心理活動的刻畫為核心展開的,并不以皇宮本身的實體物象與文化意象為側重。關涉富于東方特質的景物景觀之描述,關涉基于中國特色的文化文明之記述,往往出現在抒寫附屬于紫禁城的御苑生活的章節中。
此外,還需加以注意的是:這些國外出版物的作者中,有些是親歷親聞,確曾出入過紫禁城者,但能隨侍清廷皇室左右,長期寓居“宮內”者畢竟是少數,有相當一部分作者,主要是在御苑接受詔見與聚會,或因公務之便與清國皇室偶有接觸,能夠常規游覽之處,也通常只能是御苑而已。因此,這相當一部分作者的“故宮”憶述,往往“御苑”也占了很大比重,甚至就是全部。
在相當一部分西方人士眼中,從某種程度上講,Summer Palace(夏宮,涵蓋所有御苑)是比 Winter Palace(冬宮,意指紫禁城)更富于東方魅力與情趣的獨特場域。如果說Winter Palace乃是皇權至上的象征性空間,那么,Summer Palace則是文化蘊藉的藝術性空間。當然,在描述Summer Palace時,還有一些細分之舉。如當時已經被焚毀,僅余殘跡的圓明園,又寫作Old Summer Palace,或直接音譯為Yuan-ming-yuan,Yuanming Garden,Yuen-ming-Yuen(德文);而尚可游觀的頤和園,徑直仍用Summer Palace一詞,一般并不直接音譯為Yiheyuan。至于Winter Palace,也有寫作Forbidden City(禁城)者,則是為了強調皇家禁地的無上權威。所有這些細分之舉,一方面可以視作西方人士對中國皇宮的常規表達中的一些專名化趨向,另一方面也可以從中體味得到西方世界或者說西方話語體系里,并沒有也不可能出現漢語意義上的,公共應用極為多元繁復的、文化意蘊極為豐富微妙的“故宮”這一概念。
在這些國外出版物中,Old Palace一詞也一度出現過,不過其基本意蘊,僅就直譯而言,乃是“舊宮”而非“故宮”?!芭f”與“故”的一字之差,看似互通同義,但在漢語體系里,又有著可大可小的歧異之處。這里的“舊”,強調的是陳舊、廢舊、破舊之意,是僅指實體物象而言的,與故土、故國、故都、故宮中的“故”字之文化意象,不可相提并論。但漢語體系里帶有濃厚文化意象的“故”這個字,在西語體系,尤其是英文體系里,似乎并沒有特別合適的對應單詞,且約定俗成的Old Palace一詞,在西方人士眼中,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妥。于是乎,Old Palace一詞,既可以用來指代中國的“故宮”,也可以用來指代任何一所廢舊的宮殿,當然也可以用Old Summer Palace來指代被焚毀的、廢舊的夏宮—圓明園。雖則如此,譯介這些國外出版物內容的中國學者或作者,往往會根據漢語應用的習慣與經驗,自覺不自覺地將Old Palace一詞譯為“故宮”,而不論這一“故宮”的譯法,是否就原著(作)者的“舊宮”之意有所增飾。甚至有時還會因這一“故宮”的譯法,使得中國讀者感到莫名其妙,因為原著(作)中的“舊宮”,本義乃是一位已死親王曾經的府邸罷了(此例后文將提及)。

外國軍官頭頂荷葉,在頤和園石舫內飲憩避暑(3)(約攝于1901年夏)
能在清末入宮覲見并隨侍皇室左右的西方人士,從國外各種報刊及出版物的相關記載來看,似乎不乏其人,不勝枚舉。不過,在相對較早將其宮中生活經歷及“故宮”觀感,以公開出版的方式披露出來,其作品又最早被譯介到中國國內的,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女性,乃是慈禧太后的御用畫師、美國人凱瑟琳·A.卡爾(Katharine A. Carl,1865—1938,最初中譯名為“喀爾”)。其著作《慈禧寫照記》(With the Empress Dowager of China),由美國紐約世紀出版公司(The Century Co.)于1905年初版。其后經過1906年、1907年、1926年多次再版重印,在西方讀者群體中有一定的影響力。
