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部的帳篷比司空雁想象中要華麗得多。帳內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四角懸掛著青銅燈盞，火光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如同白晝。正中央擺放著一張桌子，上面已經備好了酒食——烤得金黃的羊腿、奶白色的馬奶酒。帳內一角還擺放著幾卷羊皮地圖，上面標注著各部落的勢力范圍，一支青銅匕首壓在地圖邊緣，在火光下泛著冷光。

“盟主請坐。“蘇赫巴托爾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自己則盤腿坐在了主位上。他脫去了戰甲，換上一身深藍色的長袍，發間的銀飾在火光下閃閃發亮，整個人看起來不像個剛經歷過廝殺的戰士，倒像是個準備宴客的貴族青年。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節處有幾道新鮮的傷痕，顯然今日的戰斗并非如表面這般輕松。

司空雁緩緩坐下，膝蓋發出輕微的響聲。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站了整整一天，疲憊如潮水般涌來。但他挺直了腰背，不愿在這個年輕人面前顯露疲態。他注意到桌子上擺放的酒杯是南方風格的青瓷，邊緣鍍著一圈金邊，這讓他想起故鄉的月光。

“盟主不必拘禮。“蘇赫巴托爾拿起銀壺，為兩人各倒了一杯馬奶酒，“今夜請盟主來，是想請教一些問題。“他的動作優雅從容，倒酒時手腕微微轉動，讓酒液在杯中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

司空雁接過酒杯，沒有立即飲用。“少主有話不妨直說。“他感受著酒杯的溫度，馬奶酒散發著淡淡的奶香，混合著草原特有的辛辣氣息。

蘇赫巴托爾笑了笑，先飲了一口酒。“盟主治理北海二十年，維持了二十年的和平，實在令人敬佩。“他將酒杯輕輕放在桌子上，杯底與桌面接觸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只是我不明白，為何這和平如此脆弱？就像沙堆的城堡，海浪一來就垮了。“

“和平從來都是脆弱的。“司空雁注視著杯中晃動的液體，“就像這杯中的酒，稍有不慎就會傾覆。“他輕輕搖晃酒杯，看著酒液在杯壁上留下乳白色的痕跡。“但正因為脆弱，才更需要精心呵護。“

“所以我認為，和平必須依靠暴力。“蘇赫巴托爾的聲音突然變得鋒利，如同他腰間那把彎刀，“只有靠暴力鎮壓，才能杜絕一切反叛力量。“他說這話時，右手不自覺地撫過刀柄，指腹在鑲嵌的寶石上摩挲，卻又突然轉而用一種極其溫柔的語氣說道：“盟主，請您幫我。”

“殘老之軀，只怕有心無力，”司空雁推辭說道，“況且你我二人道不同，我不喜殺戮，亦不為殺戮。”

司空雁抬起頭，對上年輕人銳利的目光。他看到了那里面燃燒的野心和某種近乎天真的確信，于是下意識的將眼神移開，“對內而言，你說的有道理。“他慢慢說道，“但對外則不適用。“他停頓了一下，將酒杯舉到唇邊抿了一小口。“就像這酒，適量可以暖身，過量卻會傷肝。“

“為何不適用？“蘇赫巴托爾向前傾身，手肘撐在桌子上，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更具侵略性。“草原的法則很簡單——弱肉強食。只有強者才能生存，弱者要么臣服，要么滅亡。這個法則對內對外都一樣。“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像是一頭蓄勢待發的狼。“就像今日的阿史那，他以為自己是獵人，卻不知早已成為獵物。“

帳外傳來巡邏士兵的腳步聲，火把的光影在帳布上晃動。一陣風吹進帳篷，燈盞的火苗搖曳不定，在兩人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司空雁沉默片刻，飲了一口酒。馬奶酒的醇香在口中擴散，帶著草原特有的粗獷味道。

“二十年前，我剛到北海時也是這么想的。“他放下酒杯，手指沿著杯沿緩緩滑動。“那時我認為，只要建立一支強大的軍隊，鎮壓所有不服的部落，就能實現和平。“他的目光變得悠遠，仿佛穿越時光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那您為何改變了主意？“蘇赫巴托爾追問道，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因為我看到了暴力帶來的后果。“司空雁的聲音低沉下來，“被鎮壓的部落表面臣服，暗地里卻在積蓄力量等待復仇。“他指了指帳外，“就像今晚的巨熊部，白天還向阿史那宣誓效忠，夜里就倒戈相向。仇恨會一代代傳遞下去，永無寧日。而維持鎮壓所需的兵力與資源，最終會拖垮整個王庭。“他說著輕輕搖頭，銀發在火光下泛著微光。

