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三日。
吳縣這邊,不知是劉繇給孫邵和是儀升了官還是怎的,反正劉繇看二人工作態度極其認真,打工人之魂似乎是迎來了一波爆種。基本除了一些特殊問題外其余政務都草草有了一個章程。
同時,王朗亦是從會稽郡趕到了吳郡,與眾人匯合。
華歆、王朗。
再加上一個與劉繇同名不同姓的“鐘繇”,便組成了未來曹魏三公的班底。
能成為曹魏的開國三公,其他先不論,人品肯定不會差,絕對是清清白白的君子。
故此,劉繇對王朗亦算的上重視,不但專門設宴邀請王朗,還贈送了一些心意周到但不甚貴重的禮物,以表示感激之情。
誰知,就在當天夜里,王朗居然是真的一人上門,單獨與劉繇相見,屬實是出乎了劉繇的意料。
“不知景興何故半夜來訪?莫不是有要事商議?”
不在剛才的宴席上說,劉繇只能猜測王朗是不是有什么難以明說的事情讓自己幫忙。
劉繇還打了包票:“此戰多虧景興在后方牽制嚴白虎,若有什么難事,用不著和我客氣。”
王朗雖是從戰場上下來,但骨子里到底還是個名士。早早就換上深衣長袖,頭戴高山冠,正襟危坐在劉繇面前。
“劉使君,此番趁著夜色前來,倒不是有事相求。”
“那景興為何而來?”
王朗正色道:“乃是為了江東百姓而來!”
“景興何意?”
“使君初來江東,便平定賊寇,還江東四郡百姓一個太平日子。可江東不過一隅之地,以使君之志,只怕是前灘容不下臥龍吧?”
劉繇沒有否認。
自己又不是要割據,江東之地必然是容不下自己的。
“那使君。”
王朗神情變得凝重:“請問使君,將來是要用儒?還是用法?還是用漢家霸王道雜之呢?”
劉繇這才意識到,王朗是來和他論道的。
于是劉繇也正面回應:“儒之經學,深奧復雜。非學問高深者不可會其意,非道德高尚者不可踐其行。然世間之百姓,大都碌碌無為者,吾不用也。”
“法之術勢,太重心計,且常常迂腐不得變通,稍有不慎便會為心懷叵測之人所利用,反噬其主。故此法家只可用以輔政,不可用以治國。”
“至于漢家霸王道雜之的制度,此道若真的完美無缺,何來先漢末年民不聊生,為王莽所篡奪帝位?又何來的如今黨錮之禍、黃巾之亂,世間萬道凋零至此呢?”
王朗立刻發出誅心之言:“不用儒法,不用霸道,難道使君要用楊朱嗎?”
楊朱經典,大都已經失傳。
但并不妨礙后世之人普遍將它們當做“利己”、“自私”的悖逆之言。
如果劉繇敢用這種極端的治世之法,只怕世人都會將劉繇當成笮融那樣傳佛的“佞人”來對待。
劉繇知道是自己昔日在大帳中說的話流傳了出去,讓王朗產生了誤會,但劉繇依舊直言不諱:“若是景興只說楊朱學派中的“貴生”之論,那還確實沒有冤枉我,我確有此意。”
王朗皺眉:“何謂貴生?”
貴生,記載于《呂氏春秋》,是道學家子華子提倡的理論。
顧名思義,這就是宣揚生命的可貴。
這一點,無論儒、法其實都是認可的。
但王朗知道,劉繇所說的,恐怕不單單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樣的貴生。
“景興,你說,人生而為何?”
這話不是問句,因為劉繇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生而為天子?生而為社稷?還是生而為黎民?”
“你我都是見識過民間疾苦的州郡之官,大可不必相信這等冠冕堂皇之言。”
“大多數人,所謀所做,都是為了自己而已。”
“既然如此,我等何必要逆天而行,強令他們為天子,為社稷,為黎民呢?”