此書的中譯本,最為通行的書名即為《慈禧寫照記》,于1915年9月由上海中華書局初版;同年11月,此書又有以《清慈禧太后畫像記》為名的中譯本,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初版。在同類題材的中譯本里,此書在中國國內的出版印行時間,無疑是名列前茅的。

? 《慈禧寫照記》書影

? 凱瑟琳·A.卡爾著中式服裝照片(《慈禧寫照記》所附)
殊不知,《慈禧寫照記》中譯本在尚未結集出版之前,即于1914年3月19日,內容在上海《時事新報》首發,并連載至6月29日,共計101次刊發(后匯編出版,即為上海商務印書館版《清慈禧太后畫像記》)。僅就筆者所見所知,這一中譯本無論是從刊發時間,還是從連載頻次上著眼,在同一時期同類題材的中譯本發表史上,堪稱首屈一指。由于先是經報刊連載,再予結集出版,《慈禧寫照記》在中國國內的影響力,也隨之進一步擴大。
在整整三個月、上百次的連載中,譯文里的“冬宮”“夏宮”“海宮”等,實際用于指代紫禁城、頤和園、圓明園的新見詞匯頻頻出現,以及在卡爾其人在這些“故宮”場域中的生活場景種種之書寫,令那個時代的中國讀者耳目一新,大開眼界。
其中,明確譯為“故宮”的詞語,也已出現,第三章標題即為“醇王故宮”。這里提到的“故宮”,竟是一位已死親王曾經的府邸。顯然,這里的“故宮”若直譯為“舊宮”,反倒更為適宜;或徑直摘用章節內文首句“余與裕夫人等同居一宮,宮為醇親王之故邸”的譯法,題為“醇王故邸”也不錯。毋庸多言,書中將卡爾女士原文中的Old Palace(指醇親王府)譯作“故宮”,這當然不是卡爾女士的錯誤。嚴格說來,也不能算是中譯者的錯誤。
須知,當時的中譯者,還根本沒有今人對“故宮”一詞專名化的傾向與應用經驗—“故宮”就是“舊宮”,舊宮殿、舊宅邸、舊府第,都可以譯作“故宮”,并無什么不適宜之處。由此可見,在《故宮漫載》已問世一年有余之際,國內從事譯介外國著述的報刊作者,還沒有將“故宮”一詞專門用于指代北京明清皇宮遺存。與此同時,“冬宮”“夏宮”“海宮”等直譯過來的宮苑詞匯,反倒言簡意賅,雖不曾常用,卻也明白其指代之意,中國讀者也能接受。

凱瑟琳·A.卡爾所繪《慈禧與眾妃嬪回到冬宮》(《慈禧寫照記》所附)

凱瑟琳·A.卡爾所繪《慈禧與眾妃嬪游覽夏宮湖泊》(《慈禧寫照記》所附)

▲凱瑟琳·A.卡爾所繪《年輕的皇后葉赫那拉氏(慈禧青年時期肖像)》(《慈禧寫照記》所附)

▲凱瑟琳·A.卡爾所繪慈禧畫像(油畫原作,繪于1904年春,《慈禧寫照記》所附)

凱瑟琳·A.卡爾所繪的另一幅慈禧畫像(約1904年繪于頤和園,原作今為故宮博物院藏品)

慈禧在頤和園樂壽堂,與各國公使夫人合影(4)(攝于1903年)
四、民國初年報刊上的“故宮”一詞
且說在清帝遜位之后的民國初年,如《清季野史》這類題材的書應當頗受大眾讀者青睞,銷路也應當不錯。據版權頁顯示的信息,此書同年(1913年)11月即再版,1915年三版,1919年四版,1920年五版,1925年9月六版(之后未見加印),可以說,當年屬常銷類書籍,一直到了故宮博物院成立前一個月,都還在重版加印。
《清季野史》一書十余年常銷不衰,且書中《故宮漫載》啟用了專門指代包括各處御苑在內的北京明清皇宮體系的“故宮”一詞,后世研究者或許可以說《清季野史》是這一詞語專名化的肇始者與有力推動者。但這一肇始的公共效應究竟怎樣?十余年的推動之下,是否真能使廣大讀者接受“故宮”一詞的專名化,并在應用這一詞語時自覺進行專名化指代?這些問題,恐怕并不是搜求幾部關涉這一問題的國內外早期出版物,再輔助檢核一下同時期主流媒體報刊就能輕易加以剖析與評判的。
