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絲路古船
- 李師江
- 3600字
- 2023-12-11 18:48:13
這次出遠海是臨時決定的。
聽漁民說,靠近馬祖島一帶梭子蟹爆網(wǎng),是發(fā)財?shù)墓?jié)奏。確實,內海的海鮮越來越少,出去一趟,都夠不上油錢。老歐本來叫堂弟烏頭一塊兒出海,但是烏頭去年出了一趟遠洋捕撈,去了三個月,不知道經(jīng)歷了什么,回來后說以后再也不出海了,整天喝酒睡覺,坐吃山空。老歐當時以為他說說而已,哪曉得這次叫他,烏頭說就是死也不離開陸地一步。老歐說咱們漁民不出海,你說這像話嗎?烏頭說,欺山莫欺水,我這撿回來的命,有一次沒兩次,人要死過才懂得惜命。
老歐決定獨自出海,運氣好的話,兒子出國的費用,就有錢頭了。
“我要一起去。”船仔得知消息,要求加入。
“太遠了,你還是看家吧。”老歐看了一眼兒子,雖然是大人樣了,還是拒絕他一起出遠海。
漁家有老習俗,出海是出生入死的活兒,老一輩人立的規(guī)矩,父子不同船,這道理一想就明白。
“我是大人了,不是孩子,海上的活兒是我的拿手戲,我怎么就不能去了?”
“這是老規(guī)矩,什么事都得按照規(guī)矩辦。”
“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什么都按規(guī)矩,那人不活了?”船仔血氣方剛,“從此以后,你能干的事,我也都能干。再說了,捕捉蟹群,人家是幾個人干的活,你一個人,又拉網(wǎng)又掌舵,我看你一個人去才危險呢!”
父子倆對峙了一個晚上。老歐累了,某一個時刻繃緊的神經(jīng)突然松了一下,對著妻子的生死牌道:“孩子他娘,孩子長大了,由不得我了,你要保佑他。”
隨著航海技術更加先進,安全系數(shù)增加,現(xiàn)在父子不同船這個規(guī)矩也不那么嚴了,老歐這才有了猶豫之后的退讓。這是個賺錢的好時機,不能錯過這一次的蟹群。
這一次,船仔占了上風,得寸進尺,“爹,我個頭都比你高了,你還把我當小孩,哼!”
凌晨四點起來,五點出發(fā)。天蒙蒙亮,碼頭上已經(jīng)有各種出海的吆喝聲,船只影影綽綽地動著,極像印象派畫家的繪畫。老歐先在碼頭上的媽祖廟里燒了香,然后把一應物資搬上船。船上除了兩千米的流網(wǎng)和一張拖網(wǎng),還有一天的飲食用物。天漸漸亮了,是個好天氣,太陽圓滾滾的,海面上像打翻了顏料盤,極為生動。一個小時后,船便行到深藍海域,這時候的大海,遼闊、深邃,像穿著藍色的絲綢在涌動。一群飛魚被馬達聲吸引,跟著船的方向,躍出水面飛行。船仔意氣風發(fā),覺得自己是干大事的,叫道:“大海,我來啦!”
