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坐火車游盛唐
- (馬來西亞)賴瑞和
- 1989字
- 2023-12-04 18:47:20
第一章 杜詩孕育了我的中國夢

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
邊兵盡東征,城內(nèi)空荊杞。
思明割懷衛(wèi),秀巖西未已。
回略大荒來,崤函蓋虛爾。
延州秦北戶,關(guān)防猶可倚。
焉得一萬人,疾驅(qū)塞蘆子。
岐有薛大夫,旁制山賊起。
近聞昆戎徒,為退三百里。
蘆關(guān)扼兩寇,深意實在此。
誰能叫帝閽,胡行速如鬼。
杜甫《塞蘆子》
我的整個中國之旅,其實是從這首杜詩《塞蘆子》開始的。
20世紀80年代初期,我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念博士,論文題目是《唐代的軍事與邊防制度》,平時讀書便不免留意這方面的材料。有一天,讀到杜甫的《塞蘆子》,不禁深深為之著迷。后來,我不但在博論中引用了這首杜詩,證明那五城對唐代西北的防衛(wèi)是多么重要,而且還特地到這五城走了一趟。
這首《塞蘆子》沒有收在《唐詩三百首》等通俗的選集中,它并不怎樣為人所知。我想,許多念中文系的學生,恐怕也沒有讀過這首詩。但我覺得,這首詩卻很能為杜甫“詩史”的美名作一個注解。許多時候,他的確是以詩來寫史──以唐詩寫他那個時代的唐史。所以讀唐史的人反而會很留意他的某些詩作。
比如,這首《塞蘆子》便是杜甫評論那五城所寫的一首時論詩。當時正是安史之亂的第二年,原本駐守在五城的邊兵,都調(diào)往東部去應(yīng)付安史的叛軍。他認為這樣讓五城一帶的邊防空虛不妥,所以建議在蘆子關(guān)這個要塞,調(diào)派一萬人守關(guān)。清代楊倫的《杜詩鏡銓》便說杜甫這是“以韻語代奏議”,即以詩的形式代替正式的公文奏議,向皇帝提意見。
這首詩用了不少時事典故,頗不易懂。如今隔了一千多年,大家恐怕都得翻查楊倫等人的箋注才能看懂這首詩了。且讓我也根據(jù)楊倫等人的注,把全詩的意思用現(xiàn)代的白話文再說一次:
五城有多遙遠啊?遙遠得隔著黃河水。邊防的兵士全都調(diào)往東面去作戰(zhàn),城內(nèi)空虛,長滿荊棘。叛軍將領(lǐng)史思明割舍了懷州和衛(wèi)州向西前進。另一叛軍將領(lǐng)高秀巖也向西不停進發(fā)。如果這些叛軍趁機往西邊的大漠繞個大圈包抄過來,那么所謂潼關(guān)以東崤山和函谷之堅固可守,就要落空了。延州本來是陜北的門戶,關(guān)防還可以倚靠。怎樣能得到一萬人,趕去堵守那里的蘆子關(guān)防叛軍?長安西邊附近的岐山扶風,有薛景仙防守,從旁制止山賊起來鬧事。近來聽說昆戎等叛徒,也因此退了三百里。蘆子關(guān)扼守著兩寇,其深刻意義就在這里。誰能叫皇帝明白,胡人的行動快得像鬼。
詩一開頭提到的“五城”,指的是唐代在黃河外所筑的五座軍城:豐安城(今寧夏中衛(wèi)附近)、定遠城(今寧夏平羅附近)、西受降城(今內(nèi)蒙古杭錦后旗烏加河北岸)、中受降城(今內(nèi)蒙古包頭市西北)及東受降城(今內(nèi)蒙古托克托以南)。這五城首尾相應(yīng),形成一條長達1000多千米的防線,防止突厥和吐蕃的侵略。
其實,據(jù)古今中外學者所作的年譜和考證,杜甫本人是從未到過這五城的。難得他卻對五城的防衛(wèi)和時局,有那么深的認識。安史亂起,玄宗往南奔蜀避難。他的兒子肅宗則往北逃到靈武(今寧夏靈武附近)即皇帝位。當年的靈武正好位于五城中的第一城豐安城和第二城定遠城的中間。杜甫原想到靈武拜見皇帝,不料中途卻被叛軍捉拿,送往淪陷的長安。他大約便是在這時寫下這首《塞蘆子》詩。等他逃出長安時,肅宗已南遷到長安以西約150千米的鳳翔(今陜西鳳翔)。于是杜甫就在那兒“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鳳翔離五城當中的豐安算是最近的了,但也還有一段距離,至少還得走上500千米的路。難怪杜甫要問“五城何迢迢”啊。

至于遠在今內(nèi)蒙古的三受降城,唐代詩人當中似乎只有李益去過。他的《夜上受降城聞笛》收在《唐詩三百首》中。小學生大概都讀過:“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第一句形容回樂峰前的“沙似雪”,可見唐代士兵戍邊的場景是如何的黃沙滿天。
《塞蘆子》中提到的這五城,看起來是那么的遙遠,連杜甫本人都沒到過,而且還在詠嘆“何迢迢”。于是,這五城在我的想象中慢慢變成了一種誘惑。雖然我知道,這五城其實早已不存在,埋在黃河外的沙漠中了,但我想,我還是可以沿著五城的火車路線去走一回吧。
當然,我少年時就很想浪游整個中國。可是少年的夢像輕煙一樣,很模糊,是沒有任何旅行路線圖的。一直到我在研究所讀了《塞蘆子》這首杜詩后,我的中國夢才變得清晰起來,才算第一次有了一條真正的旅行路線:我要乘坐火車走完這杜甫五城的全程。我要從現(xiàn)代的蘭州出發(fā),順著黃河的流向往北,經(jīng)過中衛(wèi)、銀川、平羅、五原和包頭,一直走到呼和浩特,感受那“五城何迢迢”的滋味。這條鐵路線,幾乎全都建在黃河外的沙漠上,就像杜詩所說的“迢迢隔河水”。全程約1200千米,坐火車要大約21個小時。結(jié)果,我花了兩天才走完,中途還在銀川停留了一晚。可見這五城是多“迢迢”啊!

如今只有這伊水河邊上的龍門石窟,還保存一點北朝隋唐的余光。
這首杜詩孕育了我的中國之旅。我后來越走越遠,去的地方越來越多,前后進出中國九次之多。如今回想起來,我還真有些不能相信,我曾經(jīng)乘火車、擠巴士,在那遼闊的大地上走了超過48000千米的路,走完了幾乎大半個中國。