雖然1913年的國內出版物中出現了《故宮漫載》,可1914年的上海報紙上卻又將醇王舊府譯作“故宮”,進而在1915年結集出版《清慈禧太后畫像記》時,仍然有這樣的“故宮”一詞出現在國內出版物上。顯然,“故宮”一詞的專名化,并不是一兩年間就能夠確立的,至少在1925年故宮博物院正式成立之前的十余年間,這一詞語的中外用法都還是相當自由隨意,且經??梢曰ハ喟?、并行不悖的。
盡管如此,僅從公共文化領域的影響與滲透力著眼,至少可以從中窺見,在推翻清廷帝制、創立民國之際,“故宮”一詞逐漸演變為專門指代包括各處御苑在內的北京明清皇宮(尤其是晚清時代的皇宮及其附屬建筑)這一歷史遺跡的名詞,乃是通過無數類似于《故宮漫載》這類報紙文本與出版物的大量應用、廣泛傳播與長期流布,方才造就而成的。
可以說,“故宮”一詞在故宮博物院正式成立之前的專名化傾向,正是通過報紙與圖書的傳媒合力,在潛移默化之間悄然達成的。至此,“故宮”一詞,除了有遺民情懷者與懷舊癖好者對之加以應用與抒寫之外,其專名化應用者也迭次涌現,且呈現出后來居上之勢。
時為1914年2月20日,也即《清季野史》一書初版不到一年之后,上?!稌r事新報》第5版刊出了一則以“故宮”指代晚清皇宮的簡訊,不過,這則簡訊里的“故宮”,還不是指北京皇宮,而是指奉天皇宮(即今稱“沈陽故宮”者)。報道原文如下:
奉天故宮第二批寶物運京
奉天為滿清發祥之地,故清室入關以來,曾將中國歷代帝王所有各項珍奇物品,多送往奉天,故奉天故宮中,積存寶物,為數頗巨。前經政府與清皇室議妥,將妥天(疑為“奉天”筆誤?!P者注)故宮中所貯存寶玩,悉運到北京,擬歸博物院內作陳列品。日前第一次已運到多物。刻聞第二次所運之寶物,已由京奉鐵路送到北京,約計有百箱云。
當時的奉天皇宮,因早已空置,并無清室寓居于此,故稱其為“故宮”已名副其實。又因宮內古物將遷運至京,這一新聞應當及時公之于眾,所以“奉天故宮”之名,迅即登上了這份民國初年的上海報紙。
僅據筆者所見所知,以“故宮”一詞直接指代清代皇宮,見諸國內都市主流媒體中,這則簡訊可能是發布時間最早者。雖然這則簡訊里的“故宮”一詞,還并不是用于指代北京清宮,但畢竟已肇其端,隨后的拓延性及專名化應用已然可期。
五、“大總統申令”里的“故宮”一詞
出乎如筆者輩后世讀者意料,卻又確實符合一個世紀之前國情的是,最早發布在國內都市主流媒體之上,且還是以政府公文形式出現的,可以視作指代北京清宮的“故宮”一詞,竟然是以袁世凱的名義發表出來的。
時為1915年12月11日,當時所謂的“全國國民代表大會”及“立法院”等,以群體“勸進”的方式,表示擁護袁氏稱帝。為此,12月12日袁氏發布了一道“大總統申令”。四天后,即12月16日,這一道“大總統申令”全文刊發在了《時事新報》之上。報載此公文中有這樣一段特意以加大字號印出的話語:
若夫歷數遷移,非關人事,曩則清室鑒于大勢,推其政權于民國。今則國民出于公意,戴我神圣之新君。時代兩更,星霜四易,愛新覺羅之政權早失,自無故宮禾黍之悲。中華帝國之首出有人,慶睹漢官威儀之盛。廢興各有其運,絕續并不相蒙。
這里提到的“自無故宮禾黍之悲”云云,出現在政府正式公文之中,且以“大總統申令”形式發布出來,實在有些“例外”。須知,據1914年5月袁氏政府公布的《大總統公文程式令》規定,大總統用于公布法律教令、條約、預算,對各官署和文武官員的指揮、訓示,以及其他行使職權事件,可使用“申令”。顯然,袁氏是要將自己稱帝的一套說辭,及其個人對國運天命之類的判定與解說,視作其行使大總統職權的一種方式,對當時政府各級官員及民眾予以“訓示”一番。在如此正式嚴肅的政府公文里,出現類似“自無故宮禾黍之悲”這樣帶有感化教化、文史抒寫意味的語句,恐怕實屬破例。