蘇赫巴托爾不以為然地搖頭：“那是因為鎮壓得不夠徹底。“他拿起酒壺給自己添了些酒，酒液落入杯中發出悅耳的聲音。“如果將所有反抗者連根拔起，不留后患，就不會有復仇的可能。“他的眼神變得冷酷，像極了冬日的冰湖。

“你是指屠殺？“司空雁的眉頭皺了起來，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節泛白。

“必要的話，是的。“年輕人的眼中閃過一絲冷酷，“為了長治久安，一時的流血是值得的。“他說這話時語氣平靜，就像在討論明天的天氣。“就像修剪樹枝，只有狠心砍掉多余的枝條，樹木才能長得更好。“

司空雁感到一陣寒意。他看著眼前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竟能如此平靜地談論屠殺。這讓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阿史那——同樣年輕，同樣充滿自信，同樣相信暴力能解決一切問題。帳內一時陷入沉默，只有燈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那么對外呢？“司空雁問道，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讓酸痛的背部得到些許緩解。“你也打算用同樣的方法對待周邊國家？“

“當然。“蘇赫巴托爾毫不猶豫地回答，他的眼睛在火光下閃爍著野心的光芒。“只有靠絕對的武力對周圍潛在的勢力與國家進行鎮壓和吞并，才能達成真正的和平。“他展開桌上的地圖，手指劃過上面標注的幾個鄰國邊界。“讓所有人都臣服在同一面旗幟下，自然就不會有戰爭了。“

“你知道這意味著無休止的戰爭嗎？“司空雁的聲音提高了，他指向地圖上廣袤的疆域。“草原的資源有限，一味對外擴張吞并只能以戰養戰，將自己變為一個只能依靠戰斗而存活的存在。“他的手指微微顫抖，“最終內部財力物力無以為繼，擴張途中就會催發出內部叛亂。就像...“他頓了頓，“就像一個人不斷吞食比自己體型還大的獵物，終將被撐破肚皮。“

蘇赫巴托爾大笑起來，笑聲中帶著不屑：“盟主太過保守了。“他拿起一塊干果扔進嘴里，咀嚼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南方漢人不是有句話叫'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嗎？草原部族若不擴張，就會被其他擴張的部族吞并。這是生存的法則。“他舔了舔手指上的鹽粒，“就像狼群，不捕獵就會餓死。“

“生存與統治是兩回事。“司空雁反駁道，他拿起酒壺為兩人添酒，這個動作讓緊張的氣氛稍稍緩和。“對于其他不同的勢力與國家，應當以邦交為主。“他指了指帳內那些來自南方的器物，“通過貿易、聯姻、文化交流建立聯系，比單純的武力征服更為持久。“他的語氣變得溫和，“就像釀酒，急火會燒焦，慢釀才能出佳品。“

“盟主的想法太天真了。“蘇赫巴托爾搖頭，他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酒液濺出幾滴。“邦交建立在實力對等的基礎上。沒有武力威懾，所謂的邦交不過是一紙空文，隨時可能被撕毀。“他冷笑一聲，“就像今日之前，我與阿史那也有盟約。“

司空雁深吸一口氣，感到一陣疲憊襲來。他意識到自己面對的不僅是一個手握重兵的征服者，更是一個深信暴力哲學的年輕人。二十年的經驗告訴他，這樣的信念一旦形成，很難通過言語改變。夜已深了，帳外的喧鬧聲漸漸平息，只剩下偶爾的馬嘶和衛兵換崗的口令聲。

