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天下興,有興之緣由;天下亡,有亡之道理。古人云“得人心者得天下”,但得人心之前,須先得人才,得人才是得人心的前提,更是得天下的保證,或可以說:“得人才者得天下。”
秦王嬴政下“逐客令”,李斯上書諫阻即止;嫪毐作亂,嬴政震怒之下遷母太后趙姬于雍地,齊人茅焦一句“大王有遷母太后之名,恐諸侯聞之,由此倍秦”的勸誡,令嬴政馬上收回成命,迎歸趙姬;一介布衣尉繚獻計于秦,嬴政不僅紆尊降貴,以平等之禮相待,而且與尉繚“同衣同食”。不僅聽從他“賂六國豪臣”之計,還將他越次提拔為最高軍事長官。要想到這個時候,嬴政才不過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為得一人才,獲一良策,“少恩而虎狼心”的他,禮賢下士是如此甘心情愿,其識見何其高遠,其心胸何其開闊!正因為這種對人才的極度渴望、極度重視和超常規拔擢,六國之才盡為秦用,加上嬴政“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內修法度,外斗諸侯,乃有“戰國擾攘,秦兼天下”。
劉邦橫挑項羽,亡楚于垓下,得意之余,曾在洛陽南宮向群臣拋出這樣一個問題:“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認為劉邦得之于“與天下同利,人人歸心”,項羽失之于“妒賢嫉能,人心背離”,將原因歸納為“人心”。劉邦卻不這么認為,他說:“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我不如張良。鎮守國家,供給糧餉,我不如蕭何。統百萬大軍,逢戰必勝,凡攻必取,我不如韓信。此三杰,我皆不如,但我能用好他們,這就是我得天下的原因。項羽連最親近的‘亞父’范增都不能用,因而失天下。”可見,在“得天下,失天下”這個命題中,劉邦認為關鍵在“人才”,而非“人心”。
事實也是如此。劉邦起于鄉野,人單力薄,最后奪取天下,靠的就是“一個好漢三個幫”,他深諳此道,且身體力行。在用人上,劉邦堅持五湖四海,從諫如流。他的手下:張良是貴族,韓信是平民,陳平是游士,蕭何是官差,灌嬰是布販,樊噲是狗屠,彭越是強盜,婁敬是車夫……可謂三教九流,形形色色,劉邦皆一視同仁,按功行賞,各盡所長。
在用人上,劉邦非但身體力行,甚至為得一人才而克己違心。舉事之初,雍齒“窩里反”,劉邦險遭不測,后來雍齒再來投靠,劉邦既往不咎。劉邦深惡儒生,凡儒生來訪,常把他們的帽子摘下“溲溺其中”,往里面撒尿。對談,動不動爆粗口,“豎儒”成了口頭禪,鄙視之心畢現。但當儒生酈食其謁見,提出“合義兵,誅無道”之策,正躺在床上由倆侍女服侍洗腳的他,立刻一躍而起,穿戴整齊,待之如貴賓,虛心請教,言聽計從,與當初“同衣同食”重用尉繚的嬴政何其相似乃爾!士為知己者用,這些人感恩劉邦,忠于劉邦,緊跟劉邦,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患難與共,赤膽相隨,遂有“秦室亡,漢室興”。
然而,光有人才便躺平無憂了嗎?非也。正如酈食其所言:“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如果說攻城略地、爭雄逐鹿過程中人才是根本,那么四海歸一后的休養生息,平治天下,人心便是關鍵了。
這一點,胡亥是極為典型的反例。他上位以后,在招賢納士、開疆拓土上沒有學到父親嬴政半點,但在嚴刑酷罰上有過之而無不及,立刻露出了兇殘的一面。胡亥竊取帝位,做賊心虛,為消除兄弟姐妹間的猜疑,竟將兄弟十二人、姐妹十人鍛煉成獄,屠殺殆盡,加上之前被他矯詔逼死的兄長扶蘇,胡亥雙手,血淋淋沾滿了親人的鮮血。
對朝中文武百官,胡亥亦來了一次重新洗牌,他的理由是,老的知根底、擺資歷、難掌控,因此貶的貶、殺的殺,從戰功赫赫的蒙恬兄弟,到功勞卓著的左相李斯、右相馮去疾、將軍馮劫,秦始皇時的勛舊,除宦官趙高外,鞠治無遺,連坐者不計其數。
親人大臣尚且如此,何況普天下的匹夫匹婦?更視如微塵草芥了。秦始皇晚年,本來就因折騰暴斂而天怨人怒了,胡亥上位后非但未及時扶顛持危,施以修復民心的德政,反將父親暴政中最殘酷的部分變本加厲。對于曾惹眾怨、犯眾怒的秦始皇陵、阿房宮等勞民傷財工程,他征夫越多,督責越嚴,因之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幾;為滿足窮奢極欲的“耳目之好,心志之樂”,他將更加沉重的賦役強加在本已苦難深重的百姓頭上,橫征無度,敲骨吸髓,伴以嚴刑酷法,并以“稅民深者為明吏”“殺人眾者為忠臣”這種荒唐到恬不知恥的宣傳去蠱惑人,終導致“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積于市”,餓殍載道,死亡枕藉的慘狀。從此,眾叛親離,人心盡失,隨著一聲“戍卒叫”,江山萬里,毀于一旦。
秦始皇若地下有知,恐怕做夢都不會想到,他殫精竭慮建立起來、企望二世三世傳之萬世的偌大帝國,短短十五年便土崩瓦解,二世而亡。這種結果既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失人心者失天下”這一古訓,真乃亙古亙今顛撲不破的真理!
從嬴政的“大一統”,到胡亥的“大撒把”,曾經輝煌于世的大秦帝國轟然坍塌。旋即,諸侯蜂起,你死我活,楚漢拉鋸,爭雄天下,大家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昨日還是大富大貴的王侯,今日即淪為身陷囹圄的囚徒,或橫陳疆場的尸首;昨日還是出身卑賤的草莽,今日一躍成為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梟雄。無論是出身于貴胄還是起步于草莽,個個如紅眼的賭徒,將身家性命做最后的孤注一擲。這些人中,有的一戰成王侯,有的一夜成新鬼,但無論結局如何,他們皆是那個時代的人杰或梟雄,如繁星點點,至今還在歷史的萬古長空中熠熠閃爍。
晏建懷
壬寅春于株洲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