遙思民國創立之后,正式公文里使用到“故宮”一詞的首例,極可能正是出于這份袁氏“訓示”公文之中。聯系到數日之后,袁氏棄置中華民國大總統之位,登上“中華帝國”皇帝寶座的史實,這一道“大總統申令”,極可能也是袁氏以中華民國大總統身份發布的政令中最后一次用到“故宮”一詞。這一首一末之例,既屬破例,亦屬特例,實在亦是應驗了這份公文里所謂“廢興各有其運,絕續并不相蒙”之句的寓意吧。
不過,嚴格說來,這份公文里的“故宮”一詞,乃是用其寓意,并沒有以之直接指代北京清宮,更沒有以其指代以北京清宮為主體的,包括各處離宮御苑的整個清代皇宮體系。這里使用的“故宮”一詞,寓有“故國”之意,語意源自《毛詩序》對《詩經·王風·黍離》所作的小序,序文有云:
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
又《史記·宋微子世家》一文,亦有云:
其后箕子朝周,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
后世遂以“故宮禾黍”或“故宮麥秀”之語來比喻懷念故國的情思。雖語意源自《詩經》《史記》,但明確將“故宗廟宮室”簡稱為“故宮”,再與“禾黍”形成固定搭配的用法,并不能追溯至秦漢時代,即便唐宋時期也未見成例。
目前能夠尋獲到的已知的應用實例,恐怕不會早于清代。
晚清作家吳趼人(1866—1910)所著小說《痛史》,講述南宋末年元軍入主中原,權奸賈似道賣國求榮,忠臣文天祥奮勇抗元的故事。小說第十七回中,有這么一句話:
一路上曉行夜宿,只覺得景物都非,不勝禾黍故宮之感。
這一清末小說里的應用實例,即目前已知的較為知名的一處用例。這里用到的“禾黍故宮”,乃是抒寫懷念南宋王朝之情。因此,“禾黍故宮”或“故宮禾黍”這一詞組的用法,乃是抒寫懷念故國之情思情懷的,但時至清末小說中方才形成應用成例。由于不能將“故宮”與“禾黍”兩個詞語分拆使用,故這一詞組中的“故宮”,往往并不明確指代某一時代或某處皇宮,更不能將其徑直視為北京清宮的指代。
當然,因“大總統申令”公文里將“愛新覺羅之政權”與“故宮禾黍”相提并論,很容易令人聯想到北京清宮,似乎也可以將這里的“故宮”,視為指代北京清宮之意。如果再聯系到袁氏稱帝前夕的歷史背景,當天的報紙版面上也已出現諸如“總統既受帝位,清室不能再稱皇室,宣統當移出皇宮,以讓新皇”之類的相關報道,在這般特殊歷史情狀之下,這份公文里的“故宮”一詞,確也可以視作指代北京清宮之意。
1916年3月3日,上?!睹駠請蟆返摹对娺x》欄目里,刊發了南社詩人葉楚傖(1887—1946)所寫《元年》組詩三首。其中第二首的末句有云:
只有昆明湖上月,姍姍猶作故宮秋。
詩句里的“故宮”一詞,因有“昆明湖”的提示,應當是明確指代包括京郊頤和園在內的北京清宮。詩題《元年》,意即所謂“洪憲元年”,“洪憲”乃袁世凱稱帝之后所創年號,顯然有譏刺之意。
《元年》組詩發表僅僅十九天之后,3月22日,迫于各方壓力,袁氏宣布取消帝制;次日復又正式頒令,廢止“洪憲”年號。作為“中華帝國”未正式登基的皇帝,袁氏的稱帝之夢,從1916年1月1日改元后算起,只是在其各色公文規定及官方決議里存在了八十三天而已。
接下來的討袁與護國運動,勢如破竹,袁氏本人猝亡,袁氏政權也隨之覆滅。1918年7月12日,葉楚傖以主筆而非詩人的身份,再度出現于《民國日報》報端第2版頭條的《社論》一欄,刊發了《是亦恢復共和之祝辭也》一文。此文開篇有言:
張勛入北京,擁三千定武軍。提溥儀出坐大殿,胡代衣冠,曇花一現。世人皆稱之曰滑稽的復辟?;膹捅賹崿F,于是段祺瑞奪廊房之兵,以與張勛戰,殺人數十。送張勛入荷蘭使署,溥儀奄然還居故宮,而喧天赫地之共和復活紀念成焉。