老歐邊掌舵邊呵斥船仔。老規(guī)矩,船上不能大喊大叫,大喊大叫代表要出事。
到了媽祖列島附近,碧藍海面,沒有一絲雜質,海狗魚在海面上竄來竄去。老歐觀察了海流,放了三張流網(wǎng)。兩人拋了錨,開始做飯吃,吃飽了才能干活。
在船上做事,全是規(guī)矩,老歐像個嘮嘮叨叨的老先生。船仔肚子餓了,吃飯像打家劫舍,嘴巴鼓囊囊的,一筷子戳向魚背。老歐像個論劍高手,用筷子把他的筷子攔住,囑他規(guī)矩,吃魚要先從魚頭開始吃,意為“一頭順風”,特別是不能先吃魚眼睛,也別翻魚身。老歐也十來歲就跟著老一輩漁民去捕黃花魚,那時候野生黃花魚群還沒滅絕,一網(wǎng)上千斤的都有。老輩們把規(guī)矩一條條教給年輕人,這是有好漁獲的基礎。老歐那時候曾經(jīng)坐在船舷上,把雙腳懸于船外,被一個老漁民罵得狗血噴頭,說難道不怕“水鬼拖腳”嗎!船上規(guī)矩便一條條根深蒂固地藏在腦子里。比如,吃飯不挪窩,第一次在哪里擱下飯菜,下一次還會是原來位置。吃完飯不準把筷子放在碗口,這是漁船擱淺的象征。吃剩的殘羹剩菜,不能倒進海里,因為海里的鬼會循著人味來找替身。小便不能站在船頭和船幫兩邊,在船上不能穿涼鞋和露出腳趾的鞋,那意味著魚會逃走。
老歐津津有味地說,船仔聽著腦仁子疼,道:“要學這么多,哪里還有心思打魚。”老歐胸有成竹道:“打魚不只是力氣活,也有學問。”船仔道:“你還是讓我痛痛快快吃完飯吧。”他看著藍得一塌糊涂的海水,如此渾厚,激起的浪花啪啪有聲,要不是船上有要忙的活兒,他真想跳下去游個痛快。
以前他潛到龜嶼的水底峭壁下,耳邊好像能聽見母親的聲音——那種被海水擁抱著,耳邊的嘟噥聲。這個聲音激起他僅有的回憶。他不確定,所以沒有告訴父親。但他喜歡在海水里被溫暖環(huán)繞的感覺。
一只海鳥飛疲憊了,突然落在船舷上,孤零零地。船仔悄悄上前,撫摸它的羽毛。在遼闊的海上,所有的動物都是孤獨的,彼此信賴。
飯后,等待流網(wǎng)上魚需要幾個小時,他們便把拖網(wǎng)放到海里。到一趟外海不容易,必須統(tǒng)籌運用時間。馬達突突突叫著,拖網(wǎng)在水下十幾米跟著拖行,看看太平洋里裝著什么。內海的魚群逐年稀少,極少能捕到大貨。來外海呢,也是碰運氣,運氣不好,顆粒無收。但外海終歸是有希望的。跑了一個長長的圓形,花了兩個多小時,老歐讓船仔把住方向,發(fā)動輪軸收網(wǎng)。倒是收了一大網(wǎng)袋,沒有遇上蟹群,只是普通的收獲。老歐教船仔認真地分揀漁獲,戴好手套,梭子蟹、蘭花蟹放在一個艙里,活魚放在供氧艙里,魔鬼魚先把尾刺拔出,狗鯊魚、海鰻會咬人,不能輕易下手。常年在海上勞作,老歐很認真地對待每一份漁獲,每只魚蟹都是寶貝。價格高的斑節(jié)蝦,則被存在有冰袋的冰盒里。他所能的,是把這份態(tài)度傳給船仔,以后他在美國端盤子,也能認認真真。
海上日頭大,風大,體力消耗也大,兩人補充了水分之后,開始收流網(wǎng)。三張流網(wǎng),隨著輪軸一動,一米一米地拉上來,掛著的漁獲稀稀疏疏,時大時小,希望與失望并存:希望被大海饋贈,不希望被大海“放鴿子”。去年平潭漁民在牛山島附近,捕獲一條一百五十斤的大黃魚,被魚販子一百五十萬買走,轉手一百八十萬賣出,后來再以三百萬價格被買走。即便是十來斤重的大黃魚,也能賣十幾萬。時時有這種消息,總是給漁民莫大的希望,也讓他們拉網(wǎng)時有一種辛勞中的快樂。但是在漁業(yè)資源越來越枯竭的當下,這種機會不亞于摸彩票。總體而言,兩千米的拉網(wǎng),五花八門的雜魚都有,收獲平平,就是見不著令人大吃一驚的值錢貨,也沒有預期中的蟹群。