劉繇終于給出自己理解的【貴生】:“故此,貴生之意,并非是讓百姓僅僅愛惜自己的生命,更是要讓他們愛惜自己的本身。”
“這種愛惜,并不局限于身體,更多的,是要讓他們思考。”
“思考為何他們生來就要受罪,思考為何他們生來就要貧窮,思考為何他們生來就要沒有尊嚴的活著。”
“這,便是我希望的貴生之念。”
或許在劉繇心目中,貴生應該換一個名字——
思想解放。
王朗聽罷,眼皮有些發顫。
不過他也立刻朝著劉繇賠罪:“是我學識淺薄,誤會劉使君的意思了。”
同時,王朗還有些感慨:“漢家四百年,經學已經是走到了極限,便是有馬融、鄭玄這樣的大儒,也無法做到如前秦諸子那般教化世人。唯獨今日劉使君的言論,倒是讓人耳目一新。”
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這個人心,指的就是文化內核,也就是常言的“儒”、“法”、“道”、“釋”。
春秋紛亂,造就了諸子百家的盛世,成就了戰國七雄的局部穩定。
可戰國每每就是國戰,死傷慘重,天下百姓人人求和,便有了用法家集權中央的秦國,奮六世之余烈,橫掃八荒,一統六合。
待大家安定下來,法家又威勢太重,不便休養生息,漢初的黃老便成了當世主流。
后來漢匈對戰,漢地百姓不堪其擾,公羊春秋大復仇的理論站了出來,并且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為漢帝國提供了擊敗匈奴的核心力量。
等到擊敗匈奴,因為耗費了太多國力,百姓又再次心懷怨恨。這個時候,強調王權尊貴,階級分明的谷梁春秋就登場了。
谷梁春秋確實好用,但是它卻無法改變百姓仍在受統治者壓迫的事實。于是太平道教這個草根文化就興起了。
再后來,便是佛教的傳入、理學的興起……
眼下這個亂世,正是漢文化的一個節點。
王朗身為當世大儒,就是在不斷的思辨,希望能尋到一條可以承載的住這個時代的路子。
但可惜,他到目前為止,并沒有從儒學中找到正確的方向。
也正因為如此,無論是張角的太平道教,笮融的佛教,還是張魯那邊的五斗米教,才都有了生存土壤。
劉繇也知道,最后的贏家就是張魯的五斗米教,并且最后演化成了魏晉時期的玄學風流。
而這樣的直接后果,便是五胡亂華!
故此,劉繇想提出另外一條路,供百姓選擇。
至于能不能成功……劉繇知道,決定權并不在自己手中,而是在所有百姓的手里,要看他們愿不愿意接受。
好在劉繇有信心。
因為除了“重生”,他還有另外一個主張。
那就是“貴術”。
君子善假于物也。
從人會用工具的那刻起,就與動物有了本質的區別。
技術,劉繇懂的不深。
但幸虧未來的人類燈塔強制實行了九年義務教育,讓劉繇對一些基礎的理論知識記得還是非常牢固的。
單單憑借劉繇一個人,就能完成“貴術”的基本積累,所以劉繇其實只有“貴生”那一條腿是瘸的。
但接腿的人,現在主動找上門來了。
王朗此刻頗為振奮:“不知劉使君可否細說“貴生”之論?”
“相瞞使君,我修的經書正是《周易》。”
《周易》分經部和傳部,前者是為經文,后者則是“十翼”。
傳部主要學派是孟喜和京房注釋的象數之學,也就是用奇偶之數和八卦物象講述卦氣,繼承今文學說釋明災變。
經部,則有兩派,一派為費直的義理學派,一派為嚴遵的黃老學派。
這三派中,又以孟喜和京房學派最為重要,其卦氣說與納甲說配合干支、五行,為周易學派搭出了一個基本框架,成為了現在周易的基礎。
“其實使君所言的“貴生”,倒是與嚴遵之說有些許的相似之說。”
嚴遵的黃老學派,名為《周易》,其實更多的是用《周易》解釋《道德經》。
也就是說,這玩意其實偏向于道家的親近自然。
“額……”
劉繇沒想到王朗居然能將自己后世的理論與現有的經學扯上關系,只能感嘆一聲王朗的博學與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
但劉繇不得不承認,比起自己單獨拎出來一個沒有傳承的“貴生”、“重術”,王朗用經學,還是用六經之首的《周易》來解釋自己的思想無疑更會被當今世人所接受。
于是劉繇略帶期許的問道:“不知景興能否將其融會貫通,成就系統之學?”
王朗嘴角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容:“那就要看劉使君愿意對我說多少了。”
劉繇:“……”
雖然有種自己被人用棒棒糖誘拐的感覺,但貌似自己也沒什么辦法不是?
“既然如此,不如景興與我一同回到曲阿,慢慢討論如何?”
王朗兩眼放光:“此等大事,我當與使君同榻日日相談!”
劉繇:?
別!你別過來!
誰要和你同榻!和我同榻的,必須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