此文提到的“故宮”,已然明確指代北京清宮,且為內廷部分,即當時溥儀宣布辭位之后,其仍暫居其中的區域,屬宮禁之地。而紫禁城的外朝部分,即以三大殿為主體的場域,當時已辟為古物陳列所,并對外開放,不再屬于皇家禁地了。
六、“反復辟”聲浪里的“故宮”一詞
自辛亥革命以來,由于軍閥割據與派系權爭的狀況始終無法徹底解決,更因溥儀辭位卻辭而不去,仍居于北京皇宮之內廷,復辟之議時有涌現,國內政局與時局混亂不堪已為常態。
本即通過革命推翻帝制方才創建而成的民國政權,雖然政治上一度混亂不堪,但在反復辟的立場上,朝野上下還是保有相當程度上的一致性。因此,反復辟聲浪也隨之一浪高過一浪。清宮已為“故宮”,“故宮”應為公產的呼聲,也在討袁成功之后漸趨高漲起來。
時為1917年6月9日,一通署名為“黃祚”的致康有為的公開信,被《民國日報》刊發了出來。信中明確表示反對康有為等人的復辟行動,并耐心規勸以康氏為代表的熱衷于復辟者早日認清形勢,盡快棄暗投明。信中有這樣的話語:
今民國以大同主義,優待清室,尊號猶存,故宮猶在;籌八旗之生計,合五族以共和,休戚相關,曾無階級。
信中“故宮猶在”之語,可謂反復辟聲浪里,最有意針對性的歷史情態,即清宮雖因王朝覆滅而為“故宮”,可已辭位的溥儀仍居留宮中—宮禁仍在,公產何在?宮禁仍在,民國何在?
及至1924年11月5日,馮玉祥逼宮事件突發,溥儀及清室終于被迫搬離清宮內廷。值此故宮博物院成立前夕,公共文化場域對“故宮”一詞的使用,則更為頻繁。關于這一詞語的本義及寓意,自然仍在應用之列,而專指北京清宮的用法,也逐漸形成。
譬如,就在1924年11月5日當天,與蔣介石結盟交好的黃郛(1880—1936)主持之下的,本就支持馮氏發動逼宮的北京政府國務院,即刻向全國各大報刊社發出了一份公電,主題為“清室優待條件修正”,主要內容是為逼宮事件做一番公開解釋。這份公電開首一段這樣寫道:
各報館鈞鑒:民國建國十有三年,清室仍居故宮,于原訂《優待條件》第三條迄未履行,致民國首都之正中,存有皇帝之遺制,實于國體民情多所抵牾。

故宮博物院理事馮玉祥(原載《故宮周刊》,1930年第21期)
這通電文中的“故宮”,已是非常明確地直接指代北京清宮了。除了當時的國務院,已然正式以“故宮”一詞指代北京清宮了。逼宮事件中被逼迫離宮的溥儀,事發之后不久,在回答當局官員問訊時,可能也在同一意義上使用過“故宮”一詞。
1924年11月14日,載于《民國日報》上的《清室之最后》一文中,以及同日載于《時事新報》上的《清宮點璽之詳情》一文中,均記述了時至11月8日,業已遷入醇王府暫寓的溥儀的一段談話。這段談話,乃是回應當時前來問訊的鹿鐘麟(5)、張璧(6)兩人的。溥儀談話中有這么一句:
對于故宮善后事宜,自無不可商量者。
應當說,溥儀在逼宮事件之后的談話,其中所流露出來的開明與包容氣度,無論是有意為之,還是不得已為之,都是令滬上報刊傳媒界人士頗感意外的。為此,同日《民國日報》《時事新報》的相關報道都非常詳盡,篇幅可觀。除此之外,《時事新報》第2版還專門刊發了一組題為《溥儀說話漂亮》的簡訊,實則亦為導引讀者展卷細讀第3版的《清宮點璽之詳情》一文。

愛新覺羅·溥儀(遜位時期存照)
不過,與溥儀的豁達態度相比,逼宮事件的當事各方之態度卻異常緊張,各方試探與博弈、論爭與批判,一度成為偌大北京城的日常政治議題。逼宮事件突發之后不過數日,段祺瑞即出任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的臨時執政,成為暫時的國家元首。同時又有迎請孫中山北上之舉,當局內部有政權與軍權分屬孫、段之說。正當這國內局勢錯綜復雜、各方勢力交錯微妙之際,康有為突又致電段氏,要求恢復優待清室條件,并力陳迎還溥儀“回宮”之請求與理由。