“蘇赫巴托爾，“他第一次直呼對方的名字，聲音中帶著長輩般的溫和。“你見過春天的草原嗎？“他望向帳門的方向，似乎能透過厚重的毛氈看到外面的星空。

年輕人愣了一下：“當然。“他的表情略顯困惑，不明白為何突然轉換話題。

“春天的草原上，新草剛剛發芽，脆弱得仿佛一口氣就能吹斷。“司空雁的聲音變得柔和，雙手比劃著幼苗的樣子。“但正是這些脆弱的嫩草，最終能長成覆蓋整個草原的綠色海洋。“他的眼中浮現出追憶的神色，“和平也是如此。它開始總是脆弱的，需要耐心培育。暴力就像野火，能迅速燒盡一切，但燒過之后，只剩下焦土。“他輕輕嘆息，“而焦土上，連最頑強的野草都難以生長。“

蘇赫巴托爾的表情變得陰沉：“詩意的話語改變不了現實。“他猛地站起身，衣袍帶起的風吹動了燈焰。“盟主用二十年培育的'嫩草'，不就在今天被一把火燒盡了嗎？“他指著帳外仍在冒煙的王庭方向。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刺入司空雁的心臟。他握緊了酒杯，指節發白。是啊，他二十年的心血，就在短短幾日內土崩瓦解。也許這個年輕人是對的，也許和平真的只能建立在暴力之上。他低頭看著杯中自己的倒影，那張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

但另一個聲音在他心中響起：不，不是這樣的。暴力帶來的不是和平，只是兩次戰爭之間的休戰。他想起那些在和平年代長大的孩子們的笑臉，想起集市上各部落商人討價還價的熱鬧景象。

“今天發生的一切，恰恰證明了暴力不能帶來真正的和平。“司空雁抬起頭，目光如炬，“阿史那用暴力奪取權力，結果如何？他死在了自己你的刀下。“他指向蘇赫巴托爾腰間的彎刀，“而巴特爾背叛了我，轉眼又背叛了阿史那。“他苦笑一聲，“暴力的鏈條永無止境，每個使用暴力的人最終都會成為暴力的犧牲品。“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就像獵人終將成為野獸的獵物。“

蘇赫巴托爾猛地拍案而起：“夠了！我不是來聽你說教的！“他的臉因憤怒而扭曲，銀飾在激烈的動作中叮當作響。“你那一套已經過時了。看看你的王庭，看看你的和平——它們現在在哪？“他一把掀翻桌子，酒食灑了一地，羊腿滾到地上，沾滿了塵土。

司空雁平靜地注視著暴怒的年輕人：“它們在我心中，在那些曾經歷過和平的人心中。“他緩緩站起身，絲毫不為對方的暴怒所動。“只要種子還在，總有一天會再次發芽。“他彎腰撿起滾落的水果，輕輕擦去上面的灰塵。“就像這果子，雖然沾了土，但里面的種子依然完好。“

“那你就抱著你的種子進墳墓吧！“蘇赫巴托爾怒吼道，臉漲得通紅。“從今夜起，你將被軟禁在王庭。我不會殺你，我要讓你親眼看著，我是如何用我的方法統一草原，建立真正的和平！“他的手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

司空雁緩緩站起身，整了整衣袍：“那么我祝少主好運。“他的動作從容不迫，仿佛不是在面對威脅，而是在結束一場尋常的談話。“但愿當野火燒盡一切時，你還能找到可以扎根的土地。“他深深看了年輕人一眼，“也希望到那時，你手中握著的不是染血的刀，而是一把能播種的犁。“

蘇赫巴托爾的臉漲得通紅，手按在刀柄上，似乎隨時可能拔刀相向。但最終他只是大吼一聲：“來人！送司空盟主回帳！“他的聲音因憤怒而嘶啞，在帳篷中回蕩。

兩名全副武裝的戰士立即進入帳篷。司空雁向他們點點頭，然后轉向蘇赫巴托爾：“臨別前，容我再說一句——暴力如同烈酒，初嘗令人振奮，但終將使人迷失本性。“他指了指灑在地上的馬奶酒，“就像這酒，喝得太多，連最勇猛的戰士也會變成醉漢。少主珍重。”說完，他不等對方回應，便轉身向帳外走去。

司空雁抬頭望向星空。群星依舊，只是人間已換了模樣。他知道，從今夜起，草原將迎來一個全新的時代——一個被鮮血浸染的時代。一顆流星劃過夜空，轉瞬即逝的光芒照亮了他布滿皺紋的臉。

而他，將成為這個時代第一個囚徒。但當他邁步走向囚帳時，背脊依然挺得筆直，仿佛仍是那個統御北海的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