“是放網(wǎng)位置不對嗎?”船仔問道。這是他第一次跟父親出遠海,來時躊躇滿志,現(xiàn)在有點失望。
老歐點了點頭。蟹群肯定是有的,他見過別的船滿載而歸。與其說是自己運氣不好,不如說是自己沒有把握好位置。特別是兒子的失望,讓他心中十分不服。他能教孩子、能在兒子面前頭頭是道的,便是趕海的經(jīng)驗。他站在船頭,像一只不甘心的猴子,借著暮光觀察海面。以附近一個島礁為坐標,觀看水流,想象洋底的蟹群遷移的路徑。他十幾歲跟著老漁民出海,老漁民把魚群的遷徙講得如同千軍萬馬的出征,栩栩如生。而他則如諸葛亮,穩(wěn)坐船上,設兵潛伏,在寂寞的海上,看一出連臺好戲。蟹群肯定是有的,但你不曉得它們在哪一處密密麻麻地集結活動,只有那些深諳海洋的漁船老把式,能夠猜得一二。
老歐當機立斷,指著島礁方向道:“我們圍繞這個島礁拖一圈,行不行就它了!”島礁不大,繞一圈一個小時足夠。這是一天中最后的美麗時光,夕陽像是即將沉入水底,在海面上射出詭異的光。此時的海,如夢如幻,不太真實。當老歐和船仔奮力把拖網(wǎng)拉上來時,老歐像個孩子一樣歡呼起來。船仔眼前一亮,他見識到了傳說的爆網(wǎng),一大拖網(wǎng)密密麻麻,全是梭子蟹。老歐像個孩子一樣開心叫道:“船仔,龍王要幫你出國呢!”船仔道:“哪是什么龍王,明明是你有經(jīng)驗!”
天色已暗,亮起船燈。來不及分揀,把蟹群一股腦推進艙里。要不是氣溫下降,天色已黑,老歐還想再來一遍。夜里海上天氣變幻莫測,加上夜航極不安全,得趕緊回去。老歐掉轉方向,朝著西海岸前進。剛啟動,燈光下,船仔突然看見海面上一條銀色的帶子,在燈光照耀下一閃一閃,又如一把柔軟的利刃,不能不引人注目。船仔叫道:“那是什么?”老歐也瞧見了,偏轉方向。船仔看到銀帶越來越亮,越來越大,看得清了,分明是一條巨大的帶魚,看上去沒什么活力,卻還在拙笨地游動。
“是個好東西。”船仔想是自己立功的時候了,二話沒說,撲通跳了下去。老歐定睛一看,招手叫道:“快回來,快回來!”好像遇見了滔天陷阱,避之唯恐不及。船仔看見父親著急的樣子,覺得不對勁,手忙腳亂上來。
“這么大的海貨,肯定值錢!”船仔十分不解。
老歐來不及回答,掉轉船向,風馳電掣遠離。
“是地震魚。”老歐在風浪中大喊道,那口氣,跟見鬼一樣。
地震魚,在漁民看來,是晦氣的象征,碰都不敢碰,哪敢打撈。地震魚又叫皇帶魚,一般生活在深海,當它遇到海底地震的時候,才會游到海面。
老歐表情動作慌張,就像后面有人追一樣。果不其然,開不多遠,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咔的一聲,發(fā)動機突然安靜下來。老歐腦袋嗡的一聲,知道壞了。再次啟動,毫無動靜。一般出遠海的船上會備有兩臺發(fā)動機,但是老歐過于自信,沒有準備這么周密。船在淺淺的夜色中,安安靜靜地漂蕩在海面上,父子倆束手無策。夜里海風一陣比一陣強,船沒有了動力,就如人沒有了思想,如行尸走肉,不可能有人生的。風浪讓船只搖晃,船只在浪中像個嬰兒,而逗弄他的,卻是個惡魔。老歐撕心裂肺,朝天叫道:“媽祖娘娘,媽祖娘娘,你要懲罰我嗎?”黑暗中傳來幾聲風浪的怒吼,像是從地獄來的聲音,把老歐的喊聲淹沒。
船只翻掉的那一瞬間,船仔摸到了老歐,兩人一起沒入水中。
海面更加漆黑了,只有巨大的風主宰著,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