在這通著名的致電中,兩次用到“故宮”一詞。一次是在電文前半部分,以意大利保全教皇待遇為例,先是將當年力主保全清室待遇的段氏等人褒揚了一番。為此,有如此陳述:
公與項城、唐少川、朱爾典所商定,通告萬國而共證之,其仍居京師,正如意得羅馬,仍優待教皇,稱尊號,居故宮同例。
這里的“故宮”,乃是指羅馬教皇的舊宮,與北京清宮無涉。電文后半部分,則直接提出請求段氏迎請溥儀“回宮”,這里就明確使用了指代北京清宮的那個“故宮”。電文中這樣寫道:
今公誠能密與雨亭誅馮玉祥,正其反復背約之罪,一以慰天下萬國之心,一以除左右反側之患。然后恢復皇宮優待條約,立撤抄宮委員,迎還乘輿于故宮,則萬國贊美,兆民頌德,天下歸仁,四海同戴。
康有為致段祺瑞的電文一經披露,即刻引發社會各界關注及熱議。遙思這位昔日的新黨黨魁,此刻卻搖身一變,成為?;庶h領袖;先前是變法維新之導師“康南海”,如今卻又成了?;蕪捅俚氖啄X“康圣人”—世事真真反復無常,世道竟可如此詭異。同時,卻也不得不承認,當時以孔教會為號召,興起“崇教保皇”運動的“康圣人”,在革命黨人及新派知識分子眼中,雖早已是時代潮流之外的舊派人物,卻仍具海內聞名的個人影響力,其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仍具有攪動國內輿情之能力。
當然,康氏電文中的觀點,在反復辟聲浪高漲之時,勢必遭到迎頭痛擊。時為1924年12月1日,《民國日報》刊發的《姚公鶴等反對恢復優待清室條件》一文,即明確針對康氏。此文也有兩處用到了“故宮”。一處為“且溥儀遜位后居住故宮,今已逾紀”云云,此“故宮”即明確指代北京清宮。另一處為“反致故宮禾黍之思”云云,此“故宮”寓意則為“故國”,又與前述“大總統申令”里的用法相一致。
七、“故宮”一詞與“廢除故宮博物院”
及至1925年10月10日,故宮博物院正式成立,“故宮”一詞的應用自然更為頻繁,其在公共文化場域的應用,也逐漸向著專名化方向發展。這一切似乎了無異議,乃屬順理成章之事了。
殊不知,北伐勝利之后,北洋政府覆滅,南京國民政府在國內形式上的統一也隨之達成。眼看著多年軍閥割據的亂象終于有所收斂,誕生于北洋政府執政末期的故宮博物院,卻又陷入一場裁撤還是存續的當局內部爭議之中。一時間,遑論發展壯大,能否繼續存在已成未知之數。而這一場爭議中,關于“故宮”一詞的詞性及應用上的分歧,竟然還成了首要的一大問題。
原來,時為1928年6月,時任國民黨中央委員的經亨頤(1877—1938),在國民政府第七十四次會議上拋出“廢除故宮博物院”之提案,并有拍賣故宮古物以充國庫的提議。時任大學院古物保管委員會主席,后來出任故宮博物院常務理事的國民黨元老張繼(1882—1947,字溥泉),對經氏提案頗感“不勝惶駭”,迅即針對這一提案,向中央政治會議呈上“保持故宮博物院組織條例”之提案,對經氏提案中的五大主要觀點,逐一予以了駁斥。其中,經氏首要的觀點,竟然是對“故宮”一詞的用法提出異議。對于這一觀點,張氏提案中的駁斥陳述如下:
經委員說,“故宮而稱為博物院,簡直不通”,又說“有懷念的意思”?!肮蕦m”二字,不過表示以前彼處,曾為“宮”而已,又何懷念之足言?至于故宮博物院,聯絡成文,不過表示博物院所設之地點為故宮,與上海特別市政府七字聯絡成文,表示市政府所在地點為上海相同。此種用法,觸目皆是,從無異議,何對于故宮博物院獨有問題耶?且夷考歐洲各國,以舊時皇宮改作博物院者,不一而足,且多以某宮某宮冠于博物院上,而為之名。如巴黎之“狼宮博物院”等皆是。至如柏林之皇宮博物院,直以“皇宮”名之矣,豈又故宮而已哉?此尤足證故宮博物院之名稱,準諸世界而可用者也。
針對經氏對“故宮”一詞的用法之異議,張氏從中國語法與國際通例兩個方面,對其加以了十分充分的駁斥,在這場論爭中于情于理都占據了上風。只是,經氏提出“故宮”一詞“有懷念的意思”,意即這一詞語有抒情的寓意,這一觀點本身并無大錯。誠如本文前邊已經提到的那樣,關涉或提到“故宮禾黍”之類的古代、前代詩文里,應用帶有抒情寓意的“故宮”一詞,確已為古已有之的通例。只不過,經氏以此為由頭,又連帶提出后續四大觀點(7),并以此來作為撤銷故宮博物院并拍賣故宮古物的理由,實在是太過牽強,無法令人信服。故而招致張氏強烈反對,予以逐條駁斥。
兩位南京政府高官之間的這場論爭,并沒有什么波瀾起伏的后續篇章—兩個提案看似針鋒相對,個人之間實則并無直接交鋒。事實上,早在張氏提案公開發表之前數日,經氏即以辭去所謂“中央處理逆產委員會”委員一職方式,結束了此次會議期間的個人事務,返鄉休憩而去了。
翻檢相關史料,不難發現,當選“中央處理逆產委員會”委員的經氏,恐怕是因急于想將故宮博物院納入“逆產”范疇,遂以“故宮”一詞的詞性及其應用問題來做一番“借題發揮”,希望借此使剛成立不久的故宮博物院形成“名不正,言不順”的總體印象,再進而以后續的四條理由來進一步達成廢除名義、拍賣古物的終極訴求。
當然,這樣一份操之過急、被張氏直斥為強詞奪理的提案,是不可能被通過而付諸實施的。關于故宮博物院的存續問題,也就此以張氏的強勢介入,宣告塵埃落定。關于“故宮”一詞的詞性及其應用問題,此后亦再少有據此借題發揮者了。
(1) 專指包括各處御苑在內的北京明清皇宮這一歷史遺存與遺跡的“故宮”一詞,應較早出現于清末文士筆下。其中,長沙徐樹鈞為王闿運《圓明園詞》所撰序文中有“追話舊游……約訪故宮”云云,落款時間為同治十年(1871)立秋日。如落款時間可信,此或即為較早出現者之一。因此序并未隨即公開發表,故其實際撰成及公共傳播的起始時間都只能存而待考。光緒丁未(1907)八月初刊于東州講舍的《湘綺樓詩集》單行本中,王闿運《圓明園詞》已公開發表,卻并未附錄此序。故以“故宮”指代圓明園等御苑遺存與遺跡的應用實例,以及這一應用在公共文場域傳播,目前仍只能暫于1912年2月頒布清帝退位詔書之后的史事里加以考察。具體史事記述及評析,詳見后文《王闿運:空費詞說圓明園》。
(2) 圖片輯自 〔美〕伯頓·霍姆斯(Burton Holmes)《從阿穆爾到北京到紫禁城》(Down the Amur, Peking, The Forbidden City),1917年版。
(3) 圖片輯自 〔美〕伯頓·霍姆斯(Burton Holmes)《從阿穆爾到北京到紫禁城》(Down the Amur, Peking, The Forbidden City),1917年版。
(4) 原照今存美國華盛頓的弗利爾—賽克勒美術館。
(5) 鹿鐘麟(1884—1966),字瑞伯,河北定州人,西北軍著名將領,國民黨二級上將。自北洋新軍學兵營與馮玉祥相識后,追隨馮氏四十年。在北京政變中,率部先行入城,帶領軍警將溥儀驅逐出宮。北伐勝利之后,曾任南京軍事委員會委員、軍政部次長及代理部長、河北省主席等要職,并被聘為故宮博物院理事。
(6) 張璧(1885—1948),字玉衡,河北霸州人,早期同盟會會員。曾追隨孫中山參與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及護國運動等革命活動,北伐勝利后,被聘為故宮博物院理事。
(7) 另外四個觀點分別為:一、研究皇帝所用的物事,是預備將來要做皇帝;二、圖書文獻非一般博物館所應有;三、逆產應當拍賣;四、保管問題。摘自《張繼請中央保存故宮博物院》一文,原載上?!睹駠請蟆?,1928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